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
一個男子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伴,頃刻間灰飛煙滅,不禁大叫一聲,轉身向後逃去。場中一隻蛤蟆正在瘋狂肆虐,另有一個青衣女子在閉目休息。
“跑啊,我們打不過!”
他使勁拽住自己最好的兄弟,迅速脫離戰場,跑了不多時,忽見一羣古怪寒酸的傢伙晃悠着過來,恰好擋在前路。
“滾開!”
二人又怒又急,左右一分,各亮兵刃,想殺出一條血路。
人羣中,一個黑皮膚的少女擡起頭,左眼紅光閃動,嗖地飛出一道紅線,在一人身上繞了幾圈,就聽:
“嗤!”
那人渾身的血氣瘋狂上涌,在頭頂形成了淡淡霧氣,又被轉瞬抽乾。紅線嗖地飛回,停在少女肩頭,卻是一隻血紅色的蝴蝶,詭異妖豔。
另有一少年,抖着一根大竹竿似的武器,竹頭啪的爆開,射出百支竹箭,將對方釘成了篩子。
眨眼間,二人撲街。那蝴蝶連死人血也不放過,分分鐘將第二具屍體吸乾。
“你這蝴蝶好厲害!”少年走到跟前,由衷讚歎。
“你也不錯,近戰很強。”少女笑着回道。
“哎,仙師要走了!”
“快跟上,跟上!”
當即,這羣人閉口不語,默默的跟着女子再度前行。
這副場景,小柯不知經歷了多少次。算算時間,她從南疆開始追隨,也有一季了。夏花凋零,金秋落葉,從南疆向西,過了滇省又往北走,此時正在巴蜀境內。
她的血蝴蝶是非常厲害的蠱蟲,既能殺人,也能救人。隊伍中有不少中毒受傷的,已經全部痊癒。
而她跟大家混熟了之後,一聊才知道:大概有三分之一左右,以前都是幫派中人,圍攻唐玉不成,莫名其妙的被饒過一命。
他們皆是民間法派的傳人,像小柯就是蠱師,那個少年叫秦盛,祖輩是排教中人。
排教,可不是《笑傲江湖》裡的那個,歷史上確實存在。
它源於江上放排的排工,所謂放排,就是向下遊運送木料的一種手段。工人將大原木捆成木排,又將十幾個大排連成一串,在上面吃住睡覺,直到在下游交貨。
排教的始祖,是唐朝時的法師陳四龍。他有感於排工困苦,便發下宏願,要治理洞庭水路,清除礁石,斬殺水怪……後來就形成了排教。
還有其他人,如紅蓮法、青罡法、蛇教、魯班法、狼根法等等。
能組幫派,自然有兩把刷子。這些人或是祖上有傳,靈氣復甦後重新修習,或是無意中得到的機緣。
民間法脈不屬於道派,但屬於道家,理論上仍是修自身,通鬼神,明天地。只是參差不齊,有的很強,有的極鶸。
他們有意無意的被留下來,有些便抱着拜師的念頭,有些實在無處可去,有些是湊湊熱鬧。
小柯也不曉得爲什麼跟着唐玉,走了好久的路之後,覺得可能是一種欣羨。
就像一隻野鴨子成天在泥坑裡打滾,忽然一擡頭,看見一隻天鵝從天空飛過。那樣的瀟灑,自由,無視生存的困境。
她對唐玉也不瞭解,只覺得非常奇怪。這個人似乎要走遍全夏國,每到一處,都要去當地的山川看一看,然後停留許久。
期間遇到了很多事情,碰到了很多人,有時候全部殺掉,有時候隨手搭救,有時候殺着殺着忽然不殺了,有時候救着救着忽然不救了。
她彷彿沒有善惡之分,全憑心中一念,也不會驅逐自己這些人,默認了追隨行爲。
小柯和秦盛是最年輕的兩個,也是相對純粹的兩個。他們有共同的發現,就是唐玉很喜歡在人間的感覺。
那些紅塵滾滾,包羅萬象。前一秒還不離不棄的戀人,下一秒就會爲了活命拼鬥。明明互相敵視的仇家,危急關頭卻能精誠合作,互爲知己……
父母家人,朋友愛情,一切的一切,都在這烘爐般的世道中,攪亂着億萬個普通人的一生。
小柯走啊走,從夏到秋,從秋到冬,身邊的人來了又散,散了又來,始終保持在二百人整。
再後來,遇到的襲擊也少了。
唐玉的名號已經傳瘋了,有無數幫派做鋪墊,再無不長眼的傢伙。一步屍骸遍野,一步萬家生佛,標準的亦正亦邪,妖女級的人物!
死在金蠶嘴裡的不知有多少,在她手裡活命的,更不知有多少。只知她的神情越來越淡,眼神越來越穩,心越來越定。
終於,在這一天。
二百人追隨着她走到西北邊陲,到了天山腳下。龍秋望着一個地方佇立許久,似乎有很多故事。
然後,她轉過身,對這些人問了第一句話,“你們想要什麼?”
