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李一同這話,周東平不但沒有欣然贊同,反而沉默着,眉頭皺成了一團。良久,他朝後揮了揮手,示意李一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李一同不解他是什麼意思,不過這裡是考場,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只得後退幾步,坐了回去。
接下來的時間裡,李一同發現周東平表面上望着考場上的那些案首,眼睛卻時不時地瞥向自己面前的文章,緊皺的眉頭就一直沒有鬆開,他發現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周東平。
周東平做縣令十年,做學政五年,做知府兩年,這十七年來幾乎年年做監考官,李一同與他一起四處任職,看過的考生的文章不計其數,深知在考場上能發現像杜錦寧這樣水平的文章,那隻能用走運來形容。難道周東平看到這兩篇文章還不滿足,還想再找一篇比這更好的八股文不成?
或者是因爲這兩篇文章寫得太好了,在某些程度上超過了他,所以他心裡不爽,妒賢疾能了?不可能啊,周東平向來不是那等心胸狹窄的。
那這到底是爲什麼?
不過沒等他多想,另一個考生就拉了鈴,然後被差役領了過來交卷。
周東平一見此人,一直陰沉的臉色一下子晴朗起來,笑問道:“吳語謀,福興縣人?”
“是的,大人。”吳語謀恭敬地行了一禮。
周東平點了點頭,低頭看向自己面前的試卷。
李一同也起身,走到了周東平身後,與他一起批閱起試卷來。
府試六七千份試卷,周東平不可能一個人批改,可以請自己的師爺一同承擔。師爺是跟東家一體的,福禍共擔,共同進退。因此這做法也是官場上默許的。
看了一會兒,李一同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草草把第二篇文章看完,他擡頭看了吳語謀一眼,便退回去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這吳語謀他知道。
府試不是小事,不光這些考生們要提前做功課,他們這些監考官也要對考生提前做功課。本地的考生有多少,外地回原籍考試的考生又有多少。而這其中,從文風昌盛的地方回原籍考試的官二代或官三代又有多少。各地縣案首的大致水平如何。他們對這些情況都有一定的瞭解。
這吳語謀是大縣的縣案首,因爲大縣參加考試的人比較多,雖縣試錄取的人數也比小縣多上一倍,但縣案首隻有一個,因此這些縣的縣案首含金量比小縣的更大。
吳語謀的父親在京中翰林院任職。中進士時需名次靠前,且通過一定的考試才能入翰林,這才學自然比一般的進士厲害。吳語謀家學淵源,想來才學在這一屆考生裡也是佼佼者。周東平對他十分關注,覺得府案首很有可能會被這位考生摘走。
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要是沒有杜錦寧珠玉在前,吳語謀這兩篇文章也算不錯的了。可兩人的文章放在一起這麼一比,他這兩篇八股文就完全不夠看了。
想來這位也是做過功課的,所以投其所好,寫了兩篇八股文。但因爲八股文並不是科舉考試規矩的文體,研究它的人不多,擅長寫八股文的也不多。即便吳語謀做了功課,也學了八股文,但在李一同看來,他的火候差得還遠。
李一同看向了周東平。
果然,周東平原先還如春風一般和煦的臉,在看了文章以後,一下子變成了冬天,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他抑制住自己心裡的煩躁,極力對吳語謀擠出一個笑容,鼓勵他道:“回去好好準備院試吧。”
吳語謀雖然對自己極有信心,但看周東平的臉色變來變去,心裡也跟着像過山車一般一起一伏。此時聽得這話,又見周東平給了自己笑臉,他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
他深深作了一揖:“多謝大人。”
此時差役又領了一個人進來,稟道:“大人,此生交卷。”
每個考棚都有人監考,卷子交給監考者即可,並不一定非得交到周東平面前。差役之所以領此考生來此,是因爲他是前十個交卷的。對於交頭卷的十名考生,按舊例,周東平都會見上一見。
因爲府案首很有可能在這十人中出現。
周東平瞥了新交來的試卷一眼,正要揮手叫差役領他們出去,可看到這考生的名字,他又改變了主意。
“方少華,原籍灕水縣?”他問道。
“是的,大人。”
周東平點了點頭,低下頭去仔細批閱起試卷來。
這人他知道,是江浙回來的考生,在縣試中排名第三。他倒想看看,這人跟杜錦寧差距到底有多大。
方少華心裡忐忑。
縣試被杜錦寧和樑先寬壓了一頭,他雖然服氣,但仍有不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他最近深有體會,所以沒敢放出狂言,一定要把府案首拿下。但他立志要在府試時考出好成績,名次要在杜錦寧和樑先寬之上。
此時他格外希望監考官對自己的文章讚賞有加。
李一同又起身上前,跟周東平一起觀看起文章來。
周東平不發話,即便現在沒自己什麼事了,吳語謀也不敢擅自離開。不過他也沒想離開。他想看看這位考生的文章寫得如何,周東平對他又會有什麼樣的評價。
而這一次周東平的臉色不如看吳語謀文章時那般難看。他看完文章時還點了點頭,對方少華道:“文章寫得不錯,回去好好努力,準備參加院試吧。”
方少華大喜,朝周東平深深一揖,道了一聲謝。
“行了,去吧。”周東平揮了揮手,示意差役領兩人離開。
方少華臨走前掃了最前排的考號一眼,尋找杜錦寧的身影。結果發現有兩個考號是空的,杜錦寧卻不見蹤影。
難道這傢伙又提前交卷了?
他心裡嘀咕,跟着差役出了屋子後,忍不住問吳語謀:“這位兄臺,請問在你交卷前,可有人交卷?那人是不是叫杜錦寧?”
吳語謀淡淡地瞥他一眼,沒有理他。
剛纔知府大人的話他可聽到了,這人跟那十三歲的縣案首是同一個縣的。眼前這人也有十七八歲年紀了,長得還算人模狗樣,衣服的料子也是頂好的,家境非富即貴。怎麼就那麼廢材,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子壓在了底下呢。這樣的人他才懶得理會呢。
望着他們一行人出去,李一同終於忍不住問周東平:“這文章雖比第二個好,但跟第一個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東翁你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