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何美是房間的主人,我也只是維修工人,自然不能拒絕她的要求,並且她身爲一個女性,生活之中有一些不能被男人看到的小秘密,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她的要求一點都不過份。但是我卻從中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行事慎密,遇亂不慌,無論什麼事情都遊刃有餘。
過了一會兒,張何美打開了房門,我走了進去。這房間跟剛纔那間完全不一樣,很明顯是張何美自己住的臥室,一臺精巧的平板電腦就放在書檯上。
我是一個電腦半文盲,即使她的電腦裡藏着什麼驚天的殺人大秘密,我也無從尋起,所以我進到這裡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電腦,而是瞎貓撞死老鼠,能撞到什麼就是什麼了。
張何美的臥室跟一般富家女一樣充滿了奢華,淡淡的幽香讓人迷醉,我在滿目的紙醉金迷之中將視線的敏銳度調到最高檔,然後飛速地掃視了房間的每個地方,就連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放過。
一張落地大牀放在臥室的最中間,長寬都在兩米五以上,足足佔了一半空間,牆上掛滿了各種飾物,都是女人最愛的東西,每一樣都價值不菲。
我的眼光沒有在這些無聊的東西上面停留,而是徑直向桌面上看去,只見上面豎着放了幾本書,像是女性雜誌一類的,還有幾樣女性用品,很整齊,顯然是剛纔收拾過。不過我的視力極好,一眼就看到其中有一本顏色迥異的書籍,雖然只露出側面的書脊,但我仍能看清上面的書名——《折獄龜鑑》。
我的眼光不再四處遊移,徑直走到無線路由器前面,按了按開關,又掏出萬用表假裝測試了一番,然後便告辭離開。
此行目的已經達到,那一本《折獄龜鑑》已經向我道明瞭一切。此書爲古代法醫叢書,而且又出現在張何美的主臥室裡,這已經說明了遊巧林與她之間的關係。
看了看時間,竟然到了下午兩點,我想起先前與陳宇嘉約好的事情,於是對李主管道:“今天就到這裡吧,改天我會再來,你平時也要多留意一下,如果發現什麼異常情況,立即給我來電話。”
李主管點頭答應,一直把我送到街邊,這纔回去。
等我趕到“宇嘉心理診療所”的時候,時針已經指向了三點。推開那扇門,陳宇嘉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仔細看着手中的材料。
見我進屋,陳宇嘉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道:“等你一會兒了,要不要先喝杯茶?”
我擺了擺手道:“哎,不喝了,你快幫我看看吧。”
接下來,我將最近兩天看到的幻像詳細說了一遍,他皺着眉頭,一言不發,從頭到尾聽得極爲認真,等我說完之後,這才慢騰騰地道:“藍瑾萱的失蹤對你是個極大的刺激,這可能會引起病變。加上你被撤職,這對你的心理也是一個打擊,雖然我知道你並不希望在仕途有大的所爲,但是自己的能力被否定,這多多少少會影響你的情緒,繼而讓你的思緒有所波動。”
陳宇嘉的語氣十分冷靜,小萱的失蹤從他嘴裡說出來只是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因素而已,他完全是從病理角度來分析問題,然後又巧妙地將其與我的心情聯繫起來,這的確是非一日之功所能成就的本事。
可是我卻不能像他那樣,小萱對我而言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給我愛和讓我愛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有我全部的喜怒哀樂,我無法做到冷靜。
“我一定要找到小萱!”捏着拳頭的我,就像是要粉碎這個世界,明明是因爲愛一個人才這樣,但我的表情卻是仇恨和憤怒。
陳宇嘉並沒有因爲我的激動而有所波動,他依舊平淡地道:“如果藍瑾萱發生意外,你能接受嗎?或者說準備如何接受?”
如果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包括高建寧在內,敢向我說出這樣的話,我絕對當場就會向他猛撲過去,不把他打成妖怪是絕不會罷休的。但是陳宇嘉不一樣,他是我的醫生,他這樣問是爲了給我治病,所以我沒有絲毫的怒氣,反而隨着他的牽引開始痛苦的掙扎。
我抱着頭,不想去想像那一幕的發生,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代替小萱,就是萬劍穿心也在所不辭。因爲小萱是那樣的美麗溫柔,是那樣的讓人着迷,我以爲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忍心傷害如此迷人的女人,但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披着人皮的狼,他們以相同的嘴臉躲藏在人羣之中,偷偷地窺視着身邊的每一個脆弱的獵物,一有機會就會露出兇殘的獠牙。
不會的,不會的,我拼命地搖頭。在陳宇嘉的牽引之下,我逐漸進入一個近於癲狂而又保持清醒的狀態。我在迷亂之中苦苦尋找一個出口,但是卻始終看不到方向,彷彿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殺人的狂魔。
我突然看見小萱就在前方不遠處,她滿臉污血,再也沒有先前的美麗,喉嚨裡發出沙啞的嘶叫,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繼而又狂飈而起,怒火在那一刻真正的爆發了。我直着脖子,像狼一樣衝着天際嚎叫起來,然後向着小萱衝了過去。可是就在我快要接近小萱的時候,一柄鋼槍卻橫地穿刺過來,就在我的眼前,狠狠地扎進了小萱那天鵝般的脖子,紅色稠密的液體驚心動魄地迸濺出來,讓撲到她身前的我滿身滿臉都是。
沒有任何束縛,但是我卻無法移動,我像失去生命一樣呆呆地看着小萱,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幾欲讓我昏厥,但是更加強烈的痛苦卻讓我艱難地清醒着,讓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每一滴熱血慢慢變得冰冷,最後完全失去溫度,在我的臉上和身體上結成乾涸的硬殼。
我想要大喊,但是血液已經冰冷,我想要仇恨,但是卻找不到復仇的對象。
就在這時,那雙狼眼突然出現在縹緲之中,這一次它沒有隱藏,直視着我的眼睛,然後嚎叫道:“她因你而死!”
