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長的地洞出口,是一個天然形成的落水橋,橋下有陰河滾滾流動,過了這天然石橋,前邊地勢豁然開朗,不知是什麼光源,發山灰濛濛的亮光,朦朧的光線中一片片古老的建築羣,一時難以分辨其規模佈局。我們也看不出那些房屋殿堂是哪朝哪代的古物,只知道那雕樑畫柱的造型都古老異常,難以想象這百眼窟裡何以埋着這樣一片古代殿閣。
這片古典陰森的屋舍堂宇中,似乎有許多黑影來回走動,人聲嘈雜遠近相聞,雖然建築古老,但絲毫不見古舊破敗之狀,好像至今還有人在里居住生活。我們三人看得目瞪口呆,難道真的進了死人亡靈匯聚的陰間?甚至開始懷疑目已是活着還是早已死了,否則怎會見到這地府般的景象?
我看石橋下有水,趕緊蹲下掏了幾捧涼水潑到自己臉上,地下水涼得刺骨,確實不是在夢中游蕩,眼前的這一幕都是真真切切的。
胖子和丁思甜也學着我的樣子用涼水洗了把臉,胖子說:“這落水橋讓我想起遠在福建的家了。我們那邊的山洞裡也有這樣一個被地下瀑布衝擊成的天然石橋洞,老鄉們都管它叫仙人橋,可當年老胡卻妖言惑衆,愣說那橋是神仙撒尿滋出來……前邊像是座陰曹地府,一旦走進去,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回家看看那仙人橋,咱們就作好到陰間給牛頭馬面貼大字報的精神準備吧。”
我看丁思甜臉上也是神色黯然,可能她聽胖子一提回家,同樣想起了她的故鄉北京。那時我並不知道人們在巨大的壓力下,常常會對從小長大的故鄉產生無比的眷戀,我望着洞窟深處那片灰濛濛的,嘆了口氣對丁思甜和胖子說:“哪還有家啊,咱們的父母不是被審查隔離了,就是被安排靠邊站了,家裡房子都給封了,既然革命者以天下爲己任,以後就四海爲家吧……”說到這我心中一股莫名之火上撞,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招呼胖子和丁思甜:“帝修反都被咱們徹底埋葬了,還怕他什麼陰曹地府和閻王老子!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找到老羊皮就絕不回頭,我看咱們直接過去就是,倒要看看這鬼城裡有什麼名堂。”
我們三人被涼水一激,都覺得精神了許多,口裡唱着集中火力打黑幫的鬥爭歌曲,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片灰色的陰影中。山洞四壁鬼火飄蕩,那鬼火其實就是磷火,一旦有活人陽氣接近,一團團綠幽幽的火球就隨着人蹤忽明忽滅。我們仗着心中一股戰天鬥地的悲壯之情,纔敢往深處走,可隨着離那雲煙繚繞的城池越近,便越是覺得腳底下發軟,好像踩了棉花套,忽深忽淺,想立足站穩都覺得吃力。
我暗罵自己沒用,怎麼走着走着腳都嚇軟了,將來真在解放全人類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戰場上與敵刺刀見紅,還不得嚇尿褲子?
這時一團灰撲撲的人影直奔着我們飄了過來,三人大吃一驚,趕緊一步三晃地躲在一旁,洞口處一陣陰風吹來,那人影立即閃進黑暗的地下不見了,怪風捲處,原本燈光人影閃動的大片建築,在一瞬間忽然萬象俱無,只剩下巖縫間無數鬼火閃動,我們大爲驚奇:“見了鬼市了?”胖子揮着胳膊在那人影消失的地方摸了半天,奇道:“怎麼鑽土裡去了?”