“……”
衆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半響,小柯和秦盛走出隊伍,拜倒在地:“我們願拜在門下,求您指點。”
緊跟着,其他人也呼啦啦跪倒。
龍秋在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一百一十男,九十女,年紀都不大。三分之一出自民間法脈,包羅甚廣。
“法不可輕傳……”
她指着一處峭壁,道:“從那裡跳下,活下來的可拜我爲師。”
衆人望去,見那峭壁有百米高,筆直筆直的一順到底,還覆蓋着厚厚的冰雪。無論是普通人,還是後天菜鳥,幾乎不可能做到。
於是部分人扭頭就走,剩下的戰戰兢兢,蹭到峭壁上方。
小柯迎着凜冽的寒風,當先上前,看着足以令人暈眩的崖底,也不禁有些心慌。可隨即,她又目光堅定。
十六歲,親人皆亡,沒有朋友,在幫派裡摸爬滾打,殺人越貨,只爲求一息安穩。她無法想象自己以後的樣子,或許仍然廝混在山林,或許早已死了,或許成了某位首領的情人。
與其如此,倒不如……
她往前一撲,直直的跳了下去,引得衆人驚叫連連。
“呼!”
一瞬間,風的寒冷與速度翻了幾倍,刀子一樣切割着全身上下。她沒學過遁法,只好祭出自己最熟練的飛蠅蠱。
嗡嗡嗡!嗡嗡嗡!
只見一大羣飛蟲從袖口涌出,頓時形成一小片黑雲託在身下。
墜落,墜落,墜落……百米的高度,說高不高,但也有足夠的緩衝時間。她身體繼續下墜了一段,終於止住勢頭,在黑雲的託舉中緩緩降落。
“成了!”
小柯低頭,看着清晰可見的地面大喜,結果下一秒,意識一黑,直接失去了知覺。
砰!
在上面圍觀的衆人猛地一顫,眼睜睜看她跳下去,然後摔成了一灘爛泥。碎肉、內臟、斷骨和血漿流了一地,一隻白毛狐狸從地下鑽出,貪婪的舔着鮮血。
“啊!”
“小柯!”
“我不學了,我不學了!”
很多人都崩潰了,發瘋似的大喊,隨即又放聲痛哭,荒唐,憤怒,恐懼,自我嘲弄!
受了這麼多苦,走了這麼多天,結果對方真是個女魔頭,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只想任意玩弄。
剎時間,又離開了大部分,只剩二十人。
“……”
秦盛看了看龍秋,她仍是面無表情,似乎毫不在意。但不知爲何,自己總覺得對方不是這樣子。
他掙扎半響,終究走上前,拎着竹竿奮力一跳。
“呼……”
寒風凜冽,倒灌入耳。快到一半時,他對準石壁用力一插,黑黝黝如金屬般堅硬的杆頭,噗的一聲就插了進去。
隨着一陣滋啦啦的粗糙聲響,秦盛成功的懸在半空,距地面僅剩十幾米。他抿着嘴,保持謹慎的往下一躍,結果跟小柯一樣,也失去了意識。
待他重新睜眼,赫然發現小柯就站在面前,同樣一臉懵逼。再向周遭看去,二十人一個不少,皆圍聚在崖底。
“怎麼回事?我們明明看你摔成肉醬的!”
“我也不知道,眼前一花就這樣了!”
“我,我……”
小柯摸摸身上,依舊不敢相信,又立即反應過來,喜道:“這麼說,仙師是認可我們了?”
噝!
衆人一抖,齊齊擡頭望去,只見龍秋走到懸崖邊,不禁笑了笑,一如以往的溫潤柔美。
“我紅塵已滿,要進山閉關。我不會收你們爲徒,但可指點幾個去處。”
話落,她手指一點,在小柯腦中留下一些信息,道:“你去瀟湘十萬大山,蠱術不能斷絕,日後好好修習。”
跟着,又給了秦盛一些信息,道:“你去洞庭,那裡資源極豐,河道縱橫,大船不過,你可重立排幫。”
“你去梅山扶家,自有人傳你水法。”
“你們可去崑崙玉虛,嗯,看運氣……”
她一一分派完,不理衆人反應,突然消失在原地。
…………
龍秋走了大半個夏國,最後上了天山。
她剛纔注視的地方,正是當年金蠶暴走,自己昏迷,無意識殺了六個人的地方——那是自己第一次殺人。
她到了一座雪峰上,施展五行法術,山壁凹陷,形成了一方洞窟,又在洞口布下禁制。
她坐在裡面,長髮如瀑,青衫綽綽,再無半點彷徨和埋藏的陰暗戾氣。
自己渴望人間溫暖,人人爲善,然善惡一體,如陰與陽,正與反,虛與實,無與有……都是道之衍化,萬物規律,缺一而道不足。
善惡一念,皆存於心,心明,道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