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療效不錯,很多腳激動得熱淚盈眶,小崔的抑鬱也好了大半。
足底穴位那麼多,通着那麼多經絡和神經元,不治百病纔怪呢。
13、每個故鄉都在消逝
我要還家,我要轉回故鄉。
我要在故鄉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聲談吐。
——海子
1
先講個笑話。
一人號啕大哭,問究竟,答:把錢借給一個朋友,誰知他拿去整容了。
在《城市的世界》中,作者安東尼·奧羅姆說了一件事:帕特麗夏和兒時的鄰居驚聞老房子即將拆除,立即動身,千里迢迢去看一眼曾生活的地方。他感嘆:“對我們這些局外人而言,那房子不過一種有形的物體罷了,但對於他們,卻是人生的一部分。”
這樣的心急、這樣的馳往和刻不容緩,我深有體會。
現代拆遷的效率太可怕了,灰飛煙滅即一夜之間。來不及探親,來不及告別,來不及救出一件遺物。對一位孝子來說,不能送終的遺憾,會讓他失聲痛哭。
2006年,在做唐山大地震30年紀念節目時,我看到一位母親動情地向兒子描述:“地震前,唐山非常美,老礦務局轄區有花園,有洋房,最漂亮的是鐵菩薩山下的交際處……工人文化宮裡可真美啊,有座露天舞臺,還有古典歐式的花牆,爬滿了青藤……開灤礦務局有帶跳臺的游泳池,有個帶落地窗的漂亮大舞廳……”
大地震的可怕在於,它將生活連根拔起,摧毀着物象和視覺記憶的全部基礎。做那組電視節目時,竟連一幅舊城容顏的圖片都難覓。
1976年後,新一代唐山人對故鄉幾乎完全失憶。幾年前,一位美國攝影家把1972年偶經此地時拍攝的照片送來展出,全唐山沸騰了,睹物思情,許多老人泣不成聲。因爲喪失了家的原址,30年來,百萬唐山人雖同有一個祭日,卻無私人意義的祭奠地點。對亡靈的召喚,一直是十字路口一堆堆凌亂的紙灰。
一代人的祭日,一代人的鄉愁。
比地震更可怕的,是一場叫“現代化改造”的人工手術。一次城市研討會上,有建設部官員忿忿地說:中國,正變成由1000個雷同城市組成的國家。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只能指認和珍藏一個故鄉,且故鄉信息又是各自獨立、不可混淆的,那麼,面對千篇一律、形同神似的1000個城市,我們還有使用“故鄉”一詞的勇氣和依據嗎?我們還有抒情的可能和心靈基礎嗎?
是的,1000座鏡像被打碎了,碾成粉,又從同一個模具裡脫胎出來,此即“日新月異”“翻天覆地”下的中國城市新族。它們不再是一個個、一座座,而是身穿統一制服的克隆軍團,是一個時代的集體分泌物。
每個故鄉都在淪陷,每個故鄉都因整容而毀容。
讀過昆明詩人于堅一篇訪談,印象頗深。于堅是個熱愛故鄉的人,曾用很多美文描繪身邊的風物。但10年後,他嘆息:“一個煥然一新的故鄉,令我的寫作就像一種謊言。”
是的,“90後”一代肯定認爲于堅在撒謊、在夢囈。因爲他說的內容,現實視野中根本沒有對應物。該文還引了他朋友的議論:“周雷說:‘如果一個人突然在解放後失憶,再在今年醒來,他不可能找到家,無論他出生在昆明哪個角落。’杜覽爭辯道:‘不可能,15年前失憶,現在肯定都找不到。’”
這不僅是詩人的尷尬,而且是時代所有人的遭遇。相對而言,昆明的被篡改程度還算輕的。
2
“故鄉”,不僅僅是個地址和空間,它是有容顏和記憶能量、有年輪和光陰故事的,它需要視覺憑證,需要歲月依據,需要細節支撐,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井一石一樹……否則,一個遊子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認?何以肯定此即夢牽魂繞的舊影?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見證青春的地方?
當眼前事物與記憶完全不符,當往事的青苔被抹乾淨,當沒有一樣東西提醒你曾與之耳鬢廝磨、朝夕相處……它還能讓你激動嗎?還有人生地點的意義嗎?