我覺得腳底下越發沒根,趕緊拉着了思甜和胖子靠在石壁山,這才發現還不是因爲恐懼而腳軟,而是地面並不平整,一走動就會踩到好多圓弧形的石頭,很容易失去重心。山洞的地面都被一層輕煙遮蔽,每一腳都是陷入其中,看不出腳底下踩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伸手去摸地面,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
丁思甜緊張地問我地面上有什麼,是不是死人的腦瓜骨,我說死人腦袋哪有這麼大,這倒像是倒扣在地上的鍋底,摸起來還挺光滑,說着話我摸到縫隙處,單手一用力,竟然把地面上一大塊凸出物揭了起來。
在一股刺鼻的煙塵和惡臭中仔細一看,原來被我揭起來的是一大塊巨大的龜殼,殼中還有老龜的遺骸,皆已羽化,看來這山洞的地下不知摞了多少這樣的龜骨,胖子和丁思甜都莫名其妙,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我卻恍然大悟:“這是龜眠地,真正的龜眠地,是海中老龜自知命不久長之時爬上陸地埋骨的場所,和《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中所描述的完全一樣。上層洞穴埋的那些死屍,一定是想借龜眠寶地的靈氣羽化飛昇。
丁思甜問我:“那這是陰曹地府?”我搖了搖頭,我所知極爲有限,誰又知道古代人是怎麼想的。不過據說沿海地區有種傳說,黿入海化而爲蜃,萬年老黿從陸地爬入大海,就會失去形體,化爲海螫蜃樓的幻氣,在海中看到一座並不存在的仙山,實際上是黿遇海氣所化而生成的海市奇觀。巨黿生前見到的景象,在海中產生了這種難以琢磨的海氣,但在青烏術中,卻說其實海里沒有黿,其想說明的意思,大概是指海中太陰之氣與黿鰲魚龍等靈物相通。
在海中生活了千年萬年的老龜,其龜甲形骸中都帶有大量海氣,所以羣龜埋骨之地,必常有海氣幻布。我們看到的那片灰濛濛的建築,極有可能是羣龜在海中的聚居之地。我估計那些埋在這裡的死人,以及鬼衙門的民間傳說,八成是把龜骨中海氣浮動產生的幻布之象當作陰間了。
那時候我對青烏所知只是皮毛,是在山裡閒着沒事亂翻《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加上以前總聽我祖父胡國華說這些故事,纔多少知道一些,具體理論我根本就沒掌握,反正說出大概來,胖子和丁思甜也聽不明白,我們只好把這事先放下不管,繼續在這鬼影幢幢的大山洞裡搜尋老羊皮。
再往裡走,山洞就已到底了,地面頭頂乳石林立,輕煙繚繞,這裡有個大石牀,石牀下有許多小小的石頭棺材,每一口都是人形,長不到半米,東倒西歪的放得非常散亂。上面刻着不同的男女人物,表情雖然生動,面目卻讓人覺得十分可憎。胖子看得心煩,一腳踢翻了一口小石頭棺材,那口石棺早就被人撬開了,復又合上,蓋得也不嚴密,被胖子一踹,石棺傾倒,裡面的東西滾在地上,一看竟是隻死黃皮子,胖子不由得連罵晦氣。
我發現這石臺上刻着許多戴面具的女子占卜行巫的場面,有很多人虔誠地頂禮膜拜,我提醒胖子別亂動,這地方可能就是擺那戴面具巫女屍體的,不過也許說它是屍體並不太恰當,那女人被掏空的軀體,應該是神棍們以黃皮子來盅惑人心的道具。在密室中第一次看到巫女屍殼的心慌不安之感,好像這會兒又出現了,也許離老羊皮和那口銅箱子已經不遠了。
我正同胖子說話的工夫,丁思甜轉到石臺對面,忽然輕呼一聲,我趕緊過去一看,老羊皮抱着那口銅箱昏倒在石臺後面。扁平長方的石臺像是個蓋子,已被他推開了一道缺口,下面露出一個地穴,裡面是巨磚,磚上有黑色的龍形標記,龍體渾然簡約,要不是有爪子,很容易讓人誤以爲是泥鰍。我見其中有異,特地仔細看了幾眼,磚上的龍形記號,形態幾乎完全一樣,最令人不解的是這些龍都沒有眼睛。常言道“畫龍鬚點睛”,龍無目豈不是成了瞎龍?這地穴裡也有一層層的龜骨,似乎是風水陰穴中的一口“金井”,用來凝聚地脈中的生氣,不知畫龍何意?我猜想這牆上的龍都沒有眼,是不是倭國鬼子乾的?不過看那些痕跡卻又不像,沒有被人爲颳去的跡象。
我見那古怪的銅箱子終於沒被打開,也終於鬆了一口氣,三人過去把老羊皮攙扶起來,一通揉胸捶背,又連聲呼喚,才把老羊皮弄醒,原來他推開這石板的時侯,被下面沉積的陰晦之氣衝撞,才昏倒在地,幸虧是古墳墓中的金井,裡面的氣體雖然沉積多年,卻是一股風水寶地的生氣,否則要是被屍氣衝了,三魂至少去掉兩魄。
老羊皮定了定神,還沒搞明白我們三人是怎麼找到他的。我雖然也有許多話要問他,但見洞中陰風時有時無,沒風的時候那朦朦朧朧的房舍宅宇又現出形狀,影影綽綽之際鬼氛陡增,看來此地不宜久留,不是講話的所在,所以我便想帶着大夥趕緊離開。可老羊皮目光散亂,盯着地上的那口銅箱:“快把那銅匣匣放進金井裡……”他反反覆覆,顛過來倒過去,只是對我們說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