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逢

戰鬥接近尾聲,零星的槍聲仍然此起彼伏,陣地上到處都是硝煙,戰壕裡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屍體。

坑道中大約還有六七個殘存的越軍,我帶着人把所有的出口都封鎖了,我在坑道口對裡面大喊:“也布鬆公葉,鬆寬紅毒兵內!”

其餘的士兵也跟着一起喊:“也布鬆公葉,鬆寬紅毒兵內!也布鬆公葉,鬆寬紅毒兵內!”(越南話:繳槍不殺,優待俘虜。當時的一線戰鬥部隊都配發了一本戰地手冊,裡面有一些用漢字註明讀音的常用越南語,比如:剛呆乃來,意思是舉起手來。不庫呆一乃來,意思是舉起手不許動。這些都是俘虜敵人和勸降時用的,另外還有一些是宣傳我軍政策的,對越南老百姓講的。其實在越南北方,民族衆多,越南官方語言還不如漢語流行得廣,大部分越南軍人都會講漢話。)

被團團包圍的越南人,在坑道深處以一梭子子彈作出了回答。

我把鋼盔扔在地上,大罵道:“操他小狗日的祖宗,還不肯讓老子活捉。”轉過頭對站在我身後的戰士們發出命令:“集束手榴彈,火焰噴射器,一齊幹他小狗日的。”集束手榴彈和火焰噴射器是對付在坑道掩體中頑抗之敵的最有效手段,先用大量的手榴彈壓制,再用火焰噴射器進行剿殺。

成捆成捆的手榴彈扔進了坑道,一連串劇烈的爆炸聲之後,中國士兵們用火焰噴射器抵住洞口猛噴。

煙火和焦臭味薰得人睜不開眼,我拎着衝鋒槍帶頭進了坑道。

這時,我在最裡邊發現了一大捆還沒有爆炸的集束手榴彈,我趕緊帶着戰士們想往外跑,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聲沉悶的爆炸,我的身體被衝擊的氣浪震倒,雙眼一片漆黑,感覺眼前被糊上了一層泥,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拼命地用手亂抓,心裡說不出的恐慌,這時我的手腕被人抓住,有個人對我說:“同志,快醒醒,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睜開眼看了看四周,兩名列車乘務員和滿車廂的旅客都在盯着我看,所有人的臉上都帶着笑,我這才明白,剛纔是在做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剛纔的噩夢還心有餘悸。

想不到坐火車回家都能做夢,這回臉可丟光了。我尷尬地對大夥笑了笑,這可能是我這輩子笑得最難看的一次,還好沒有鏡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臉。

乘務員見我醒了,就告訴我馬上就要到終點站了,準備準備下車吧。我點點頭,拎着自己的行李擠到了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坐在行李包上,點了支菸猛吸幾口,腦子裡還牽掛着那些在前線的戰友們。

穿着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別提有多彆扭了,走路也不會走了。回去之後怎麼跟我爹交代呢?老頭子要是知道我讓部隊給攆了回來,還不得拿皮帶抽死我。

十幾分鍾之後就到了站,我走到家門口轉了一圈,沒敢進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心裡盤算着怎麼編個瞎話,把老頭子那關矇混過去。

天色漸晚,暮色黃昏,我進了一家飯館想吃點東西,一看菜單嚇了一跳,這些年根本沒在外邊吃過飯了,現在的菜怎麼這麼貴?一盤魚香肉絲竟然要六塊錢,看來我這三千多塊錢的復員費,也就剛夠吃五百份魚香肉絲的。

我點了兩碗米飯和一盤宮爆雞丁,還要了一瓶啤酒,年輕的女服務員非要推薦給我什麼油燜大蝦,我死活不要,她小聲罵了一句,翻着白眼氣哼哼地轉身去給我端菜。

我不願意跟她一般見識,我當了整整十年兵,流過汗流過血,出生入死,就值五百份魚香肉絲?想到這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不過隨即一想,跟那些犧牲在戰場上、雪山中的戰友們相比,我還能有什麼不知足的資格呢?

這時候從外邊又進來一個客人,他戴了個仿美國進口的大蛤蟆鏡,我看他穿着打扮在當時來說很是時髦,就多看了兩眼。

那個人也看見了我,衝我打量了半天,走過來坐在我這張桌的對面。

我心想這人怎麼回事,這麼多空桌子不去,非過來跟我擠什麼,是不是流氓想找我的麻煩?操你奶奶的,正搔到我的癢處,我憋着口氣,還正想找人打一架,不過看他的樣子又有點眼熟。他的臉大半被大蛤蟆鏡遮住,我一時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那人推了推鼻樑上架的大蛤蟆鏡開口對我說道:“天王蓋地虎。”

我心說這詞怎麼這麼熟啊,於是順口答道:“寶塔鎮河妖。”

對方又問:“臉怎麼紅了?”

