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據說有些“珠池”被採蛋的人採空了,蚌殼蚌肉堆積成山,可到了夜裡,珠池中又有精光映月,蛋民不知真相,以爲水底尚有蚌珠,於是轉天繼續潛水採珠,便往往有去無回,都被伺機報復的蚌祖所吞,它吃了活人,連骨頭都不吐。可即便把珠池傾盡,也難覓其蹤。所以在海上搏命的蛋民們談起這些傳說,也不免駭然失色,而且動了蚌祖會引發海嘯颶風,總之是傳得挺邪,沒有漁主的秘器,是無論如何也引不出蚌祖的。
這時水影紛亂變幻,我已看不清古猜的行蹤,心中不免擔憂起來。正要過去尋他,忽地裡珠母海底泥沙翻涌,妖霧大作,就見陰光閃爍,其後是一片巨大的黑影,一波波的鮮血從中涌出。古猜全身是血,揹着那“屍鬽”,手足並用掙扎着遊了出來,但他身後滿是妖霧的水流,似乎存在着強烈吸力,古猜剛剛游出三五米,又立刻被水流吸了回去,倏然間消失在了濃霧裡。
珠母在水底一動,真似有倒海移山之勢,只見水中變幻不定的虹氣,都被揭起的泥沙遮住,濃重的霧氣漫水而起,根本無法看清楚裡面的蚌祖是個什麼樣子。古猜仗着“龍戶”的一身水下本領,以“屍鬽”引得珠母蠢蠢欲動,張殼分甲,想要將那陰氣深重的“屍鬽”吞將下去,吸卷着水流形成了旋渦。古猜稍慢了半步,竟被這陣旋涌吸住,他不及掙扎,就已陷進了珠母帶起的泥沙濃霧深處。
我瞪着眼看個正着,心中一急,立即伸手摸出潛水炸藥,想要過去把古猜搶出來,眼下救人要緊,也顧不得能不能把蚌祖引出深澗了。可正在這時,忽覺面前水流衝擊,古猜也同時掙扎出翻涌的泥沙煙霧。
原來珠母吞了有筋無骨的屍鬽之後,一時耐不住女屍體內的陰氣,蚌甲分處,又將屍鬽像吐納明珠般噴了出來。古猜在蚌殼內就勢割了幾塊蚌肉,混在血霧中順着水流衝了出來。
我急忙伸手拽住古猜的手臂,將他在亂流中拽住,見他也自驚魂未定,已是被珠母吸入殼中不下三次。我們二人見引出了蚌祖,不敢再做逗留,扯着潛水繩竭力向外游去。
蚌祖的輪廓隱約可見,雖然看得並不真切,但憑着水中那股強烈的波動,已足能感覺出它體形龐大、移動緩慢,附在礁岩上蠕動而出,追逐着屍鬽散發出的陰氣而動,從珠母海中爬了出來。
蛋民在海中置珠媒引珠之事,原屬尋常,普通“珠媒”所用之材料,連魚珠都沒有,僅是選用螺蚌喜歡的食物。混合些肉糜加以調配,以此爲引使螺蚌環抱的堅甲分離,趁機刮蚌取珠。而這種以人皮製成的屍鬽,只有疍民的祖先纔會使用。 wWW★ т tκa n★ ¢Ο
我和古猜都沒想到“屍鬽”竟會如此靈驗,被它的陰氣撩拔,那蚌祖突然間就冒了出來,我們未免有些準備不足,倉皇中奪路而逃,也顧不得回視身後的情形,只覺身後如同彌洞,吸水之力奇溜無比,若不是捉牢了堅韌的潛水繩,怕是稍一鬆手就會被亂流吸走。
未到山澗出口,澗口處的亂流便與珠母吸水之力形成前後夾擊之勢,身處其中只覺手足痠軟,在一陣陣混亂的潛流中使人感到天旋地轉,加上水壓的作用,頭腦有些發暈,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想要鬆手放開潛水繩的念頭。
就在意識開始朦朧模糊的一剎那,我感到身後一陣陰寒,那種鬼氣森森的感覺直透五臟六腑,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隔着蛙鏡,只見一張五官鮮豔,但格外扭曲的女人面孔,正好貼到我的蛙鏡上。