話音剛落,小萱的頭突然從天鵝般的脖頸上斷開了,在我還來不及和她說一句告別的話便飄向了遠方……
我徹底地崩潰了,淚水嘩的一下便流了出來,浸溼了小萱的血液,然後一起流下。我的身下突然變成一片紅色的海洋,無邊遠際,轉眼便將我吞沒其中……
等我清醒的時候,外面的街燈已冉冉升起,但是我的心卻如死灰一般,剛纔的夢境是如此的真實,以至於到現在我還不能從中完全走出來。
“看到了什麼?”陳宇嘉很平靜地問道。
我默不作聲,因爲那是一個我永遠都不敢提及和想及的夢,我希望它永遠只是一個夢而已,不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也不要出現在我或者任何人的話語中。
因爲它是不存在的,而不存在的事物是不能被描述的。
陳宇嘉並沒有追問,以他的學識,早已從我的神情知道我所見到的一切,他深邃的眼眸像大海一樣遙遠和難以捉摸,似乎不再是人類的眼睛,能看到世人難以企及的遠空和那些虛幻迷離的怪異之物。
這時,我感覺到自己的臉溼溼的,伸手一摸,竟然是淚水。
我竟然真的流淚了!
難道我的夢是真實的?
不是說只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嗎?爲什麼會這樣?
這到底只是一個夢,還是重合的現實?
我突然竭底斯里的叫了起來,就像夢中一樣,變成了一頭野獸,但卻是一隻無能爲力的[和諧]野獸。
陳宇嘉靜靜地等我發泄完之後,這才緩緩道:“你現在的情況很嚴重,希望你能休假,這樣會有利於病情。”
我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行,我要快點找到小萱。”
夢境中我可以無能爲力而不加自責,但現實之中我若是無所作爲,那麼我將生不如死。
陳宇嘉道:“你不是說過,兇手曾經警告過你,讓你不要追查,也許休假是最好的選擇。”
我笑了起來,淚水在笑容中顯得很悲涼:“你相信兇手的話麼?時間都過去這麼久了,如果要放人早就放了,我必須要加快時間,因爲我不能失去小萱。”
陳宇嘉嘆道:“可是,你剛纔在夢境中已經失去過一次,但你卻依然活着。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在夢境之中死去,現實之中的你也會死的。你現在活着就證明藍瑾萱對你也許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重要。”
“不,你不知道,夢境終究不是現實。夢中的我無法主宰自己的行動,但是在現實之中卻可以,我一定要這樣做。”
“哎,其實夢境也會因人的改變而變,如果你強大到一定程度,那麼夢境也會隨你而變。正是因爲你不夠強,所以才被夢境所制。”
陳宇嘉的話的確很有道理,但我依舊搖頭道:“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誰也無法阻擋,否則我這一輩子將行屍走肉。”
陳宇嘉沒有再反對,他只是一名心理病生,所做的事情僅限於向病人提出最佳的治療方案,如果病人放棄治療,他也只能望而興嘆。
這一天我十分疲憊,以致於我回家上樓時忘記了恐懼,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失去小萱更讓我害怕的呢?而那些隱藏在黑暗之中的鬼物們似乎也知道我此時的心境,不敢再來打擾我,這一夜睡得十分踏實,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眼睛裡竟然沒有一根血絲。
今天就能從遊巧林那裡得到頭髮的鑑定結果了,按理說我應該興奮纔是,可不知爲何,我的心情竟然有些沉甸甸的。
回想起昨天在國際西苑的經歷,我感到有些茫然。
陳宇嘉說得很對,我還不夠強,至少在智慧方面是個弱者:如果遊巧林是那個安插在警局的耳目,我和他相處這麼長時間還不能發覺,這不恰好證明我的愚蠢;但如果遊巧林不是那個隱藏的耳目,而我竟然無端懷疑自己的同事,給他加以如此重大的罪名,我的愚蠢和罪過就更加深重,同樣是無可救藥。
現在的我已經陷入到無能無助的境地,沒有人能幫助我,一切都要靠自己,而我對我能力已經產生了懷疑,人世間悲哀之事莫過於此吧!
