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穿過裂開的岩層,身邊已是東倒西歪的銅奴,四周洪鐘巨鉢的響聲依然響徹不絕。我趁機低頭看了看珊瑚洞中的水面,渾濁的伏流翻滾不休,水中黑鱗晃動,兩盞發着灰色兇光的鮫眼正在仰天凝視。
我心中一陣驚疑,水底明月已散,那鮫姥怎地還不肯回到巢穴?它存心想吃了我們不成?但隨即擡頭向天空一看,便已明瞭緣由,不禁連連叫苦。通月神木正直指幽靈島上的缺口,此刻海氣漸漸消散,海面上常年堆積覆蓋的雲層也都沒了,正當夜晚,海上星月生輝,清澈的月光撒入歸墟,鮫姥在海底仰望明月,哪裡還肯回到水下的洞穴。
只見水波一起,全身黑鱗的鮫姥分水躥上了楗木,它全身密佈的卵巢和胎盤中盡是黏液,當做吸盤一般附在樹身,竟然蠕動着從水中爬了上來。我暗自罵了一聲,用潛水匕首割去空水肺的氧氣瓶,扔下去砸在鮫姥身上,但這又如何阻得住它分毫。
我連催上邊的胖子等人儘快向上攀爬,千萬別回頭向下看。衆人都已拋掉氧氣瓶,各用赴水的短刀插住樹身,全力爬上神木頂端,一到這裡,便是被逼到了絕路的盡頭。胖子越攀越是腿軟,低頭向下看了一眼,頓時頭暈眼花,從溼漉漉的箭石上滑了下去。這裡非同水中,忽地直墜下去,我忙伸手一抓,卻被他下墜的力道一併帶了出去,兩人翻滾着落下數十米高的通天神木。
神木頂端地勢寬闊,橫生倒長地嵌着許多的箭石,從遠處一看,形同樹冠。那是一種上古海洋生物的化石,呈扁平鈍角的形狀,上面有近似貝殼的奇妙紋路,看樣子並非人力所嵌,而是在遠古的海洋時代裡,這裡曾是海底,有許多箭石如同老螺附海樹一般,團團族簇攀附在神木頂端,形成了今天這罕見的樹冠奇觀。
我被胖子拖得墜下神木,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就覺得背上猛地一撞,正好落在了一塊突出的箭石上。箭石如同老樹傘蓋,將我們託了一下,但這種化石可比真正的樹冠堅硬百倍,這一下直撞得筋骨欲折,疼得我眼前發黑,險些暈了過去。
不過更倒黴的事還在後邊,通天巨木上的箭石亭亭如蓋,在楗木頂端,形成了上百處天然的傾斜平臺,就好像是一團團彩雲化做了古老松柏的樹冠。漲潮時幽靈島被淹沒在海面之下,海水透過洞口直灌下來,經年累月地衝刷着樹冠,嵌入木身的箭石雖然長死在其中,可仍不免在水壓下生出許多波痕裂紋,甚至已經有些箭石早已斷裂掉落。
我和胖子落在一片箭石上,尚未從傾斜的石面上爬起來,身下箭石的裂痕就突然擴大延伸,頓了一頓,便“咔”的一聲從中折斷開來。我們連人帶石又繼續落向下面,直撞斷了三五層箭石,方纔止住勢頭。
胖子最怕之事便是從高處往下掉,平日裡充出來那股“萬夫難敵的威風,千丈凌雲的豪情”,早都不知去向了,緊緊抱住我的大腿,在傾斜溼滑的箭石表面上閉着眼大叫:“胡司令,看在黨國的分上,快拉兄弟一把!”