那正是古猜背後拖拽的屍鬽,被亂流帶動,連同繩索纏到了我身後的死嬰。雖然我知道那張女人的臉,是屍鬽浸水後漲大呈現出來的,而且在水中愈久,形容愈是鮮活如生,可在如此近的距離看到這人皮的五官,簡直像是在擠眉弄眼地微笑,還是覺得全身惡寒透骨,原本模糊的神智,反倒變得清晰了,一驚之下,身體裡猛然間生出一股力量,用盡吃奶的力氣狂拽潛水繩,和古猜在亂流的縫隙中,翻滾着出了珠母海入口處的深澗。
珠母雖然貪戀水中陰氣,天生懼怕“月破”一類的自然現象,但也許是它活的年頭實在太久了,也許是古墓中的死胎早已質化千年,蝕天之氣已所剩無幾,驅趕鮫魚尚可,對付成了精的蚌祖卻不起什麼作用。所以它對我掛在氧氣瓶上的死胎視如無物,越迫越近,緊緊尾隨着屍鬽,出了珠母海。
澗口附近大多是奇形怪狀的珊瑚化石,蚌祖到了這裡,已無泥沙涌起的煙霧遮擋。只覺身後精光浮動,一陣陣亮似白晝,百忙中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一隻全身生滿藤壺狀僞裝物的巨蚌就在我們身後,那就是蛋民們傳得神乎其神的蚌祖了。它形體也不是大如小山,大約有一個卡車頭大小,外貌近似一種罕見的盆形珍珠貝,波浪般凹凸的蚌殼表面,附着着厚厚一層疙裡疙瘩的海洋沉積物,顯然已有很多年沒有移動過了。
那蚌祖的蚌甲最是奇特,不是兩扇合一,或是螺旋一體,而是生有六瓣合葉蚌甲,左右上下都可開合分啓,殼中有異常發達的蚌足蚌盤,蚌甲忽張忽合,縱然是銅頭鐵臂之軀被其夾住,也會像被軋刀所裁般被截肢斷體。適才古猜被吸入裡面還能完好無損,恐怕也只有在水下進退如電的龍戶才能如此僥倖。
我回頭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被晃得好一陣生花,蚌祖與普通的螺蚌大不相同,它珠囊奇大,蚌甲分合之際,珠光閃現。藉着水波的折射,化出瑞彩虹氣,令人目爲之奪,神爲之懾。四周深水幽靈蛸鬼火般淡藍色的光波,此時也都相映失色,整個珊瑚鐵樹化石,都被蚌祖甲中蔽納百珠的光芒所籠罩。只不過蚌祖藏於海底,常年不見真正的明月,其所孕蚌珠相比珊瑚螺旋海域的尋常明珠,陰冷清冽之氣尤爲深重,六扇巨大的蚌甲時開時合,千縷虹氣也隨即隱現出沒。
我沒想到珠母追得如此之近,回頭望去,只覺白茫茫精光刺目,霎時之間,陰寒之氣與水流吸力大增,巨蚌堅甲暴然張開,我和古猜都被蚌甲分合之勢籠住,只消珠母的六片重甲裹緊,即使不被當即夾死,也會被蚌祖吸人珠囊。
古猜在水下就變得非常暴躁嗜血,見狀便要故技重施,想要以進爲退,縮身藏進蚌甲,趁着珠殼閉合之際,在裡面戳那成精的老蚌幾刀。
但我看蚌祖吞吐了幾次屍鬽之後,那女屍人皮中一股怨氣漸消,只怕再被蚌祖吞下,屍皮和珠衣上產生的陰氣就會消失,珠母大概會將其直接裹入珠囊,不會再輕易吐將出來。憑古猜那柄短刀,想在蚌殼內宰殺如此巨蚌,未必能夠成功,此刻絕不能捨命硬拼,這念頭在心中一轉,已見古猜挺刀合身撲了回去。
我急忙探手將他拽住,但古猜在水下滑如泥鰍、動似黑魚,我的手抓在他胳膊上,像是抓到了一條滑溜異常的水蛇,根本難以停留,滑不留手順勢送脫。但幸好扯住了他背上捆縛屍鬽的繩索,立即使勁向前拉扯,把古猜在水中拖得兜了半個圈子。
就在這時候,珠母厚重的堅甲猛然合攏,僅差得半寸,就會將古猜雙足夾住。那在水裡拖風箏似的屍鬽卻已被蚌祖吞在殼中。我和古猜被屍鬽上的繩索纏住,急切間難以抽身,而那珠母吞了珠媒後,立即堅甲環閉,不動如山,巨甲微顫,似乎是在盡情享受着屍皮中的陰怨之氣。
我一手推住犬牙交錯般緊緊閉住的蚌甲,一手抽出分水短劍,割斷了糾纏在後背的繩索,這才和古猜抽身出來。此時Shirley楊等人在珊瑚樹下看了個滿眼,都不免心驚肉跳,想游過來相助,但事發突然,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卻根本來不及,所幸沒有傷亡,而且成功將老蚌從珠母海中引了出來,便匆匆趕過來將那珠母圍住。