那不過是個供地圖使用、供言談消費的地址而已。就像北京的車站名,你若以爲它們都代表“地點”並試圖消費其實體,即大錯特錯了:“公主墳”其實無墳,“九棵樹”其實無樹,“蘋果園”其實無園,“隆福寺”其實無寺……
“地址”或許和“地點”重合,比如“前門大街”,但它本身不等於地點,只象徵方位、座標和地理路線。而地點是個生活空間,是個有根、有物象、有豐富內涵的信息體,它繁殖記憶與情感,承載着人生活動和歲月內容。比如你說“什剎海”“南鑼鼓巷”“魯迅故居”,即活生生的地點,去了便會收穫你想要的東西。再比如傳說中的“香格里拉”,即是個被精神命名的地點,而非地址——即使你永遠無法抵達,只能詩意消費,也不影響其存在和意義。
地址是死的,地點是活的。地址僅僅被用以指示與尋找,地點則用來生活和體驗。
安東尼·奧羅姆是美國社會學家,他有個重大發現:現代城市太偏愛“空間”卻漠視“地點”。在他看來,地點是個正在消失的概念,但它擔負着“定義我們生存狀態”的使命。“地點是人類活動最重要、最基本的發生地。沒有地點,人類就不存在。”
其實,“故鄉”的全部含義,都將落實在“地點”和它養育的內容上。簡言之,“故鄉”的文化任務,即演示“一方水土一方人”之邏輯,即探究一個人的身世和成長,即追溯他那些重要的生命特徵和精神基因之來源、之出處。若拋開此任務,“故鄉”將虛脫成一記空詞、一朵謊花。
當一位長輩說自個兒是北京人時,腦海裡浮動的一定是由老胡同、四合院、五月槐花、前門吆喝、六必居醬菜、月盛齋羊肉、小腸陳滷煮、王致和臭豆腐……組合成的整套記憶。或者說,是京城餵養出的那套熱氣騰騰的生系和價值觀。而今天,當一個青年自稱北京人時,他指的一定是戶籍和身份證,聯想的也不外乎“房屋”“產權”“住址”等信息。
前者在深情地表白故鄉和生壤,把身世和生涯融化在了“北京”這一地點裡。後者聲稱的乃制度身份、法定資格和證書持有權,不含感情元素和精神成分。
3
讓奧羅姆生氣的是他的祖國,其實,“注重空間、漠視地點”的生存路線,在當下中國演繹得更露骨、如火如荼。
“空間”的本能是膨脹和擴張,它有喜新厭舊的傾向;“地點”的秉性是沉靜和忠誠,無形中它支持保守與穩定。二者的遭遇折現在城市變遷中,即城區以大爲能、建築以新爲尚,而熟悉的地點和傳統街區,正承受垃圾的命運。其實,任何更新太快和喪失邊界的事物,都是可怕的,都有失去本位的危險,都是對“地點”的傷害。像今天的北京、上海、廣州,一個人再把它喚作“故鄉”,恐怕已有啓齒之羞——
一方面,大城製造的無邊無際,使得任何人都只能消費其極小一部,沒人能再從整體上把握和介入它,沒人再能如數家珍地描敘和盤點它,沒人再能成爲名副其實的“老人”。
另一方面,由於它極不穩定,容顏時時變幻,佈局任意塗改,無相對牢固和永久的元素供人體味,一切皆暫時、偶然,沉澱不下故事——於是你記不住它,產生不了依賴和深厚情懷。總之,它不再承載光陰的紀念性,不再對你的成長記憶負責,不再有記錄你身世的功能。
面對無限放大和變奏、一刻也不消停的城市,誰還敢自稱其主?
所有人皆爲過客,皆爲陌生人,你的印象跟不上它的整容。而它的“舊主”們,更成了易迷路的“新人”,在北京,許多生於斯、長於斯的長者,如今很少遠離自己的那條街,爲什麼?怕回不了家!如此無常的城市裡,人和地點間已失去了最基本的約定,同一位置,每年、每月、每週看到的事物都閃爍不定,偶爾,你甚至不如一個剛進入它的人瞭解某一部位的現狀,有一回,我說廣內大街有家館子不錯,那個在京開會的朋友搖搖頭,甭去了,拆了。我說怎麼會呢?上月我還去過啊。朋友笑道,昨天剛好從那兒過,整條街都拆了。我嘆息,那可是條古意十足的老街啊。
吹燈拔蠟的掃蕩芟除,無邊無際的大城宏圖,千篇一律的整容模板……
無數“地點”在失守,被更弦易幟。
無數“故鄉”在淪陷,被連根拔起。
何止城池,中國的鄉村也在淪陷,且以更驚人的速度墜落。因爲它更弱,更沒有重心和屏障,更乏自持力和防護性。我甚至懷疑:中國還有真正的鄉村和鄉村精神嗎?