我一豎大拇指答道:“找不着媳婦給急的。”

“那怎麼又白了?”

“娶了只母老虎給嚇的。”

我們倆同時抱住了對方,我對他說:“小胖,你沒想到中央紅軍又回來了吧?”

胖子激動得快哭了:“老胡啊,咱們各方面紅軍終於又在陝北會師了。”

前些年我們也通過不少次信,但是遠隔萬里,始終沒見過面。想不到一回城就在飯館裡遇到了,這可真是太巧了。

胖子的老爸比我爹的官大多了,可惜文革的時候沒架住捱整,死在了牛棚裡。幾年前胖子返城後找了個工作,幹了一年多就因爲跟領導打架,自己當起了倒爺個體戶,從我們這邊往北方倒騰流行歌曲的錄音帶。

多少年沒見了,我們倆喝得臉紅脖子粗,我就把編瞎話的這事給忘了,回到家之後,酒後吐真言,把事情的經過跟我爹說了,想不到他沒生氣,反而很高興。我心想這老頭,越老覺悟越低,看自己兒子不用上前線了還高興。

復轉辦給我安排的工作是去一家食品廠當保衛科副科長,我在部隊待的時間太長了,不想再過上班下班這種有規律的生活,就沒去,跟胖子一起合夥去了北方做生意。

時間過得很快,眼瞅着就進入了八十年代,我們也都三張兒多了,生意卻越做越慘淡,別說存錢娶媳婦了,吃飯都快成問題了,經常得找家裡要錢解決燃眉之急。

這天天氣不錯,萬里無雲,我們倆一人戴了一副太陽鏡,穿着大喇叭褲,在北京街頭推了個三輪車,車上架個板子,擺滿了磁帶,拿個破錄音機拉着倆破喇叭哇啦哇啦地放着當時的臺灣流行歌曲。

有個戴眼鏡的女學生湊了過來,挑了半天,問我們:“有王結實謝麗絲的嗎?”

這個以前我們上過貨,兩天前就賣光了,胖子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哎喲我說姐姐,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聽他們的歌,您聽鄧麗君千百惠張艾嘉嗎?來幾盤迴去聽聽,向毛主席保證,要多好聽就有多好聽。”

女學生看胖子不像好人,扭頭就走了。

胖子在後邊罵不絕口:“這傻逼,裝他媽什麼丫挺的,還他媽想聽金梭銀梭,丫長得就他媽跟梭子似的。”

我說你現在怎麼說話口音都改京腔兒了,說普通話不得了嗎,冒充什麼首都人。現在北京的生意太難做了,過幾天咱奔西安吧。

胖子想要辯解說他祖上就是北京的,還沒等說,忽然指着街道的一端叫道:“我操,工商的來掃蕩了,趕緊跑。”

我們倆推着三輪車撒丫子就跑,七拐八拐地跑到一條街上,我看了看周圍,咱怎麼不知不覺地跑到潘家園古玩市場來了?

這條街上全是買賣舊東西的,甚至連舊毛主席像章、紅寶書都有人收。像什麼各種瓶瓶罐罐,老鐘錶老懷錶,三寸金蓮穿的舊繡花鞋,成堆成堆的銅錢,鼻菸壺,各種古舊的傢俱,菸斗,字畫,雕花的研臺,筆墨黃紙,老菸斗,蛐蛐罐,瓷器,漆器,金銀銅鐵錫的各種玉石的各種首飾,只要是老東西,就基本上什麼都有。

胖子有塊家傳的玉佩,一直戴在身上。這塊玉是西北野戰軍的一位首長送給他爹的,當年這位首長帶部隊進新疆,在尼雅綠洲消滅了一股土匪,這塊玉就是那個匪首貼身戴的。說是玉佩,其實外形不太像,造型古樸怪異,上面刻着一些亂七八糟的圖案,像是地圖,又像是文字,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

這塊玉胖子給我看過很多次,我家裡以前古玩不少,小時候我聽祖父講過不少金石玉器的知識。不過這塊玉的價值年代,我卻瞧不出來。

胖子想把這塊玉賣了換點本錢做生意,被我攔住了,這是你爹給你留下的,能別賣就別賣了,咱也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實在不行我找家裡要錢唄,反正我們家老頭老太太補發了好多工資。

我們倆見路邊有個空着的地方,就把三輪停了過去,在附近買了兩碗滷煮火燒當午飯吃。

滷煮火燒就是豬下水熬的湯,裡面都是些大腸之類的,泡着切碎了的火燒,一塊多錢一碗,既經濟又實惠。

我這碗辣子放得太多了,辣得我眼淚鼻涕全出來了,吐着舌頭哈氣。

胖子吃了兩口對我說:“老胡,這幾年本想帶你出來發財的,沒想到現在全國經濟都搞活了,形勢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不像我剛開始練攤兒的那時候,全北京也不超過三家賣流行歌曲磁帶的。真是有點連累你了,你爹退休前已經是師長了,享受副市級幹部待遇,你不如回去讓你們家老頭走個後門,給你在機關安排個工作,就別跟我一起受罪了。”

