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猶豫着要不要伸手進水裡摸索一番,察看鼎身鑄紋的Shirley楊已經有所發現,她讓我蹲下來看鼎上所鑄的圖案。我依她所言看去,只見鼎身分爲八面,都有陰痕,看來銅上曾嵌以金絲,年久金脫,形成了一片片凹陷的圖形,詳細地展現了恨天氏死後入葬升月的情形。
我們只看了一小半,便已恍然大悟,回頭看了看那一排古屍,原來他們死後還沒來得及正式入葬,而是停留在此準備等候滿月降臨,看來還沒到“奔月求長生”的一刻,海島上的古城就陷人了海里,倖存的遺民如星煙流散,淪爲了蠻居海上以採珠捕鯨爲生的“疍人”。
我正要轉去着銅鼎背面,卻聽明叔在鯨骨化石的口前招呼我,我只好轉身退回幾步,問他這老沒出息的又有什麼事情?明叔抹了抹頭上的虛汗對我說:“你有沒有發現,墓室中這幾位女僵人的肚子裡,怎地藏着些缺胳膊少腿的死孩子?”
原來明叔等人在鯨骨外提心吊膽地守着,見墓中排着的一列屍體蓋在鱗片縱橫的皮下,如同合蓋了一牀大被,龍裹中鼓鼓囊囊的很不尋常。他以爲五具千年不化的屍體身上都有陪葬品,就算不取,揭開來看幾眼,那些在歸墟中保留了幾千年的古物都非凡品,哪怕只是開開眼也是好的。
誰知挑開“龍蓋”,發現居中並列的三具女屍,都是生前懷孕之時慘遭破腹之厄。肚子裡成了形的胎兒,少說也有八九個月大小,卻都被生生剜了出來,擺在女屍豁開的肚子上,屍身腹內都被塞滿了一種被稱爲“寒玉”的圓石。女屍面頰微鼓,口中含着明珠,屍身腹腔裡塞滿了事物,所以仍然顯得鼓鼓脹脹,好像即將臨盆。
死嬰似乎沒有做過什麼處理,但藉着身下女屍體內的寒玉與駐顏珠,形骸尚在,碳化發黑色盤作一團,看上去讓人覺得頭髮根都發乍,再用手電筒仔細一照,這三具死嬰不是少條胳膊,就是缺了條腿,看樣子都是先天畸形。
明叔吃了一驚,這其中怕有古怪,以前背屍的盜墓賊中盛傳孩兒鬼、胎兒鬼之說,有墓主特意在墓中藏着含冤而死的胎兒,凡有盜墓之徒竊取墓中明器,或是損毀墓主屍體,便會爲小鬼所纏,晝夜不得安生,遲早都要被害去性命。所以明叔見狀不妙,趕緊招呼我看看這恨天氏是不是在墓中養了小鬼,說着話,冷汗涔涔而下,顯然驚俱已極。
我聞言立即察看被“龍皮”遮住的幾具僵人,一看之下果如其言,三個被掏出來的死嬰,似乎還保留着生命終結時痛苦掙扎的姿勢。可它們四肢當中,或胳膊或腿都缺了其一,也不像是被人殘忍地截了去,而是由於先天畸形,若是仔細觀看,可以分辨出細小如同鼠掌的人手,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沒能和身體其餘部位一同發育成長。
墓中有小鬼的事並不多見,只在南方某些偏遠地區纔有,大多數倒斗的手藝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粵東粵西兩地,卻有着很多這種傳說。清末民初,有一批活動於兩廣地區,做背屍翻窨子勾當的盜墓賊,他們中才真正有人從墓中背出小鬼回家,被害掉了性命,都是近代之事,並非什麼子虛烏有的鬼話。可見這是一種區域性的風俗,而且據說在明清時期纔開始出現,廣東廣西地處偏遠,直到明清之際,文化經濟才得以發展起來,所以沒人能考證在墓中藏小鬼防盜墓的傳統是從何而來。
但是這種事情,在其餘諸省都極爲罕見,想來未必出自古法,在“歸墟”這座幾千年前的遺蹟裡,又怎麼會有那種邪術?可這些已經即將成形出生的嬰兒,又是因爲什麼遭此毒手?另外,三個全是畸形先天殘疾,未免有些太巧了,我們身處奇險,不能說不信邪祟鬼魅之說,但有些事確實不得不防。
想到這兒我已有心毀屍滅跡,我問明叔等人該怎麼辦,明叔對他祖上傳下來的一些舊事,向來深信不疑,這時聽我問起對策,忙不迭地說道:“這時候咱們就別心慈手軟了,不然即使回到海上,至少也要有三人背上那甩不脫的小鬼。古墓裡爲何要養小鬼呢?因爲胎兒已經成形了,投胎進來的孤魂野鬼已經附在其上,這時候從孕婦肚子裡活生生挖出來,那些小鬼貪戀自己的形骸,故此不肯離去。胎死的小鬼最是氣量狹小,心腸歹毒,它們見到活人,不把人纏死就絕不算完,所以要依阿叔我之所見,一不做,二不休,把小賊們的形骸用火化去,才爲上策。”