央視所謂“魅力小鎮”的評選,不過是一臺走秀,是在給遺墟頒獎。那些古村名鎮,只是沒來得及脫旗袍馬褂,裡頭早已是現代內衣或空空蕩蕩。在它們身上,我似乎沒覺出“小鎮”該有的靈魂、腳步和炊煙——那種與城市截然不同的生活美學和心靈秩序。
天下小鎮,都在演出,都在僞裝。
真正的鄉村精神——那種骨子裡的安詳和寧靜,是裝不出來的。
4
“我回到故鄉即勝利。”
自然之子葉賽寧如是說。
沈從文也說:“一個士兵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回到故鄉。”
他們算是幸運,那個時代,故鄉是不死的。至少尚無徵兆和跡象,讓遊子擔心故鄉會死。
是的,喪鐘響了。是告別的時候了。
每個人都應趕緊回故鄉看看,趕在它整容、毀容或下葬之前。
當然還有個選擇:永遠不回故鄉,不去目睹它的死。
我後悔了。我去晚了。我不該去。
由於沒在祖籍生活過,多年來,我一直把70年代隨父母流落的小村子視爲故鄉。那天梳理舊物,竟翻出一本自己的初中作文,開篇爲《回憶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鄉下度過的。那是一個羣山環抱、山清水秀的村莊,有嘩嘩的小溪、神秘的山洞、漫山遍野的金銀花……傍晚時分,往蘆葦蕩裡扔一塊石頭,撲棱棱,會驚起幾百只大雁和野鴨……盛夏降臨,那是我最快樂的季節。踩着火辣辣的沙地,頂着荷葉跑向水的樂園。村北有一道寬寬的水坡,像一張牀,長滿了碧綠的青苔,坡下是一汪深潭,水中趴着圓圓巨石,滑滑的,像一隻只大烏龜露出的背,是天然的游泳池……”
坦率說,這些描寫一點沒摻假。多年後,我遇到一位美術系教授,他告訴我,30年前,他多次帶學生去膠東半島和沂蒙山區寫生,還路過這個村子。真的美啊,他一口咬定。其實不僅它,按美學標準,那個年代的村子皆可入畫,皆配得上陶淵明的那首“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幾年前,金銀花開的仲夏,我帶夫人去看它,亦是我30年來首次踏上它。
一路上,我不停地描繪她將要看到的一切,講得她目眩神迷,我也沉浸在“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想象與感動中。可隨着剎車聲,我大驚失色,全不見了,全不見了,找不到那條河、那片葦塘,找不到蝦戲魚濺的水坡,找不到那一羣羣龜背……代之的是採石場,是冒煙的磚窯,還有路邊歪斜的廣告:歡迎來到大理石之鄉。
和于堅一樣,我成了說謊者、吹噓者、幻覺症病人。
5
沒有故鄉,沒有身世,人何以確認自己是誰、屬於誰?
沒有地點,沒有路標,人如何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這個時代,不變的東西太少了,慢的東西太少了,我們頭也不回地疾行,而身後的腳印、村莊、影子,早已無蹤。
我們唱了一路的歌,卻發現無詞無曲。
我們走了很遠很遠,卻忘了爲何出發。
14、天上的那件事
它時宏時細,忽遠忽近,亦低亦昂,倏疾倏徐……它是北京的情趣,不知多少次把人的目光引向遙空。
——王世襄《北京鴿哨》
對老北京來說,有兩縷聲音最夢牽魂繞:鴿哨與空竹。
安靜的年代,無論串衚衕,還是佇庭院,只要稍留神,耳朵裡就會飄入它們。二者的音容又近乎姊妹:嗡嗡嚶嚶、央央琅琅,如夢如幻、清越綿長……不同的是,一個在高處疾掠,一個於低空徊蕩。
尤其鴿哨,乃皇城根最大牌的嗓子。沒有它,沒了這動靜,京城的空氣便彷彿睡着了,丟了魂兒……