我拍了拍胖子的大肚子說:“兄弟,我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話,我要是真想去機關隨時都能去,但是我不敢去,你知道爲什麼嗎?我害怕啊,我如果在一個地方坐住了不動,滿腦子想不了別的,全是我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一看見他們,我的腸子都快疼斷了。咱們現在東奔西走忙忙碌碌地做點小買賣,還能把心思岔開想點別的,要不然我非神經了不可。”

在部隊那麼多年,別的沒學會,就學會鼓舞士氣了,我安慰胖子:“咱們現在也不算苦了,這不是還有滷煮可吃嗎?想當年我在崑崙山裡,那他孃的才真叫苦呢。有一年春節,大夥都想家了,好多新兵偷着哭。師長一看這還行,趕緊給大夥包頓餃子,改善伙食。那餃子吃的,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崑崙山沒有任何青菜,菜比金子都貴,肉倒有的是,全是一個肉丸的餃子。海拔太高,水燒不開,餃子都是夾生的,裡邊的肉餡都是紅的。你能想象出來那是什麼味道嗎?就這樣我還吃了七八十個呢,差點沒把我撐死。饞啊,那幾年就沒吃過熟的東西,饞壞了。第二天我就讓人給送醫院了,消化不了,肚子裡跟鐵皮似的。你還記得《紅巖》裡怎麼說的嗎?革命勝利的前夜總是最寒冷的。咱們的生意不可能總這樣,錄音帶不好賣,咱們可以賣別的。”

我把錄音機打開,兩個大喇叭頓時放出了音樂。

由於錄音機比較破爛,音質很差,再優美的歌曲從裡邊播出來也都跟敲破鑼一樣。

但是我和胖子並不覺得難聽,反正比我們倆唱得好聽多了。胖子經過我那一番深入淺出的思想教育工作,心情也開朗了起來,隨着音樂的節奏掂着小腿,扯開嗓子叫賣:“瞧一瞧,看一看啊,港臺原版,砍胳膊切腿大甩賣,賠本兒賺吆喝了啊……”

過往的行人和周圍做生意擺攤的全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們旁邊有個擺地攤賣古董的男人,走過來對我們打個招呼,一笑嘴中就露出一顆大金牙。大金牙掏出煙來,給我們倆發了一圈。

我接過煙來一看:“喲,檔次不低啊,美國煙,萬寶路。”

大金牙一邊給我點菸一邊說:“二位爺,在潘家園舊物市場賣流行歌曲,可着這四九城都沒第三個人能想得出來,您二位真是頭一份。”

我吸了一大口煙,從鼻子裡噴出兩道白色煙霧,這美國煙就是有勁,我擡頭對大金牙說:“您甭拿這話擠對我們,我們哥兒倆是爲了躲工商局的,無意中跑到這裡,歇會兒就走。”

結果雙方一盤道,敢情還不是外人,大金牙家在海南島,他爹那輩是解放軍南下時過去的,家裡的底根兒都是三野的,一說你老家是哪的哪的,家裡的長輩是幾縱幾縱的,哪個師哪個團的,關係都不算遠。

不過大金牙的爹不是什麼幹部,他爹是個民間倒斗的手藝人,後來讓國軍抓了壯丁,徐蚌會戰,也就是淮海戰役的時候,他所在的部隊又起義參加瞭解放軍,他本人一直就在部隊裡當炊事員。在朝鮮戰場上把腿給凍壞了,落下個終身癱瘓,改革開放之後,從海南搬到了北京,收點古董玩器做些生意。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他說得好聽,什麼倒斗的手藝人,不就是個挖墳掘墓的賊嗎?這些別人聽不出來,但我從小是被我祖父帶大的,這些事他沒少給我講。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再往深處一論,我問大金牙:“您家老爺子當年做過摸金校尉,有沒有摸出什麼大糉子來?”“大糉子”是一句在盜墓者中流傳的暗語,就像山裡的土匪之間談話也不能直接說自己殺人放火,都有一套黑話切口。糉子是指墓裡屍體保存得比較完好,沒有腐爛;摸到大糉子就是說碰上麻煩了,指殭屍、惡鬼之類不乾淨的東西;幹糉子是指墓裡的屍體爛得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還有肉糉子,是說屍體身上值錢的東西多。

大金牙一聽這話,立刻對我肅然起敬,非要請我和胖子去東四吃涮羊肉,順便詳談。於是三個人就各自收拾東西,一起奔了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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