明叔說着就拍了拍手中握的人魚燈燭,燭光下他臉色難看至極,想來是從骨子裡忌諱揹着小鬼回家。胖子也攛掇着要點火,不過燒屍之前,最好先把死人嘴裡的東西都摳出來,否則又要浪費了。
我又看了看古猜,那小子愣頭愣腦,還沒搞清楚自己這個“龍戶”和海眼下的古墓有什麼關係,根本不在乎放火燒化了這些死嬰屍骸。而多鈴的膽子是這夥人中最小的,根本不敢過來看鯨骨中的殭屍。
以我以往的經驗來看,背小鬼的事情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墓中死嬰必有蹊蹺,與其讓麻煩找上門來,還不如提前燒了乾淨,何必再去追根溯源探查其中究竟,於是我狠下心來,對明叔點了點頭。明叔帶着胖子古猜等人一擁而上,便要先取“駐顏珠”,再放“往生火”。
衆人剛要動手,便被Shirley楊攔了下來,她始終在看那尊九足鼎,聽到我們這邊商量着要點火燒燬墓中殭屍,急忙先讓明叔等人停下。她說從墓中背出小鬼之事,搬山道人中也有類似傳聞,這些都是近兩三百年纔出現於山區的民間邪術,歸墟之中又如何會有?而且從未聽說墓中藏小鬼,特意要選畸形殘疾的胎兒,世上可有此理?貿然點火焚燒,纔會真正引來麻煩。
我們都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胎兒四肢各有短缺之事極爲詭異,確實難以理解,畢竟誰也沒真正見過藏了孩兒鬼的古墓是如何佈置。
Shirley楊說:“恨天氏將這件事鑄在了九足鼎上,咱們要想從海底的這片珊瑚洞殘骸裡逃出去,怕是還得指望這些南海僵人。”
衆人一聽有了計策,無不動容,明叔激動得淚眼模糊:“楊小姐,你阿叔年紀大了,腦筋也有些遲鈍,你是說這些古屍能帶咱們回去?不知計將安出?還望明示,以解愚懷啊……”
Shirley楊讓衆人去看“九足鼎”的背面,原來這深陷在歸墟下面與外界隔絕的珊瑚洞,並非是一座古墓,那胎兒缺足少臂之事,竟是與古時發生的“月蝕”有關。鯨骨中用龍皮遮蓋的五具古屍,一老一少皆是即將殮入棺槨下葬的死者,而三個被剖開肚子的孕婦,卻是由於不幸見到了“月蝕”,而被用來殉葬的祭品。
“日食”和“月蝕”是兩大天文現象,古人雖不明其理,但對這些天文異象的認識由來已久。自古有種傳說,孕婦不可見“月蝕”,一旦見到,胎中胎兒降生後,四肢必有殘缺。這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傳說,並非捕風捉影,即使到了科學昌明醫學發達的現代,也無法徹底解釋其中奧秘。見過“月蝕”的孕婦所生嬰兒,十有八九皆爲畸形殘疾,其比例之高令人難以理解。而在古代充滿迷信觀念的認識中,這是由於“月全蝕”爲“大破”,其餘則爲“小破”,月破的那一刻是月陰精氣遭受天地侵損,帶胎氣者見之必有所感。
古老的文明都是發源於“大河”,恨天氏正是起源於黃河流域,渡海南遷之後,仍然保留了古老的神話圖騰崇拜,除了象徵戰爭屠殺的“射日”,還有迫求長生不死的“奔月”,恨天之國的名稱,是後世學者根據周穆王時期銅鼎上的記載所杜撰而出,也許並不準確。
恨天之國採取龍火,造就了空前絕後的青銅文明,但大概因爲對月宮中有不死藥的傳說過度迷信,舉國之力,全部傾注於挖掘海底神木和鑄造青銅,萬人伐木,卻無一人昇天,結果導致古城沉入大海。根據九足巨鼎的記載,這片珊瑚洞的水底,還有個更大的銅鼎。要湊夠三具被月破損傷的畸形兒投入海底的巨鼎,纔可以讓亡靈通過楗木通往藏有不死藥的月宮。
Shirley楊說:“月蝕造成的殘疾胎兒,在商周時期叫做蝕天,是煉取不死藥的藥引,這種觀念在古代非常普遍,從殷商至秦漢,有大量文物都有與之相關的痕跡。”
我點頭道:“秦漢之時,是最熱衷於尋仙求不死的時代,想想也可以理解,一個人生前在哪,死後又在哪?這都是凡人難以理解的,畢竟生命匆匆,一轉眼就是青絲變白髮了,比起有限的光陰,人們當然更關注在永恆的虛無中,是否能得到永生。這股風氣到唐宋之後就慢慢淡了,連皇帝老兒也不肯自己欺騙自己了,到世上走一遭就逃不過生老病死,又哪裡會有不死的神仙。古人迷信可以原諒,咱們迷信就太不應該了,難道將這三個少胳膊少腿的嬰兒扔進水底的大鼎裡,咱們就能跟着這一老一小兩位僵人,一起飛往月宮吃不死藥?”
