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輝籠罩了山林,一股惡風打北邊吹來,密密的樹林嘩嘩搖擺。風過,葉落,這是最後一片黃葉了,飄飄忽忽蕩下山坡,落在人跡罕至的山道上。
嘚嘚馬蹄聲如雨點打窗,從一丘之隔的官道上傳來,打破了山林的寧靜,驚飛了一羣歸巢的寒鴉。
一人一騎直奔地圖上的關家村,沿着山道跑了一個時辰,不知拐了多少彎,終於看到山坡上那座木頭房子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姐兒,五年來就住在這裡?”
院門口閃出兩道動作不怎麼協調的人影,朝着坡下發愣的人大喝:“來者何人!”
來人利落地跳下馬背,甩了馬鞭拱手,“在下趙本真,求見江南藥鋪的舊友小何。”
“喲,你就是趙本真趙校尉啊,快快請進。”門口的兩人讓開道,又是幫忙牽馬,又是問累不累渴不渴的,熱情得讓趙本真受寵若驚。
五年未曾見過心上人,趙本真哪裡管這些虛應,看這院子除了兩個殘腿老兵看門,再無他人時,便直接開口問了:“小何在哪裡?常大叔託在下帶了極重要的口信,要儘快轉告她。”
老兵呵呵笑着奉上茶水,“不急不急,先喝口水緩緩,一會有人來接你。”
趙本真不端杯子,陰沉着臉不吭聲,只把犀利如鷹的雙眸死盯着老兵。
那兩人心中駭然,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老老實實交待:“實是我倆也不知進山的道路,擅闖必是死路一條,您先稍坐,裡面自有人前來接應。”
另一個老兵告了個罪走出後門,趙本真捕捉到輕微的振翅之聲,心知是那人放了信鴿,便緩緩後仰靠在木椅背上,將英俊如刀削斧刻的臉頰藏進昏暗中。
老兵見趙本真不碰茶水,暗贊他警醒,也不再勸,悄悄退到院子裡給他的大馬飲水喂草,還拿大刷子給馬刷毛,照顧十分周到。
等待的時間,趙本真默默地想着心事,從早上收到消息起就激動不已的心,在即將見面的這一刻,越發起伏得難以平靜
自從五年前的三月一別,趙本真再也沒有見過何素雪,他明白常得貴的心思,一是保護她,二是隔絕他,未嘗沒有考驗他的意思。
想到從常得貴的徒弟和夥計們那裡得到的消息,趙本真微微勾了豐潤的嘴脣,就知道她是個閒不住的,歸隱山林還不老實,花光積蓄買下關家村的大片山地,大面積種植草藥和水果。
她那人運氣極好,種什麼成什麼,兩年前開始向藥妝作坊大量提供四時鮮花,不但掙了大筆銀子,也解決了藥妝作坊日益緊張的原料供應。
最讓趙本真佩服的,不是何素雪的掙錢能力,而是她的善舉,種藥採藥都需要人,她從軍中要了一批在戰爭中受傷殘疾的老兵,名爲長工,實際就是變相的奉養,讓這些孤苦無依的老兵們有個安度晚年的地方。
不來不知道,趙本真還沒看見老兵生活居住的地方,但從兩個守門人說話的態度和語氣中,也知曉了老兵們對何素雪發自內心的愛戴,對未曾涉足的莊子,也更加期待。
似乎只是眨眼間,又似乎過了無數年,時間概念在這裡模糊了,當歡快的腳步聲踏進小院,趙本真終於從思緒中跳出來,起身朝來人張開臂膀,緊緊地互擁。
“好小子,難怪小關大夫說你壯得像頭牛,瞧這一身肉疙瘩。”
“哈哈,趙哥你也不賴,這個頭都趕上小關大夫了吧。”
趙本真在來人背上用力拍了幾下,推開,興奮地問道:“小九,你是來帶路的?”
十六歲的王小九已長成虎背熊腰的小夥子,趙本真那幾下,他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呵呵笑着應道:“我們那莊子,沒人帶可不能隨便進,快跟我走,小何親自下廚犒勞你哩。”
趙本真心肝一顫,終於,要見面了麼。
王小九說山中不好騎馬,趙本真便把愛馬拜託給老兵,跟隨王小九向山而行,饒是他記憶力超羣,走着走着也在林中失去了方向,只能根據山勢大概判斷自己最後一段路是在下山。
轉出一片小樹林,突如其來的暖風讓趙本真打了個激靈,王小九一手扶住他的胳膊,一手指着山崖下方,自豪地告訴他:“這就是荷莊!”
趙本真知道,縣衙裡登記的荷莊,是荷花的荷,不是小何的何,地址也寫得模模糊糊,因此世人只知關家村有個荷莊,卻從沒有人能找到荷莊的真實所在。
荷莊就藏在大山之中,而莊中收容的老兵不乏偵騎能手,硬是花了足足一年時間,把通往荷莊的各條山路抹去,並埋下大量陷阱機關。
兩年前,荷莊開始大量產出優質時花水果藥材以來,不知有多少人消失在尋找荷莊的道路上。
趙本真的視野中,是一片寧靜的村落,鳥語花香雞犬可聞,炊煙裊裊中還傳出孩童的歡笑聲。
趙本真心中一動,“你們這裡還收養了小娃?”