我不及胖子皮厚肉多,這幾下已是摔得全身骨節疼痛難忍,又被胖子抱住了大腿,不由自主地逐漸向下滑落,趕緊咬牙用力,用潛水匕首一刀插入神木的木幹,好歹算是將身體暫時固定了下來,但腿上大筋都快被胖子拽斷了。低頭向下一看,海底的鮫姥藉着一股濁流,攀住樹幹,沒頭沒腦地向上爬來。剛纔被我們砸塌的幾塊箭石,都像半空掉落的鐵板鋼片,一塊塊插到了它的身上,鮮血咕咚咕咚地往外冒着,把附近的海水都染遍了。
這時如果失足掉下去,就算僥倖不被鮫姥吞了,也得落在被水淹沒一半的銅奴上,撞個腦漿崩裂。我骨子裡的狠勁發作,不顧身上徹骨的奇痛,一手用匕首紮在樹幹上,一手摳住箭石邊緣,使出吃奶的力氣,將胖子慢慢拽了上來。只要從這溼滑的石面上站起來,就可以攀回神木。
我雖用腿將胖子強行拽上來半米不到,潛水匕首的韌性卻已超過了極限,刀刃硬生生被折斷了。這樣一來,我只有夠着箭石的那一隻手使得上力,全身的力道吃在此處,那幾個手指不覺已經變得麻木了,眼看就要脫手滑落,萬難再有迴天之術,只好閉目待死。
正這時,我的手臂忽地被人抓住,腿上下墜的力道也忽然減輕,睜眼一看,原來是Shirley楊見我們吃緊,急忙和古猜攀下來相助,將我和胖子從箭石上拽了起來。身下的箭石承受不住四人重量,隨即被壓得斷裂倒塌。我們在此之前已經攀回樹身,才僥倖沒跟它一併墜落。
那塊箭石奇大,其重怕是能有幾百公斤,猛地從高處落下,勢道之沉重少說也不下千鈞。只見扁平如箭頭的大塊箭石,自空中旋轉翻滾着掉落下去,正砸在鮫姥頭上,箭石停也沒停,刷地落進水裡,那巨鮫的魚頭,頓時被斜斜地切去了半個,血水噴出來幾米之高。
此時那鮫姥魚頭探出水來,我們纔看清水中鮫姥的面目。只見它體大超過老黿大鯢數倍,只有早已滅絕千萬年的遠古滑齒滄龍,纔有可能與其相提並論。遍佈胎盤的鮫身鱗甲包裹,頭似酆魚,鰓上幾百根形似長髯的觸鬚,長達十餘米,體下生有數十對魚鰭,橫生倒長的牙齒末端,猶如藤鉤荊棘,開合之際有腥氣沖天。
它跟着翻涌升騰的水流攀在巨木上,正被落下的箭石削去半個腦袋,卻沒當即死掉,反倒瞪着其大若球、其質若灰色水晶的魚眼,直勾勾望着穹廬上漏下來的星月之輝,神態哀狂之極,重傷之下,兀自不肯潛回水底。
有條被亂流困住的大青鯊,倉惶中不擇方向,竟撞到了神木附近,被鮫姥的探觸鬚攫個正着,連頭帶尾活生生吞進嘴裡,一時攪得波濤中血腥滾滾。那鮫姥也不顧身上血如泉涌,蠕動着血肉模糊的軀體,以須鰭助力,繼續攀上神木。我們看到這血淋淋的海怪就在身下,它吞噬惡鯊不費吹灰之力,心中驚懼之意大增,哪裡還敢再去細看,無奈之下,只好拼命向着沒有退路的神木頂端逃去。
就在此時,鯨腹般的洞窟岩層中,凝結的海氣逐漸消失,陰火驟然失去了慘白的光亮,黑暗中只聽得混沌之水洶涌如沸,轟隆隆的山體開裂,彷彿是天空崩塌了一般。四周的大水沒過了古城的遺蹟,旋而在城中的神木下方激成了急流的旋渦,我們攀在神木頂端的箭石上被震得周身筋骨如酥,一動也不敢動。
楗木底部絞動的無數青銅鎖鏈的銅奴,都被海水衝得互相撞擊搖搖欲倒,有幾條鎖鏈承受不住如此強烈的急流,斷成了數節,碎片崩得橫飛出去。通天入海的神木高大異常,傾斜着陷在海中,不斷遭受海涌衝擊。這些鎖鏈在平時可以起到一種牽扯捆綁、防止巨木斷裂的作用,此刻失去了繩捆索綁,這株億萬年的古木,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在驚濤駭浪中轟然倒塌。
