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叔見我一語道破,不由激動說:“那你知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井裡那個東西?唉,江老爺子太慘了。”
雖說我並非本地人,但當年爺爺帶着陳詞,算是逃難在此,而我的童年時期也是在此渡過,這片地方對我來說,不是故鄉,勝似故鄉,哪兒能放着不管。想了想,我只能暫時放下地窖裡的事,對葛叔說,得先見見江爺子才能做打算。
此時我們吃飽肚皮,喝着茶閒聊這麼許久,打定主意,二話不說,便由葛嬸子收拾了些吃食,我帶着豆腐往後山的山神廟而去。那條和豆腐搶雞翅的黑狗,搖着尾巴在前面帶路,顯得很通人性,豆腐一邊兒罵狗,一邊兒問我:“老陳,你什麼時候還會捉鬼了?難不成真要去對付那水鬼?”
我道:“其餘的鬼我不知道怎麼對付,因爲它們無形無質,手段多端,那得由專業人士出面。不過我聽爺爺說過,水鬼又稱水糉子,是屍變的一種,有形有質,對付鬼我不會,對付糉子咱還怕嗎?”
民間傳說的水鬼有兩種,一種是死後鬼魂困在了水裡,一種是死後屍身所變,成爲水鬼。前者我沒辦法對付,但葛叔給我講的過程中,描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有人在井邊朝下張望時,看到過井水深處,有一個毛茸茸的黑影兒。
據說,屍變形成的水鬼,就是個毛茸茸的圓球狀,長着長長的雙臂和大嘴,有人路過井邊兒,就會用手將人拖下水,待人淹死後,再用大嘴吸出人的魂魄,這樣,那個人的魂魄就會成新的水鬼,而前一名水鬼就可以往生了。
這些水鬼找替身的說法,有沒有道理我不清楚,但對付有形有質的糉子,哪怕是水糉子,我還是有把握的。
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去看望看望江老爺子。
我們這地方的山神廟,建於文化大革命以後,是村裡唯一的封建迷信場所,但凡村裡出了什麼不尋常的事兒,或者有什麼願求,都是來山神廟。
山神廟是木製結構,供奉着山神和它手下的精怪,由於村裡人越來越少,因此來山神廟的人也不多了。我和豆腐進去時,山神廟的廟門一半兒已經沒了,剩下的一半大氅着,門口頂上,掛着一張碩大的蜘蛛網,上面爬着一隻五彩斑斕的綠頭蜘蛛。
神臺的供桌下,隨着我們的到來,幾隻受驚的老鼠嗖的一下溜了個沒影兒。
豆腐目瞪口呆,說:“葛叔說江爺子住這兒?媽呀,這地方能住人嗎?”我小時候還在這山神廟裡玩過,那時候中國經濟不發達,鄉下人也沒有往城裡涌,我們村還很熱鬧。
說到山神,我到是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兒。
我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漫山遍野的亂竄,村裡孩童以我爲首。有一回我們跑到這山神廟裡,江胖子尿急,指着神臺說:“咱們來比撒尿,看誰的雀雀尿的遠。”
“好、好、好……”一幫破小孩兒自然樂意,就幾個女孩子跺腳捂臉跑回去,說:“我們要告訴大人,說你們幾個耍流氓。”說着便往回跑。
我心說:我是老大,自然我尿的最遠。那時候小孩子的虛榮心是特別奇怪的,在這個比賽上,所有人都非常重視。我們站成一排,神情嚴肅,齊刷刷的脫了褲子,露出一排顏色不一的光腚子,數個一二三,捏着小兄弟就開始撒尿,將整個神臺都弄溼了。
那次我得了第一名……當時十分得意,結果回家後,當天晚上就發高燒了,做夢夢見一個蓋着紅布的人飄在地上,把我舉了起來,捏着我的雙腳,將我當風車甩。甩啊甩啊,甩的我頭暈腦脹,胃裡翻騰,眼一睜,頭一歪就吐了。
爺爺着急不已,當時嘴裡唸叨着杜湊什麼的,那會兒我還不知道,現在想來,爺爺唸的可能是詛咒,他八成以爲我要讓詛咒給奪去性命。後來我暈過去,說着胡話,燒了好幾天不退,等醒來時才聽人講,爺爺知道了我們在神案上比賽尿尿的事兒,去給山神爺燒了半夜的香,還連夜做了張新的神案給換上,我的病纔不治而愈的。
此刻,看着眼前破落的山神廟,我又想起了爺爺,心裡沉甸甸的,緊接着矮着身子,避過頭頂的蜘蛛網,和豆腐進了山神廟。
豆腐喊道:“江老爺子,我們來看你了,給你帶吃的,你在嗎?”