珠母海又名“瀛海”,“瀛”是古時海中仙山的代稱,也有仙境的意思,實際上蛋民對海底珠池或洞穴也如此稱呼。在風水之道中,稱爲“瀛海”或“瀛樹”,都是生氣不滅的上善之地,更是海中海氣最盛之處。珠母本身與“瀛海”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它藏身在珠母海中,藉着海中陰精之氣吐納形煉,能存活極久,在民間常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一百年的老刺蝟”,實際上海中老龜能活萬年的不一定沒有,但目前發現龜齡最老的才八百年。
海洋生物的壽命雖比陸地上的生命要長,可千年萬載之說還是不太符合實際,大多是因爲難以判斷,才形容爲“萬年”。珠母蚌祖的壽命應該在三四千年左右,一旦蚌祖離了珠母海,失去了海中生氣凝聚的氣場,就會如同垂暮老朽的風中殘燭,雖然不會立即老化死掉,卻失去了活力,蚌肉都會變得塌陷萎縮,在耗盡體內明珠精氣之後,就會開始死亡。
我們引出的這隻蚌祖,在吞了屍鬽之後,環閉甲殼,凝伏不動,正如昏昏欲睡一般,已不像在“瀛海”中那般猙獰生猛,不會再對蛙人和蛋民產生什麼實質性的威脅了。
我轉到巨蚌身後,撫着它的蚌甲,心想:“蚌祖是南海靈物,得海氣精魄,現在世界上資源被過度開採,天然海水珍珠少之又少,大概七大洲八大洋裡至今還活着的珠母,加起來總共也沒有三兩隻了。我們這夥人的歲數加起來,恐怕都沒有它的零頭大,雖是有心留它不殺,可在水下又沒有別的辦法能從這麼大的活蚌中取珠,看來無毒不丈夫,這回說不得只好心黑手狠了。”於是做了下切的手勢,讓明叔和古猜、多鈴這三個蛋民動手,術業有專攻,屠蚌取珠自然是蛋民龍戶最爲拿手的勾當。
明叔對我們擺了擺手,那意思大概是說,根本犯不上宰了蚌祖,用漁主傳下來的秘器直接刮珠,然後讓這老蚌自生自滅也就是了,隨即接過我手中的分水古劍,和多鈴古猜三人用劍刃一層層颳去蚌殼上的海蝕沉澱物質。
在海中採珠,有時會將整個的老蚌一起撈上來,取了蚌珠,蚌肉也不能浪費了,用剔刀將蚌肉活生生從殼中刮出來,稱爲“刮蚌”。但採珠者有疍人古法,古法中所謂“刮蚌”,並非是普通蛋民用利刃刮蚌肉的辦法。古疍民刮蚌是以青銅打造的分水刀具,在蚌殼上來回拖動,銅刃在波浪起伏的蚌甲上一拖,就會使甲中的蚌體感到一陣振動。
這種振動極爲特殊,就像古時挖金的“金苗”,見到金脈就要念咒,否則礦脈必短。刮蚌之法似乎就是那樣一種用青銅器發出的古咒,只有紋鑄着魚龍圖騰的古銅刃,才能起到震懾老蚌的作用。所使用的銅刃越是古老,作用也就越是明顯。珠母甲殼被利刃一刮,就像嚇得失了魂,又像是被全身麻醉了,體內肌肉勁力全消,殼甲鬆脫,任憑蛋民採去珠囊,也絲毫反抗掙扎不得。
我和胖子、Shirley楊三人根本不解其中奧秘,這時候只有在旁邊看的份了,在水底目不轉睛地望着明叔“刮蚌”的舉動。雖然平時覺得明叔這老賊慣於吹噓賣弄,是個“關二爺放屁不知臉紅”的老賭徒老騙子,但他也確是有些個過人之處,對海事和倒騰死人的勾當經驗豐富,採蛋的諸般掌故異聞更是所知極詳。因爲這雙古銅劍是古時秘器,也無須再拜漁主,以明叔那套詭異的手法,並沒花費多大力氣,那蚌祖五彩斑斕的蚌甲就已暴露出來,殼甲表面鮮紅倒生的骨刺密佈,如同一塊巨大的彩色珊瑚,它像是被催眠了一般,顫顫抖抖地將蚌殼張開了一條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