多鈴身單力薄,心理素質遠不及其餘幾人,在山呼海嘯席捲天地的猛烈震顫下,她早已驚得口不能言,手不能動。這時天空中好似炸個霹靂,巨響聲中箭石一陣晃動,她手腳虛軟,從石臺上滑了下去。
我和Shirley楊看她從樹頂翻落,立即伸出手去,想將她在半空中拉住,可神木搖晃不休,手中抓了一空,眨眼間多鈴就落入了翻滾的海水。黑茫茫的水中只有鮫姥怪軀浮動,卻哪裡還有多鈴的身影,恐怕在入水的一瞬間,就被鮫姥吞了。
古猜見多鈴遇難,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就想跳進水裡尋她。我趕緊揪住他的腰帶,將他硬生生拖住,掉下去的人哪裡還有命在,再下去救人也是白白送死。不過這時候洪波怒濤、山崩海陷,將所有的聲音都覆蓋了,衝得人耳骨生疼,說出話來相互間都無法聽到,我沒辦法對古猜說話,只好用力將他按住,以免他入水喪命。
陡然間涼風撲面,我擡頭向上一看,只見歸墟中那片海氣凝結的幾十處海眼裡,紛紛落下水龍般的巨流,岩層中的龍火海氣消散殆盡,又形成了吸水的大海洞。不過這次也許是珊瑚螺旋海域最後出現海洞了,龍火岩層的開裂,使數個海洞連成一條蜿蜒的水龍,落下的千萬噸海水如同在歸墟中豎起了一道水牆。
海底岩層開裂的張力,使歸墟中的最高點,也就是露出海面的那座幽靈島,從山頂天門洞處分裂開來,海中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峽谷,兩側落差百餘米的海水,如雷鳴般灌落倒傾下來。震卦的機括,雖然是古人送葬的玄機,可萬沒料到在千年後竟然將歸墟震開。這南龍的一震之力,波及珊瑚螺旋遼闊的海面,又何止百里。易卦中卦象繁多,偏以“震上震下”的卦象,作爲送死赴冥之途,難道卦象中,竟已預示了這射日奔月之國的毀滅與地陷,以及幾千年後歸墟里發生的劇變?
海面上出現的裂縫,似乎是大海身上的傷痕,其深約一二百米,其寬有七八十米,線條輪廓和凹凸之處完全對稱,就像是把海面生生撕開了一道大裂縫。我們攀上的楗木頂端,正處於大海溝的中間,四周和腳下全是傾瀉翻騰的海水,水勢撼天動地,只有頭頂露出的天空靜得出奇。明月當頭,閃亮的星辰,如同細碎的流沙鋪滿了青色的天宇,看着大海中洶涌的獠牙和海面上夢幻般寧靜的星空,一時間,使人恍惚不已,以爲上面的夜空是一抹並不真切的夢境。
鮫姥也被海水衝得難以動彈,不過它見到天上星月生輝,更是死命攀住神木不放。海水和地下伏流混合,沒用多久,就快將裂開的歸墟填滿了。不過海底的伏流一落,仍是生成了一個直徑數裡的海洞,這處海洞正在神木陷入海底之處,旋流暗涌無休不止地灌入其中,似乎永遠也灌不滿珠母海里的無底洞,那個在古籍中反覆提到的歸墟,終於露出了它真實的面目,除了古精絕國的鬼洞之外,世界上確實還存在着一些難以探明的無底深淵,而歸墟正是它們其中之一。
如今這楗木下的歸墟被伏流衝開,形成了強大的力場,不停地吸卷着海水,傾斜着陷在海底的巨木,內部早被鑿空千年,開出了一條超度靈魂的通道,在如此洶涌的水流中,木身層層斷裂,周圍千百尊固定木身的銅奴,也都七零八落地被捲入了深海。海水的異動,帶起了如山的巨大浪涌,眼看着分開的大海就要合攏,我們在樹冠的箭石上卻只能望洋興嘆。楗木是海中遠古遺存的巨樹,並非真能夠通天奔月,神木頂端比海面矮了一截,這段落差卻遠非人力能及,此時唯有插上翅膀才能逃得出去。