胖子也說:“就是,要依這麼說,那還造登月火箭幹什麼?美蘇兩國這麼多年豈不是白忙活了,人家古猜的祖宗在幾千年前通過爬樹就已經爬上月球了……”
明叔急道:“你們這兩個衰仔向來是對什麼都不相信,就不能讓楊小姐把話說完了你們再吹水?”他又對Shirley楊說:“楊小姐你可別跟這倆衰仔一般見識,阿叔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你快接着說,咱們在月球上吃了長生不死藥之後,還能不能下來?這長生不死雖是件很爽的事情,不過還是要能回到下面享受榮華富貴纔好……”
Shirley楊說:“我可沒說真能從海底神木爬進月宮,我只是以九足鼎上鑄繪的圖案來解釋,這種從不死傳說中演化而來的葬法,可能正是海葬的一種。水底的巨鼎是個機關,其中隱有震卦的標記,似乎可以引出潛流……或者是別的什麼,總之可以將屍體從歸墟里托出海面。只是不知隔了這麼多年,這機關是否還有作用。”
我急忙看了看鼎上鑄造的紋繪,確如Shirley楊所說,水中有個標有“震卦”機關的巨鼎,如今來看,震上震下的符號,似乎正是某種機關,一旦開啓,這珊瑚洞裡的海水,就會將巨大的“楗木”托出海面,可是否如此,還需要我們潛水下去探明真相。
我忽然想到古猜背後的紋身,這有殭屍的珊瑚洞下,應該是鮫人的墓穴,再深處則是一片龍骸,不知那口鑄有“震卦”標記的巨鼎究竟是在哪裡。他背上一代代傳下來的“透海陣”,隱藏着歸墟古墓的真相,也許正是祖上希望有後代能返回海眼之中,將祖先的遺骸正式安葬,可直到古猜這最後一位“龍戶”,纔有機會跟我們誤入此地。看這珊瑚洞內的水流形勢,似乎是與外界封閉隔絕,還不知這墓穴下的水有多深,如果大鼎所在的深度超出極限,我們也沒有能力到達。
我決定由我和胖子,再加上古猜三人立刻潛水下去,先偵察水底巨鼎的位置,看看能否開啓這個巨大的機關,但我心知這只是碰運氣,幾千年前的模糊記錄,又怎做得準?再說,也許這些疍人的祖宗們想起一出是一出,胡亂編個什麼段子來唬人,所以我囑託Shirley楊和明叔,留在這片礁石上,不要光顧着替我們擔心,還要繼續想別的辦法。
我和Shirley楊簡單商量了一下潛水方案,帶上恨天氏的“分水劍”防身,水下縱有變故,也應該足能應付了。Shirley楊說:“你可千萬別忘了,只是潛水偵察,一見到水底的大鼎就立刻回來……”
我知道她再說下去,就也要跟着去了,我們攜帶的水肺有限,行動時必須有所保留,所以在情況還不明朗的時候,不可能一股腦都下水。於是趕緊將她的話頭引開,讓她要照顧好明叔和多鈴。水面寂靜無波,看來水下情況不算危險,我們只不過下去偵察一番,料也無妨。然後和古猜、胖子三人吃了些壓縮餅乾,各自收拾齊整,每人抱了一個蝕天胎兒質化了的形骸,裝入隨身的潛水攜行袋中,這纔來到水邊。
在短期內連續行動,使得古猜已經和我們逐漸產生了一些默契,我不需要再囑咐他什麼,而且他在漆黑一片的水底目力過人,搜尋大鼎和確認路線都要依靠他的幫助。他仍然不帶水肺,赤了膀子,口銜蛋人刮蚌使的龍弧短刃。
我看胖子和古猜準備就緒,便用手一指自己的蛙鏡,告訴他們注意觀察,隨後三人同時入水。珊瑚洞裡的水深不可測,漆黑一片,我們的水底探照燈損失已盡,只能依靠潛水手電筒來照明,身前數米開外,就已黑暗不可辨認。