如今的北京,鴿哨難覓了。
大家很少再集體仰望什麼,天上的那件事——那件最美妙的事,那羣滑着弧線、溜冰似的翅膀,那羣雨點般的精靈,不見了。
天寂寞了,雲枯瘦了。即使晴空,因沒有翅膀和音符,也像白癡。
奧運前夕,北京廣播電臺灌了一張CD:《聽,北京的聲音,2008秒》。
雕刻市井之聲,描畫古都音容,這是個很童話的創意。據說最費周折的是錄鴿哨,起初難覓鴿人,他們彷彿蒸發了,不知被高樓大廈攆到了何處,總算找到了一戶,但環境太嘈,車水馬龍,根本沒法錄。末了,遇上了在宋慶齡故居做義工的鄭永禎,鄭師傅酷愛鴿子,退休後主動來這裡馴鴿,其弟則擅長配哨,可謂珠聯璧合。誰知,又遇上個大麻煩,附近住着位高官,嫌鬧騰,不讓鴿子帶哨上天,要擇時機……
鄭師傅還做了件有意義的事,一件大事:幫王世襄養鴿子。
世襄先生是個最好介紹又最難定義的人。往復雜了說,乃文物家、史學家、民俗家、美食家、收藏家、鑑賞家;朝簡單了說,就是個一輩子愛玩、懂玩、玩透了的老小孩。而所有玩習中,畜鴿聽哨爲至愛,他甚至編著了《北京鴿哨》《明代鴿經·清宮鴿譜》等鴿書,將鴿哨的源流、制式、造法、音效一一詳解。
先生戲稱自己乃“吃剩飯,踩狗屎”之輩,何出此言呢?“過去養鴿子的人,對鴿子就像待孩子。自個吃飯不好好吃,扒兩口剩飯就去喂鴿放鴿。他們還有個習慣,一出門不往地上看,卻往天上瞅,常常踩狗屎。”
鴿哨聲聲的年代,老北京人都有翹首的習慣,想必那會兒,駝背也少吧。據說,梅蘭芳擔心眼皮耷拉,曾專門養鴿子,或仰頸,或遠眺,至晚年眼睛尚未變小。
王世襄回憶說:“過去幾乎每條衚衕上空都有兩三盤鴿子在飛。悅耳的哨聲,忽遠忽近,琅琅不斷。”養鴿行話多,圈內不叫養鴿,叫盤鴿。24只算一撥兒,要盤最少兩撥兒,飛起來纔好看。盤鴿至少早晚兩次,若不勤飛,鴿身囤肉贅膘,就廢了。
哨的制式和使用更講究,按世襄的說法,有葫蘆類、聯筒類、星排類、星眼類……細分又有三聯、五聯、十三星、十一眼、雙鬼連環、衆星捧月……編排不同,綁式不同,音色音律各異。據傳從商代起,即有人畜鴿了,而對制哨名家的記載,約始於兩百年前。
應該說,正是鴿和哨,排遣了天空的寂寞。
我最早對鴿哨的印象,來自電影,尤以北京、西安爲背景的片子,它幾乎是故事開場的第一聲,又總和鐘鼓樓、四合院配一起,想必在導演看來,鴿哨亦是生活空間的必需元素罷。後來我才知,其實影視裡的鴿哨,全部是音效合成,或者說口技,真實的鴿哨很難採集,因爲錄音師在地面,嘈聲加上建築的反射音,錄了也沒法用,只能進音棚僞造。
世襄老人曾言一笑話,說他看電視,好像央視某節目片頭:“升國旗,多麼莊嚴,接着是壯麗山河、長城。隨後從老遠飛過來鴿子,等近了一看,啊,怎麼是那種叫‘落地王’的西洋肉鴿啊!”
老人鍾愛的是中華觀賞鴿。
原來,擔負鴿陣和佩哨任務的並非普通鴿子,而是觀賞鴿。信鴿耐力好,適於馬拉松長途,卻不會技巧飛。而廣場鴿、慶典鴿和媒體畫面中的鴿子,多是無飛翔天賦的肉鴿,在鴿人眼裡,屬“盤”不起來的阿斗,只能濫竽充數、遮人耳目。中國民間曾孕育過400多種觀賞鴿,像黑點子、紫點子、老虎帽、灰玉翅、黑玉翅、紫玉翅、鐵翅鳥、銅翅鳥、斑點灰、勾眼灰……體態和鴿名一樣俊美。經過“除舊”“文革”和大規模城市改造,還剩多少,無人知底了。
據說,世襄晚年最大的遺憾,即沒地兒畜鴿。所以,他將此事託付給鄭師傅和名人故居的一個旮旯,並寄望北京奧運會上,騰空而起的是中華觀賞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