心情複雜地來到法醫辦,在門外站了好一陣子,這才硬着頭皮推門而入,來到遊巧林的辦公室門前。
這時,遊巧林剛好從外面過來,一看見我就招呼道:“來得真巧,我剛拿到鑑定結果。”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這是決定我一生幸福的時刻,我不能不緊張。可是遊巧林的接下來的話卻讓我茫然不知所措,因爲那根頭髮跟小萱沒有一點關係。
我站在那裡,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禁不住發起抖來,好像是遇到極爲可怕的事情。
遊巧林扶着我進了辦公室,泡了一杯熱茶。我冰涼的手端着那杯滾燙的茶,竟然完全覺察不到一點溫度,就那樣端着,一直到遊巧林發現不妙爲止,而我的手已經被燙得滿是血泡。
“王磊,你要振作一點,凡事要往開了想,不要鑽牛角尖。”
我冷冷地看着遊巧林,在這一刻,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更別說原本就心存疑慮的人。此時的遊巧林在我眼中已經成爲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他向兇手通風報信、毀滅證據,讓兇手逍遙法外,然後一個一個的殺下去,再將屍體交到他的手中解剖……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循環!
一個邪惡的殺人兇手與一名正義的法醫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完美組合,一具具鮮活的軀體就在他們兩個人的刀下變成一塊塊碎肉,筋骨肉血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突然,我發瘋似地大叫道:“你是兇手,你是兇手!”
遊巧林的臉變得卡白,他大聲叫道:“快來人,王警官失控了!”
我的頭腦在這一刻突然清醒過來,指着進來的每一個人大叫道:“你是兇手,你是兇手!”
……
特務辦,已經平靜下來的我,坐在那裡,顯得很疲憊。
張傑威坐在我的對面,終於開腔了:“王磊,我認爲你現在有休假的必要,你考慮一下,繼續這樣下去,對我們特務辦固然會有不好的影響,但是最主要的是對你個人,我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同事被剝去*。”
張傑威的話直指要害,以我目前的精神狀態,的確很容易犯下不可寬恕的罪過,這一點我心裡清楚得很,但是我又處麼可能在這個關鍵時刻退出?
“你就不要假惺惺了,我自己怎麼樣心裡有數,少在這裡唬我。”硬綁綁地頂了他兩句後,心裡又覺得過意不去,然後又道:“不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其它的就不要再說了。”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大家都大感意外。因爲特務辦自開創以來,幾乎沒有人造訪,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呢?
疑心最重的小挫猴子似地跳到了門邊,將門一下拉開,然後做了一個很瀟灑的請進動作。而我們看到門口的人時,不由得愣住了。
原來此人是局長秘書。
大清早局長秘書跑來做什麼?
有事不能打個電話來麼?
我有一種大難臨頭的危機感。
果然,局長秘書衝着我道:“王磊,到局長辦公室去一趟。”
其他人一付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而我則像被如來佛捉住的孫猴子,感覺到了五指山的強大壓力。
心驚膽戰地來到局長辦公室,一眼就看到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胖老妖王雪明和陳宇嘉。
這兩個人爲什麼會在局長辦公室?
驚疑之際,陳宇嘉走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對不起了,昨天我看你的病情十分嚴重,而你又不願接受治療,所以便向王警官說了這件事,希望你不要怪我。”
面對如此真摯的友誼我還能說什麼呢?
如果按照慣例,精神失控者肯定不可能繼續留在警界任職。沒有人敢去想像,當一個神經失常的人全付武裝地出現在街頭,並且佩有合法的持槍證,那將會出現什麼樣的場面。但我只是休假,我想這是因爲陳宇嘉通過王老妖對局長大人施壓造成的。
在交出佩槍之後,我也就完全回覆平靜,再沒有一點心理壓力,反倒覺得這種狀況更適合我。
走出警局的那一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現在的我,不用再爲無法替遇害者伸張正義而內疚,擺在我面前的只剩唯一一件事情,找到小萱!這與當不當警察沒有關係。
陳宇嘉將車開到我身邊停下,從車窗探出頭道:“跟我去一趟診所。”
我笑了笑道:“也許酒吧更適合我,不知你有興趣沒有?”
陳宇嘉搖了搖頭道:“我不飲酒,你也最好不要過量,明天過來,你需要治療。”說完駕車而去。
現在時間尚早,酒吧大都沒有營業,倒是知道幾家二四小時營業的,但卻不好意思過去。因爲我很少到這些場所,除非是執行公務,相信認識我的老闆一看見我就會兩眼發直,那會讓人大敗興致。
這時,一輛出租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