在來福的伺候下,蘇成青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正在繫腰帶,來福看到掛在屏風上的石頭,問道:“少爺,這石頭要留着嗎?我一併帶出去扔了?”
蘇成青穿好衣物走出來,順手將石頭取了下來:“這石頭觸手冰涼倒好像與平常的石塊有些不同。”對着陽光又看了看,沒有看出什麼名堂來,荷包又剛好還沒掛上腰,蘇成青順手將石頭扔進了荷包裡系在了腰間。
站在書桌前將今天買來的宣紙攤開,蘇成青拿起桌上的毛筆,蘸了蘸來福研好的墨,略頓了頓,手下筆走游龍。來福一邊研墨一邊瞧着,只見紙上斜斜伸出一枝花來,花枝下是一個衣袂飄飄的側影,靜靜地吹着笛,來福忍不住問道:“少爺,不是過些時日便要去省城參加鄉試了嗎?怎麼最近只見你畫畫倒是不寫文章了?”
蘇成青沒有回答,捋起袖子又蘸了些墨在空白處填下一句詩——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放下筆,蘇成青嘆了一口氣,正欲說話,門外便有丫鬟扣起門來。
“三少爺,老爺讓您馬上去他書房一趟。”
來福趕緊放下手中的物什將門打開,笑嘻嘻回道:“晴姐姐,少爺剛剛換好衣服,這會兒正在寫詩呢,你可知道老爺喚青少爺去有何事啊?”
小晴攤攤手,說道:“主子們的事情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怎麼知道?你以爲誰都和你一般,碰上三少爺這麼好的主子?”
來福“嘿嘿”笑着,蘇成青已經放下袖子從裡間走了出來,道:“我已經寫完了,這就一同去吧。”
小晴趕緊福了福身子向蘇成青請安:“三少爺。”
蘇成青擡擡手,來福在一旁大大咧咧道:“晴姐姐,青少爺素來不在乎這些禮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前前後後少爺都說過多少回了,怎麼你們都不聽呢?”
蘇成青微微笑着,小晴伸手悄悄擰了來福的胳膊一把,嗔道:“以爲誰都和你一樣沒大沒小呢!”來福乍呼呼跳到蘇成青身後躲避,小晴瞪了故意大聲呼痛的來福一眼,又看看微笑的蘇成青,小臉“噌”的紅了,囁嚅道:“三、三少……”
蘇成青拉出躲在身後的來福,扣了扣他的腦門兒,道:“還不向你晴姐姐道歉?”小晴低着頭輕聲道:“不、不用了,咱們還是快些去老爺書房吧,若是讓老爺久候了,怕又是會生出些什麼閒話來。”說完便退到一邊讓蘇成青走在前頭,一行三人快步往大書房走去。
小晴輕輕敲了敲門,喊道:“老爺,三少爺到了。”一個沉穩的男聲傳了出來:“進來。”小晴和來福分別推開房門,蘇成青整了整衣服,踏進門檻。
蘇時金正坐在椅子裡覈對賬本,林紅蓮從身邊丫鬟的手中接過一隻碗,衝蘇時金道:“老爺,我特地讓廚房做的冰鎮綠豆湯,清涼解暑,你嚐嚐。”蘇成青鞠了鞠身子,喊道:“父親,大娘。”
林紅蓮斜睨了蘇成青一眼,沒有說話,蘇時金接過林紅蓮遞過來的碗,瞥到弓着身子站在一旁的蘇成青,問道:“功課習的怎麼樣了?可有按照夫子的要求練習文章?怎麼聽說你今日清晨便出了府,方纔才一身狼狽地回來?”
蘇成青垂手立在一邊回道:“孩兒今晨是去雅閣間買書,看得久了些,回來時碰巧想起練字的宣紙沒了,便又去揮墨軒買了一些,誰知不小心在路上踩了一粒石子兒摔了一跤,剛剛纔回房換好衣服。”
蘇時金嚥了一口綠豆湯,林紅蓮拿起手帕擦了擦額角的汗,沒着沒落道:“哦?怎得我來的路上聽府裡的下人說是你與學院的其他公子打架了?衣裳都扯破了?”
