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擡眼看向來人,抖了抖衣袖,將其挽上去了一些,又伸手理了理鬢須,待做好這一切,方纔慢條斯理的詢問道:“老朽這些徒兒愚鈍,還望紫清道長今日能不吝賜教!”
好傢伙,這朱晦翁的派頭果然拿捏的很足,蕭瑤見此情形,內心嘀咕道。
彼時朱熹已成功編撰《論孟集註·或問》,淳熙四年冬十月《詩集傳》成而序之。本年《周易本義》成。著作甚豐,的確也有資格拿捏這派頭。
“不知朱老夫子今日準備以什麼爲題?”白玉蟾也不惱,笑問道。
“你既爲雲遊方士,就還是以道學來論吧!不如就以萬事萬物之理爲題,我們讓門下弟子各提三個問題,相互作答,至於勝負公理暫且不論,紫清道長以爲如何?”
“嗯哼,萬物之理?”白玉蟾一詫。
“怎麼,紫清道長慫了不成?”
“無妨,甚好!”
白玉蟾說完便招呼着衆人落了座,說起落座,也沒有桌椅板凳之類,只是就着岩石上還算乾燥的苔蘚盤腿坐了下來。
朱熹揹着手,環視一圈,看向了坐在角落裡的蕭瑤,眉毛一挑,繼而說道:“這位後生賢侄看着眼生,不如第一道題便由他來出如何?”
“蕭居士以往沒來過,這回只是來旁聽的,作不得數!”四弟子葉古熙解釋道。
朱熹卻是笑道:“誒,葉賢侄這話說的可不對,若論先後,應當是知爲先,行爲重。”
“這……”葉古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辯駁。
這時蕭瑤拉了拉葉古熙的衣角,示意他坐下,“葉道長,我來便我來吧,不用擔心!”
“後生可畏啊!那麼就先煩請這位蕭賢侄出題吧!”
蕭瑤當即也不推脫,站起身來,直視朱熹問道:“朱老夫子大名在下早有耳聞,以理著名,在下想問的是,當尋常人一般遇到事情時,也知道這是天理,是人慾,但等到去做事情的時候,卻又發現自己被人慾所引誘,事完後又後悔不迭,此事該當何解?”
“這個簡單,顯然……”
“朱老夫子!方纔講好是門下弟子相互做答,朱老夫子學識淵博,我們晚輩哪能辯得過您,所以您還是選位得意門生來回答吧!”坐檯下的留長元顯然不打算讓武夷精舍的人贏得如些輕鬆,於是開口起鬨道。
“長元賢侄這話可不太對,剛纔葉賢侄可是講了,這位蕭小兄弟只是來旁聽的,作不得數,那老朽回答他這個問題也自然算不得違反約定。”
“長元,還不快向晦翁前輩道歉!”白玉蟾見狀喝斥道。
“哈哈,無妨,長元賢侄素來心直口快慣了,這我是知道的。”
朱熹說完又側過身來看向剛纔提問題的蕭瑤,滿意的點了點頭,緩緩答道:“你所疑惑的,其實是缺乏‘克己’的工夫。就好像前面有一條大路,又有一條小路。心裡明知應該走大路,但是卻被小路上前邊的東西所吸引着,自己便不知不覺地順着小路走去;等到面前遇到荊棘雜草,心裡就後悔了。這裡便是天理與人慾鬥爭的關鍵所在。必須在遇到具體問題的時候,就要做‘克己’工夫,不可以姑且放過。這就要首先在道理上明白是非,然後勇敢地去做。”
“假如是聖人那樣的資質,他就無需費神用力,自然會按照天理去做,而不會流於人慾。假如是資質僅次於聖人的賢人,他們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固然不會做錯,只是他們需要首先分辨天理與人慾,
然後纔去行動。假如是普通人的資質,那就需要仔細用心,每時每刻都要剋制自己的私慾,那麼做事的時候纔不至於被人慾所誤導。”
“曾子曾說:‘以實踐仁德作爲自己一生使命,這不是那麼容易能做到的,爲了實現這個使命要到死方休,這是一段漫長且遙遠的旅途。’可他又說:‘正如《詩經》中所說的那樣,小心謹慎,好像面臨着深淵,又好像在薄冰上行走。從今以後,我方知曉自己是可以免於禍害刑戮的!’做學問,也應當要這樣下大工夫才行。”
“不知蕭小兄弟對老夫這個作答可還滿意?”朱熹笑問道。
“善!”蕭瑤拱禮答謝道。
“你們有什麼平日裡不懂的,現在趁着機會,還不趕緊向玉蟾道長請教!”朱熹接着又對門下弟子說道,顯然是想要發難。
話音剛落,後方一個青服玉冠的年輕人站起身來,朝白玉蟾衆人施禮道:“在下永嘉陳埴,見過諸位道長!”
