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平茶樓這麼一鬧,胡孝民趕到九風茶樓時,都已經過了十點。剛到門口,就看到坐在人力車上的馮五。
看到胡孝民走來,馮五馬上迎了過來,謙恭地說:“胡先生好。”
胡孝民連忙說:“不好意思,有點事耽擱了,溜一眼來了嗎?”
他與溜一眼約好上午九點見面,哪想到拖到了十點多。九風茶樓周圍這一塊,胡孝民比較熟悉了,以前沒見過馮五,今天肯定是爲了溜一眼。
馮五欠了欠身,說道:“她在裡面了。”
胡孝民說道:“你也進去喝杯茶吧。”
溜一眼確實在九風茶樓,但她不是在喝茶,而是吆喝着賣報。
“申報要伐?新聞報要伐?”
胡孝民哭笑不得:“溜一眼,讓你來吃點心,又不是讓你來賣報。”
溜一眼調皮地說:“我是走到哪賣到哪,胡大哥,今天吃什麼點心啊。”
胡孝民笑着說:“冠生園的陳皮梅可以麼?”
溜一眼拍手歡呼:“我喜歡吃陳皮梅,一枚可以吃半天。”
馮五說道:“胡先生真是客氣了。”
胡孝民說道:“不用客氣,要不以後我也叫你五哥吧。坐,春三,來碟陳皮梅,再來份酥皮麻餅。”
馮五連忙站起來,惶恐不安地說:“這怎麼敢當,我一個窮拉車的,胡先生喊我馮五就可以了。”
作爲一名車伕,他最是知道人分三六九等。要不是溜一眼,他都沒資格跟胡孝民同坐一桌。
胡孝民謙遜地說道:“我也不是什麼高貴之人,別看我人模人樣,其實沒什麼出息。”
溜一眼吃了兩塊點心後,突然問:“胡大哥,這些點心我能帶點回去嗎?”
胡孝民笑了笑:“當然可以。溜一眼,你的真名叫什麼?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溜一眼突然低下頭,神色黯然,眼眶蓄滿了淚水。胡孝民的這句話,算是問到了痛處。
馮五在旁邊說道:“她姓劉,叫劉一萍,八歲父母就沒了,靠着賣報爲生,下面還有個弟弟,他們姐弟很懂事。”
胡孝民問:“姐弟?你們住在哪?”
八歲就要獨自面對苦難的生活,可以想象這對姐弟經歷過什麼。怪不得溜一眼連鞋子都穿不上,這都是沒辦法的事。
馮五苦笑着說:“跟我住在打浦橋,一棟石庫門的房子,住了二十六起人。”
原本住一家的人,擠進了二十六家人,可以想象會有多麼擁擠。他們兩姐弟,也只是分到一張破牀,勉強棲身罷了。
胡孝民問:“這麼多人,你們怎麼住?能吃飽嗎?”
溜一眼摸了摸肚皮,露出滿足的笑容:“昨天就吃飽了。”
平常姐弟倆人分着吃一碗餛飩,已經是最幸福的事了。一般情況下,都是買點六穀粉,衝成糊糊,能加點青菜,就是大餐。要是能加點肉沫,就是過年了。
昨天胡孝民留下的兩碗餛飩,她只是喝了湯,把餛飩打包帶了回去。
胡孝民鼻子莫名一酸,意味深長地說:“以後也能吃飽。”
他的身份,不能對任何人有所承諾,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但他相信,這個破舊的世界,一定會徹底改變,所有窮苦人會站起來,過上幸福安康的生活。
馮五說道:“胡先生,我和溜一眼都很感激你,以後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
胡孝民連忙擺手:“倒也沒什麼事,找你們來,只是想交個朋友。以後,說不定有什麼事就得麻煩你們。”
報童和車伕每天奔走在大街小巷,消息最是靈通。最重要的是,誰也不會注意他們。
馮五突然低聲說:“胡先生是不是看顧桂榮不順眼,要不要我們盯着點?”