我張頭四望,卻見山神像,還是當初那尊泥像,半個身體開了裂縫,奇怪的是,這地方別處都骯髒不堪,唯有這神像倒還乾淨。我心想,莫非是江老爺子在打掃?是了,他一家子都死在水鬼手上,正常人遇到這樣的事兒,肯定都會將一切寄託在神靈身上。
豆腐喊完,沒人答話,正殿不大,一眼便瞧了個遍。我估摸着人是不是不在,便帶着豆腐往偏殿走,誰知腳踩纔到門口,一個黑色的身影便猛的朝我撲了過來。那身形雖然來的突然,但動作卻不快,我立刻避閃開去,定睛一看,卻是個蓬頭垢面,滿臉皺紋的老人家,身上穿着的衣服佈滿了黑色油光,散發出惡臭。
縱使已經時隔多年,我還是認了出來,心中一酸,叫道:“江老爺子,我是陳懸,你不記得了嗎?”
對面比乞丐還不如的老人,眼神渾濁,嘶啞着聲音喃喃道:“陳懸……陳懸……是我孫子小胖的好朋友。”
我忍下心中的難受,說:“是我,我來看你了。”
對面的老人神智似乎有些不清,指着偏殿角的一架破爛木牀,說:“陳懸,你爺爺怎麼沒來?坐……爺爺給你拿糖,是你江叔在城裡買的,可甜了。”說完,便在四面透風,骯髒不堪的偏殿裡轉悠找糖。
別說我,豆腐最是心軟,眼眶一紅,說:“這老爺子過的太慘了,老陳,咱們得幫幫他。”
我看江老爺子骨瘦如柴,怕是沒吃飽過,忙道:“把吃的拿出來,先讓他吃飯。”
我們給江老爺子帶了一些幹食,還有剩下的小半碗燉雞,江老爺子聞着肉味兒,就忘記給我找糖了,盯着我的碗直咽口水。
豆腐將碗端過去,說:“老爺子,別客氣,趕緊趁熱吃。”
江老爺子也不說話,接過碗直接用手抓,狼吞虎嚥起來,我和豆腐在旁邊拉也拉不住,只能隨他去了。待他吃完,便開始和我‘閒話家常’。
“陳家小子,你爺爺怎麼沒來呢,他好久沒找我下棋了。”
豆腐砸了砸舌,壓低聲音對我說:“完了,老爺子是徹底瘋了。”
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別開口,便道:“他還在外面忙,有機會就看你。”等江老爺子西去,八成就能在地下和我爺爺碰頭下棋了。
“哦。”他點了點頭,又道:“一轉眼,你就長這麼大了,哦,你是來看小胖的吧,他又不知野哪裡去了,你在這兒等等。”一轉眼,又盯着豆腐,眨了眨老眼,說:“哎喲,這皮膚白的,模樣真俊,是你閨女吧?”
豆腐聞言,霎時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住了,一臉悲憤。
我心說,看來江老爺子不僅神智失常,也老眼昏花了,便道:“我要有這樣的閨女,我第一個把他賣給人販子。老爺子,我這次來,是想請你幫個忙。”雖說從葛叔嘴裡,我已經聽到了事情的經過,但要想對付水鬼,首先得把它引出來。
這幾日天晴,水鬼不可能自己上來,我也不可能就在村裡等着下雨。老年間的說法,說糉子害人,是循着血緣味兒下手的,也就是說先害親人,要想將水鬼引出來,或許還得讓江老爺子露個面兒。
這十年來,人人都躲着那口鬼井,井中的水鬼必定更加兇悍,絕不可能下水捕捉,只有將它給引出來才行。
可現在,看江老爺子的情況,我實在有些擔心。
“幫忙?”江老爺子說:“你是不是又偷看小娟子洗澡,被逮住了?”
“咳咳。”我看豆腐笑得打滾兒,趕緊乾咳一聲,轉移話題,說:“老爺子,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就別記在心裡了。”頓了頓,我試探的問道:“您還記得,您家門前……那口井嗎?”這個字彷彿是開啓了什麼機關,江老爺子的瞳孔瞬間放大,彷彿在虛空中看到了什麼,臉上鬆垮垮的皮跟着顫動起來,片刻後捂住腦袋,只留個我們一個骯髒亂蓬蓬的頭頂。
豆腐停止了笑聲,慢慢爬起來,看着江老爺子聳動的雙肩,說:“老陳,老爺子在哭了,咱們別再刺激他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心說我和江胖子相識一場,不能讓他家白白遭這種痛,老爺子能想起那口井,就說明神智還有清醒的機會,現在不刺激他,他恐怕就要渾渾噩噩,含恨而死了。當即,我朝豆腐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阻攔,慢慢道:“十年前,小江淹死在了井水裡,然後又是你兒媳婦兒,最後是你兒子,然後你請了個陰陽端公,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江老爺子越抖越厲害,片刻後,擡起頭,惡狠狠的說:“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