“器之,有問題直接問便好,玉蟾道長他們這些個修道之人,最不在意的便是這些個繁文縟節。”朱熹立在一旁提醒道。
“小子有一觀點,說出來還望各位前輩校正一番。”陳埴一邊說一邊朝衆人又鞠了一躬。
“性是太極渾然之體,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萬理,而綱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義禮智。聖人之心,渣滓淨盡,統體光明,具衆理而該萬用。”
“我認爲,心體昭融,其大無外。心生物也,心即理、性即理,性與天本就只是一理,天理與心爲一,不可脫離於片時,如衣之在人身,不可脫舍。故人,本應該盡心、窮理、知性、知天。”
“說得好!陳兄!”
“好,大彩!”
朱熹門下衆弟子紛紛喝彩,反觀蕭瑤這邊,除了白玉蟾外,餘人皆皺緊了眉頭。
就在衆人不知該當何解時,蕭瑤再一次站起了身,開口問道:“不知讓蕭某來答一下這個問題如何?”
衆人都面露詫異神色,沒有開口,算是默認下來。
“道是萬事萬物根源,它原本是在混沌之中,沒有強弱,沒有好壞,沒有美醜,沒有善惡。”
“老子《道德經》中曾言:‘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
“正因它是混沌, 所以它陰陽不分,是混而爲一。”
“但是!”蕭瑤話鋒一轉。
“道如果永遠是混沌的,就產生不了萬物,所以道必須得動,一動,從混而爲一,全無分別,便有所差異,萬事萬物由此始生。”
“所以蕭某認爲,道是方向,道路,真理,法則是達到方向的法門,是剛剛這位陳學士口中的理。”
“不知陳學士可否認爲此話在理?”
沒有等來回答。
待到蕭瑤坐回位子上時,留長元挪過身子,捅了捅蕭瑤的胳膊,興奮說道:“行啊,蕭兄弟,想不到你還懂道義,跟俺剛纔想得是一模一樣!”
蕭瑤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眼見自已這方無從辯駁,朱熹又欲出來找場子,不想此時忽地風雲涌動,一道驚雷落了下來,緊接着便豆大的雨滴便砸落下來。
正巧找到臺階的朱熹忙說道:“今日一問一答,有來有回,端得是精彩絕倫,奈何天公不作美,玉蟾兄,不如早日歸去,擇一時間再日再辯。”
“那咱改日再敘,晦翁兄請!”白玉蟾伸手欲要讓武夷精舍的學子先走。
“精舍離此地倒不遠,還是玉蟾兄你們先走。”朱熹此時倒變得謙讓起來。
“那老道便領弟子先行告退了!”白玉蟾拱手作別。
衆人紛紛起身跟着白玉蟾出了竹林去。
“夫子,他們都帶了傘,你說他們怎麼知道要下雨的!”一旁眼尖的弟子發現了端倪,指着前方離去的衆人朝朱熹喊道。
“定然是偶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