蘇成青見蘇時金皺着的眉頭和林紅蓮似笑非笑的嘴角,又做了一個揖,回答道:“成青怎麼敢欺瞞父親?大娘若是不信派人去雅閣間和揮墨軒問一問便可知真假。”
林紅蓮還欲說什麼,蘇時金放下手中的碗,道:“好了紅蓮,我與成青單獨說幾句,你便先回去吧。”
林紅蓮瞪了蘇成青一眼,命身後的丫頭將盛綠豆湯的碗收拾了,這才和蘇時金打招呼:“老爺,那我便先回去了,你自己看賬本也不要太辛苦了。”
蘇時金點點頭,“嗯”了一聲,林紅蓮經過蘇成青身邊,輕輕拂袖哼了一聲,終於開門離去。
“成青,你母親去得早,但是她肯定也希望你能夠考取一個好功名,士農工商,我們蘇家說得好聽點是冷水縣第一首富,說的難聽點也不過是個鑽進錢眼兒裡去了的,若是你這次能一路過了鄉試再進殿試,今後做了官也是光耀我蘇家門楣,到時你母親的牌位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移近蘇家祠堂裡去,你大娘二孃自不能再說什麼。”蘇時金扣上賬本,看着蘇成青說道。
蘇成青撫上腰際的褪色的荷包,一時間沒有說話。
蘇成青的母親付青青是一名青樓女子,彈得一手的好箏,也正是才色兼備才虜獲了蘇時金的心,懷上蘇時金的孩子後便被接到了蘇府,可是蘇時金的正室林紅蓮和側室汪琬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兩人一直暗地裡爭鋒相對,可是對於這個如果年輕貌美的女人,她們卻統一了戰線,讓付青青進府豈不是給自己多找麻煩?
於是二人在蘇老太太面前說道了很久,這付青青的肚子裡懷着的是不是蘇家的種還不知道呢?更何況一介風塵女子若是在蘇府做了主子豈不讓外人笑話?老人自是很快被鼓吹動,拼了老命施壓,若是蘇時金敢迎付青青進門便先踏過她那把老骨頭!
蘇時金無法,將付青青安排在和蘇府連着的一座小院裡住着,最開始還會常常去看看他們母子二人,可是漸漸地便也失了最開始的興趣,當初如聞天上曲的箏音也成了索然無味的調子,更何況付青青隨着肚中孩子日益長大,也不能經常伴蘇時金品酒喝茶彈曲,曾經的心口硃砂痣也成了如今討人嫌的沾在袖口的蚊子血……
蘇成青出生的那夜,下了很大很大的雨,蘇時金不知在哪個溫柔鄉中沉湎,一直跟在身邊的丫鬟去蘇府求穩婆,林紅蓮和汪琬只當沒有聽到,最後還是吵醒了蘇老太太這纔看在付青青腹中是蘇家血脈的面子下請了附近的穩婆去了小院接生,付青青原本就體弱,又是情緒鬱結導致的早產,弄了大半夜才吊着半條命將蘇成青生下來。
第二天晌午,蘇時金從外面回府,聽說付青青產下一子,隨口道:“那就隨了他娘叫成青吧。”
蘇成青一直記着母親落寞地坐在小院杏樹下彈箏的身影,斷斷續續的箏聲和淺淺的嗚咽。付青青常年都是鬱鬱寡歡的模樣,蘇成青四歲開始便被她守着識字唸書,有時候一天的任務沒有完成便用藤條打掌心,打到蘇成青的小小手掌腫的筆都握不住了,付青青又抱住蘇成青哭——青兒,是娘對不住你啊,可是孃親已經沒有辦法了,娘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啊!只有你好好唸書將來考上狀元郎做大官,我們娘倆兒才能在蘇家揚眉吐氣啊!到時候你大娘、二孃怎麼敢再像現在這樣對咱們!你一定要爭氣啊青兒!
心情稍好一些的時候付青青會教蘇成青彈箏,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而且往往彈着彈着便又一個人躲進屋裡落淚。那時蘇成青還不懂,只以爲是自己學不好惹孃親生氣了,所以跟進屋裡道歉——娘,青兒肯定好好學,孃親不生氣好不好?孃親不哭好不好?
付青青往往哭得更厲害,拉住蘇成青落淚——青兒,你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出人頭地啊!!今日我們所嘗之苦,來日定要讓她們十倍奉還!
於是蘇成青從小便比別人花十倍的功夫去學習,有時候蘇成青會想,自己並不是天生聰穎,而是笨鳥先飛。不過無論是哪種,蘇成青都時刻告訴自己,爲了娘,自己一定要高中衣錦還鄉!
付青青是早產生下的蘇成青,身體也落下了病根,加上蘇時金的不理不睬,付青青帶着蘇成青到六歲時,終於悶悶鬱結而亡。
臨走前拉住蘇成青的手聲聲泣血:“青兒,你一定要出替爲娘爭一口氣啊!孃親不甘心啊,不得好死的應該是她們啊!!!”