溜一眼馬上說道:“我以後就到極司菲爾路來賣報,還可以向附近的夥計打聽。這傢伙壞得很,看報從來不給錢。”
馮五跟着說道:“我也可以到這邊來跑車。”
胡孝民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胡孝民叮囑道:“顧桂榮兇狠得很,你們可得小心。不用刻意打聽,保持關注就行了。”
馮五和溜一眼的身份雖然很便利,但他們畢竟是業餘的,如果刻意打探消息,反而弄巧成拙。
馮五不以爲然地說:“他的眼睛長在額頭上,又怎麼會在乎我們這樣的人呢?”
胡孝民正色地說道:“你們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絕對不能主動打聽。以後,有機會請你們下館子。”
溜一眼笑着說:“下館子太花錢了,請我吃蔥油餅和陽春麪就行了。”
胡孝民笑着說:“蔥油餅和陽春麪要吃,館子也要下。”
隨後,胡孝民準備去趟延年坊,顧桂榮以及疤痕男出現在春平茶樓,他需要及時向錢鶴庭報告,並且調整自己的計劃。
剛走出九風茶樓,看到穿着長衫,提着皮包的掮客凌生明正從外面進來。
上次春三告訴胡孝民,凌生明手裡有三十聽糖精要出手。胡孝民雖關注了,但他並沒有與凌生明溝通。
但看凌生明的氣色,印堂發暗,走起路來無精打采,恐怕這筆糖精生意沒有做成。
胡孝民笑吟吟地說:“凌老哥,最近生意可好?”
凌生明看了胡孝民一眼,眼中的不屑一顯而過:“怎麼,小兄弟終於準備做生意啦?”
他在掮客圈中資格很老,信譽度也很高。只要他接手的生意,沒有做不成的。而胡孝民只是個新人,甚至都還不算掮客,至少,他就沒聽說胡孝民做成過什麼生意。
對一個沒做成過生意的新手來說,根本稱不上掮客!
胡孝民一臉窘態:“我是盲人摸象,現在還沒找到門路,以後還望老哥多指教。”
凌生明淡淡地說:“指教可不敢,你敢吃這碗飯,想必也是有本事的。”
他的潛臺詞很明顯,沒本事的人就不要吃這碗飯。胡孝民這麼久一筆生意沒成交,也就不要吃這碗飯了。
胡孝民問:“聽說老哥手裡有批糖精?每聽多少錢?”
凌生明一聽,眼睛頓時一亮,親熱地說:“怎麼,阿弟有門路?每聽淨到手兩千…四百元。”
不管胡孝民有沒有資格當掮客,只要能給他帶來利益,他就願意結交。
凌生明這一猶豫,胡孝民就知道他戴了“帽子”。
所謂的“戴帽子”,是掮客行的行語,既在介紹生意時,暗中將價格提高一碼。這種手段,也是掮客最重要的財源。
畢竟爲誰辛苦爲誰忙,得失無關有別場。北去掮來南貨去,兩頭利市總包荒。不管是誰,都不願意幹賠本的買賣。
胡孝民微笑着說:“興趣是有,但也要找到下家纔敢向老兄要貨。”
他只是一個披着掮客外衣的地下工作人員,搞情報纔是他的主業,當掮客只是兼職。只要讓別人知道,他是掮客就行了,至於能不能做成,他並不在乎。
凌生明拍了拍胡孝民的肩膀,他就喜歡胡孝民這種老成穩練的掮客,不像有些掮客,八字還沒一撇兒,就在那大包大攬。
“多謝,如果這兩天能出掉,這次的佣金全歸你。”
“胡先生要去哪裡?我送你吧。”
胡孝民與凌生明分開,正準備在街上攔車,馮五從後面追了上來。
這樣的世道,大人能活下去都殊爲不易,何況這對父母雙亡的姐弟。胡孝民不是救世主,他只能儘自己之能,對他們盡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