隨着海面的裂縫逐漸消失,歸墟中天塌海陷的聲響都被淹沒在了水下。只有半截楗木下的海眼水勢驚人。我們心灰意冷,心神體力都已窮盡,臉海中空空蕩蕩,攀在箭石上閉目待死。正這時,木端猛地一晃,忽地向海中倒去,原來海底的鮫姥被箭石所傷,那傷勢足能致命,但它蠻健悍惡,並沒有當即殞命,仍不死心地攀着神木想要吞噬月光。海洞旋流湍急,加上它搖動木身,十多米長的一段楗木,硬是被它推得折斷開來。
楗木上生滿了如同樹冠的箭石,在海波亂流中浮力極大,而且木身斜着陷入海底,所以並未被旋渦捲入深處,反而藉着暴漲的海水浮出了海面。幾乎就在同時,海水徹底合攏,把歸墟中的亂流遮在了下面,那鮫姥抱着神木斷開的尾端,跟着一同浮了上來,但終因流血過多,圓睜着一雙灰撲撲的巨眼,死不瞑目地失去了生命,拖着身後一線污血,漂在海上。
我們死中得活,竟被鮫姥托出海面來,都有些目瞪口呆,眼看天上清冷的星月之光照在平靜的海面上,實在是不敢相信竟能活着從歸墟中出來。可不等我們來得及慶幸生還,就發現那體大如巨鯨的鮫姥屍體。依然死死纏住這段楗木,十幾米長的一段殘木,根本承受不起沉重的海怪屍體,在海面上只是浮了一浮,就被它拖得向海中沉了下去。
此時巨木還未漂出被海水淹沒的幽靈島,水底歸墟的吸水之力便在這片海面上形成了一個模糊的順時針旋渦,楗木浮得快,沉得更快,眨眼的工夫不到,已沉下水面三分之二。我腦中一閃:“沒有船隻怎能離開珊瑚螺旋?這截被折斷的粗大楗木,豈不正是渡海浮槎?有了它便還有一線希望漂流出這片魔鬼海域。”
想到這,不敢再有遲疑,便招呼一聲胖子帶忙,探手從古猜那裡搶過龍弧銅刀,拼命去斬纏住斷木的鮫姥屍體。古猜好像癡了一般,雙眼直勾勾的毫無神采,只是不斷口齒不清地念叨着:“師姐也死了……”
我們雖然對他好生同情,可生死關頭,誰也顧不得去勸他什麼,我和胖子、Shirley楊爭分奪秒地將鮫姥的屍體剁碎,明叔也瘋了似的爬過來,用牙去咬卡住箭石的鮫鱗。在一片海里獨有的腥臭氣息中,點點鮮血飛濺在海面上,可那鮫姥的屍體實在太大,加之全身的老肉怪鱗粗厚無比,我們手中只有在水下使用的短刀短劍,只好眼睜睜看着斷木在海面旋渦中打着轉不停下沉。
我急得腦筋跳起多高,一看實在沒辦法了,再不跳水逃命,就得被楗木和鮫屍拖進海底了,但跳進羣鯊出沒的珊瑚螺旋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橫豎要死在海中,與其遭遇鯊吻,還不如被拖進海眼裡淹死。
正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跳海的時候,海面的旋渦中忽然水波翻涌,陡然冒出許多巨大的礁石,將粗大的楗木和死鮫屍體託了起來,一陣起伏晃動中,緩緩向西移去。
海面上星月輝映。但清冷的月光下,卻看不出這片黑漆漆的礁石爲何會動。衆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不由得都停下手中的動作,我知道明叔在海上經歷過許多事情,這老賊是海事方面的“反動學術權威”,忙問他海上出現的一片片礁石是怎麼回事,是兇是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