王小九笑說不是,“要說小何還真是能折騰,問秦世子要了男兵不說,還問少將軍要了不少女兵,開始她說女兵心細,摘花擇葉什麼的不傷根,後來就鼓勵大家結婚生子繁衍後代,五年當中還真成了幾對,莊子中現在都有六個娃了,另外還有三對在造房子,準備年前成婚。”
“她一向能折騰,不折騰她就不叫何素雪了。”趙本真迎着最後一抹夕陽笑開,微彎的眼眸充滿了渴望,“下去吧,我聞到小何的飯香了。”
“哈哈,想見人就說唄,還聞到飯香了,這話太假。”王小九大笑着,從山崖邊的小路走下山谷。
趙本真暗歎昔日的悶葫蘆如今也成了爽朗漢子,但凡在她身邊生活過一段時日的人,都會被她身上的快樂所傳染,那個被軍戶街男娃們厭棄的方靈,據說現在也潑辣得很。
進莊的小路也不是坦途,趙本真至少感覺到三股陰冷的氣息藏在林中或者山石後方,常大叔說的沒錯,現在的小何,不再是從前那個猛衝猛闖不顧後果的莽撞女孩了。
王小九走過莊口的一塊臥牛狀大石,回頭對趙本真笑,“好了,到這裡就隨便你走了,別出圍牆就行。”
趙本真回了個微笑,倒讓王小九嘖嘖稱奇,趙哥長大了,長官了,也不是那個整天板着臉孔的臭屁小娃了。
荷莊圍着谷中溫泉而建,全是二層的小木樓,樓與樓之間栽滿了藥用花草,在這深秋的季節仍在盛開,奇異的藥香令呼吸都是一種享受。
最中間那棟三層的木樓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王小九哄走幾個好奇的娃娃,將趙本真帶進一個小院,一隻腿黃背黑的大狗,在一棵紅紅火火的石榴樹下瘋狂地叫囂,企圖衝上來對趙本真不軌。
“黃芪?不准沒禮貌,趙哥哥是朋友。”
名叫黃芪的大狗哼哼唧唧地掉頭,朝着屋門方向搖尾巴,趙本真看着門裡走出來的俏麗女孩,已經呆了,“你,你是雪姐兒?”
“是我呀,變化有那麼大嗎?哎呀,其實我覺得吧,趙哥哥你纔是變了很多哩,已經長成男子漢了。”
聽到這獨特的熟悉的說話語氣,趙本真確認,這就是他的雪姐兒無疑。
他幾步掠到她身邊,滿臉笑容地仔細打量,彎彎的未經修飾的柳眉,清澈如湖水的眼眸,可愛的玉鼻,還有那紅潤如花瓣的嘴脣……
趙本真目光灼灼,快速掠過那被青衣包裹的、初具規模的胸前起伏,覺得喉嚨有點幹,捂拳掩嘴咳了咳,由衷地感嘆:“雪姐兒長大了。”
何素雪也很寬慰,趙同學這個頭得有一米八,天生就是衣服架子啊,極普通的灰布衣裳,也能穿出貴族公子的味道來,這要是換上他的校尉軍袍,不知道會帥成什麼樣子?
藍衣布裙的方靈出現在小門處,眉眼與焦嬸越發相似,美麗溫婉如屋前的綻放蘭花,誰知一張嘴說話就嚇死人,“你倆要互相看到什麼時候?飯菜都要涼啦,趕緊吃完隨便你倆怎麼看。”
這麼直白!趙本真臉紅了,不自然地扭過頭去,何素雪臉頰也有點熱,快速轉身走向方靈,用力在對方腰間掐了一把,用嘴型罵了句“回頭收拾你”。
一樓右側是飯廳,左側是客廳,廚房柴房倉庫什麼的設在後頭的排屋,王小九先引趙本真去後面的溫泉邊洗漱,回來後飯菜已經擺好,香噴噴熱氣騰騰,光是想着這些是雪姐兒親手所做,趙本真心裡就已陶醉了九分。
何素雪與趙本真相鄰而坐,用青花小酒壺給他倒上一杯自家釀製的果酒,“這是前年得的梅子酒,我自己種的梅子釀的哦,嚐嚐味道怎麼樣。”
趙本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個字:“甜!”
何素雪再次滿上一杯,笑道:“美酒雖好,也不要貪杯哦,校尉大人位高權重,在外應酬尤其要注意。”
方靈咯咯直笑,跟王小九擠眼色,“瞧哇,才見面,就管上了。”
“方靈姐!”何素雪跺着腳丫,羞得滿臉通紅,“趙哥哥,人家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呀。”
“你別急,我沒誤會。來,好久不見,大家乾一杯。”趙本真灌下酒,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