珊瑚洞水下空間深幽寬廣,令人一時不知所措,偶爾有些帶着生物發光器的水族接近過來,誰也沒看清是些什麼,就已如流星般從身邊掠過,消逝在漆黑的水中。忽地裡,只見黑暗中一片光芒閃動,雖然身在水下,卻如置身星海,我眼花之下定睛一看,原來是成千上萬只“幽靈蛸”,在水底來回遊動出沒。這些“幽靈蛸”遍體都能發出一股鬼火般的藍色光芒,可以通過幽藍色的生物光來吸引細小水族接近,然後尋找機會將其吞噬。發光器還能夠用來嚇退海中死敵,但它們並不主動攻擊潛水員,反倒是爲我們起到了很好的照明作用。越深處水質越清,不過“幽靈蛸”忽聚忽散,在水底捲起一波波的光霧,迷離變幻的情形,使人眼花繚亂。
我們抱住一株古珊瑚樹的化石,趁機看了看四處的情形,太遠的地方看不到。眼前全是各種珊瑚的化石,縫隙和窟窿中有大羣的甲殼類生物在快速爬動。我正要傾下身子,繼續往探處潛去,忽然發現身旁的珊瑚樹化石上,都如篩孔一般,密佈着難以計數的窟窿,每個洞窟的大小都可容納一人,裡面似乎藏着什麼東西。
我對胖子和古猜一招手,三人湊到近處,將潛水手電的光束照將進去,只見珊瑚樹身的洞窟裡躺着一具鮫人的屍骸,皮肉已被魚吃盡了,只剩下凌亂的骨骼,上面掛着些與筋相連的鱗片,鋸齒般的獠牙暴露在外,顯得好生猙獰恐怖。又接連看了幾個洞窟,珊瑚樹化石中的無數洞窟,幾乎都藏滿了鮫人的屍體,這株珊瑚樹正是海底鱗族的墓穴。
我見到有成千上萬的鮫人屍骸,心中也不禁有幾分發怵,幸好都是死的,否則在水底遇到這麼一羣惡鬼,哪裡還有命在?不過這些鮫人面目身體都被小魚啃噬光了,骸骨卻未化去,據傳這是由於它們腦中有魚珠。蚌珠分海珠和湖珠,跟魚珠一樣,都是水裡的珍異之物,之所以魚珠未曾流傳於世,是因爲其離開水的時間稍久,其精華即失,所以向來不如蚌珠珍貴。
我不知這傳說是真是假,又琢磨着龍戶紋身上既然有鮫人墓穴這個標記,必定是個極爲重要的所在,理所當然應該看個明白。於是對胖子打個手勢,探手入洞,拽出一個鮫人的頭顱,胖子跟着用“分水劍”伸進鮫人眼窩中一挑,這劍身烏沉沉的“分水劍”,在水底竟有層暗淡的光芒,而且造爲鮫魚吐刃的形象,可能正是古時對付水底惡鬼鮫魚的利器。劍刃翻起處,早將那猙獰的魚頭挑爲兩半,當中果然有個核挑大小的黑色骨球,毫無光澤。鮫人剛死之時,魚珠自身應該也有精光,保存了屍骨多年,精華消散暗淡,用手一捻,魚珠立刻變爲了齏粉。
古猜在水中看得好奇,也大着膽子把胳膊伸進另一個洞窟裡,想摸個酷似人頭的鮫魚腦袋出來看看有無魚珠。不料他剛一伸手,那珊瑚樹上的墓穴裡,就無聲無息地探出一隻滿是黑鱗的枯爪,牢牢攥在了他的腕上,將他向裡面拖去。
古猜一隻手被死死捉住,可另一手抓着氣螺,臂彎裡還抱着裝有死胎屍骸的密封袋,密封袋始終挎在他身上,可這傢伙莽莽撞撞地竟不知放掉死嬰,取下口中的利刃解決自己,只是用腳撐在珊瑚樹上,死命向後用力擺脫,一時僵持不下。
我和胖子見狀也都嚇了一跳,海里的鮫人詐屍了?哪裡還顧得上多想,擡手一劍揮出,那分水劍造得好生了得,在水中揮動起來絲毫感覺不到阻力,古劍斬落,頓時將洞中伸出的爪子揮爲兩段,一股污血緊跟着冒了出來,水中血腥一現,在幽靈蛸捲動的光波中,只見珊瑚樹密密麻麻的洞穴中,有無數遍體黑鱗的鮫魚,像是一股股黑色的濁流涌將出來。
從珊瑚化石中突然出現的大量鮫魚,猶如在水中捲起一股黑色的颶風,附近有些幽靈蛸逃得稍稍慢了,即被黑潮般的鮫人吞沒,鬼火般幽藍色的光波化爲了無數逃竄的流星,頃刻間,大片色彩斑斕的珊瑚化石被這股濁流遮爲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