蘇時金見蘇成青盯着荷包出神,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走到他身邊伸手欲解下荷包,蘇成青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眉目中透着些許恨意,片刻便垂眸隱了下去。蘇時金尷尬地收回手,道:“是你娘替你做的吧?果然這府裡沒有誰能比得上你孃的手藝。”
蘇成青鞠了一躬,說:“成青自小跟着母親看書習字,自然是想爲母親爭一口氣的,如果父親沒什麼事的話,成青還得回去做夫子佈置的功課。”
“再過十日你便要去省城參考了,我後天要去蘇州進貨,肯定趕不上送你,屆時我會讓朱管家多給你備些銀兩,你也十七了,你二哥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娶了兩房媳婦兒了。你二孃舅家的閨女兒和你差不多年紀,聽說長得也清婉可人,若是你高中回府,我便做主將她許配給你。”蘇時金像是給了蘇成青多大的恩賜一般,甚至沒有打算過問蘇成青的意見,直接用的陳述句。
蘇成青只想快點離開書房不用見到蘇時金虛僞的嘴臉,躬身掩住緊皺的眉頭,道:“成青全憑父親做主。”蘇時金笑着捋了捋鬍鬚,揮揮手:“好了,你這就回去讀書吧!”
來福站在一旁替蘇成青扇着扇子,看着蘇成青一直翻着最開始打開的那一頁都快一個時辰了,忍不住喊道:“少爺,少爺?”
蘇成青回過神來,問:“怎麼了?”
來福撇嘴,道:“應該是我問少爺你怎麼了吧?這一頁你都看了一個時辰了,少爺,過不了多久你便要去省城考試了,可是爲什麼越接近考試你便越心神恍惚呢?以前我陪着你讀書可是常常看到深夜油盡呢!”
蘇成青合上書本,嘆了一口氣望向窗外,沒頭沒腦地說道:“來福,我娘爲了一個根本不愛她的人悲傷了一輩子,受了他的夫人一輩子的排擠,而直到她死那人都沒有替她掉哪怕那麼一滴眼淚。可是我現在我卻還要爲了讓她的牌位進入那個負心人的祖宗祠堂而發憤苦讀……這樣一個人給的名分,孃親需要在乎嗎?我又需要去在乎嗎?從前我念書,不論寒冬酷暑,即使病的起不了牀了我仍然躺在牀上看啊背啊,就是爲了今後能高中在朝謀得一官半職,爲我娘爭一口氣。可是,這樣一個無情無愛的家,我又何需如此在意?我一生之願只是能隨一葉扁舟順流而下,枕雨而眠,而不是在仕途沉浮。我沒有什麼宏偉抱負,我不想做英雄,我也不需要多少多少錢或者做多大多大的官,我只想安安穩穩平平淡淡,按着我自己的心過完這輩子。來福,你說我是不是不孝?我孃親至死都在告誡我出人頭地,可是我卻並沒有那麼遠大的抱負……”
來福九歲時便跟着蘇成青,蘇成青多麼努力他自然清楚,可是如今聽他這麼矛盾,也不由皺眉,除了老爺偶爾在家宴上誇獎少爺勤奮努力,夫人們和大少爺二少爺甚至是他們的奴才們平時都不是很把少爺放在眼裡,旁人只當少爺性格懦弱又人微言輕,不敢去爭取,只有他知道少爺只是生性淡泊不屑於去爭去搶罷了,一直以來少爺都是按着三夫人的遺願努力着,再辛苦再累也熬着,原本以爲少爺也會想要在蘇家佔一席之地,卻不想,少爺根本就不喜歡這種生活。
這麼想着,來福不由眼眶溼潤起來,安慰道:“少爺,無論你要去哪要做什麼,來福都跟着你!”蘇成青動容,手一動又撫上腰際的荷包,腦海中又浮現出母親落寞的背影,痛苦不堪。
這時,房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蘇成宣憤怒衝進房內,一把抓住蘇成青的領口,惡狠狠地問:“是不是你這個陰險小人告訴父親我和大哥的事情的?是不是?”
蘇成青掙開蘇成宣的雙手,惱道:“我不知二哥在說什麼!”
蘇成宣還想再上前動手,趕上來的奴才趕緊拉住他,勸道:“二少爺,老爺還在廳裡等着您吶!這要是再耽擱下去說不準您比大少爺受得懲罰還要重!”
蘇成宣恨恨的甩開拉着自己的下人,指着蘇成青恨聲道:“蘇成青!你給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