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也是人急拼命,爲了避開六翅蜈蚣急速接近的勢頭,雙腳蹬着井壁將身體彈出,縱身跳下了深井。可他身手雖快,那蜈蚣的速度卻是更快,見撲了一個空,就舞動觸鬚齶足,猛然間在陡壁上探出半截身子,猶如黑龍回首探珠,直取身在半空的鷓鴣哨。
鷓鴣哨並非匹夫之勇,他是謀定而動,就知那蜈蚣撲空了之後會有這麼一下。他跳離井壁的時候腳底下使足了力,身子在半空一個迴旋,已將身上道袍扯掉,兜頭甩出,手勁分寸奇準,正好向那六翅蜈蚣頭頂罩去。
那蜈蚣的觸頭齶足,突然被一件道袍矇住,它也不知這是什麼東西,不免有些驚慌,掛在壁上拼命甩頭擺尾,想將道袍撕扯着甩掉,但越是掙扎鉤掛得越牢,一時之間又哪裡擺脫得開。
鷓鴣哨雖在半空用道袍阻住蜈蚣,但他凌空一個霸王卸甲甩掉道袍,實已竭盡平生之所能,道袍擲出後,身體立即墜了下去,眼前只見井壁上好似繁星般的燈光一片生花。
無量殿下這處滿是石燈的井穴深不見底,更不知底下是水是石,直接落下去就是周身的銅皮鐵骨也得摔散了。不過鷓鴣哨冒死跳下來,並不是自尋死路,實是死中求活。
他外邊穿着道袍,裡面則是一身能耐水火的掘子攀山甲。這套掘子甲是用土鮫皮製成,接縫處則用鮫筋相連,在肘、腕、踝、膝的內側都有許多細小的倒鉤,平時臥在甲槽裡,機簧設在腰後,用的時候一扯身後的筋索,攀山百子鉤就立刻從甲槽裡彈出。所謂百子鉤的“百子”,百是指衆多,子是指細小,盜墓器械中多有具備“百子”構造的工具,攀山掘子甲裡藏的都是這種又細又堅韌的精鋼鉤子。
深井中又不同開放的空間,裡面有氣流存在,所以身體墜落下去的速度比尋常慢了些許。此時鷓鴣哨在空中拽開筋繩,藉着井中的氣流張開雙臂,像飛鳥般滑向了最近處的井壁,腕上百子鉤在陡峭筆直的絕壁上一按,下落的勢頭頓時減慢,如同壁虎般輕捷地貼在了牆上。
鷓鴣哨貼在絕壁上長出了一口氣,剛纔扯掉道袍、矇住蜈蚣頭,再使用掘子甲掛在井壁上,這幾下是一氣呵成,把壓箱底的絕活全使出來了,倘若其中稍有半分差池,不是餵了蜈蚣,就是跌得粉身碎骨,饒是他膽大,心頭也是怦怦跳作一團。
可不待鷓鴣哨再作喘息,就聽頭頂上蜈蚣爬壁之聲作響,那六翅蜈蚣已經擺脫了道袍的糾纏,再次繞着井壁爬了下來,它也是在連番惡鬥之後遍體鱗傷,惱發了性子,非要置鷓鴣哨於死地不可。
鷓鴣哨在進瓶山之前,本打算用怒晴雞對付這條成了精的老蜈蚣,可不料陰錯陽差,自己竟和它一同落人無量殿下的這口大井,出口又被封了個嚴嚴實實,自知此番是身臨奇險,遇上了平生前所未有的勁敵,當下不敢託大,趕緊深吸了一口氣,利用攀山掘子甲掛住井壁,施展出壁虎遊牆的手段,迅速向井底攀爬。
鷓鴣哨一步步向下攀爬雖然也是迅捷異常,但那蜈蚣自上而下追得太急,他只好放開井壁,連躥帶躍地向下移動,幾乎不在壁上停留,只是下墜的過程中,不時用身上的掘子甲刮按陡壁來減緩落下的力道,以免直接落地摔死。
這井深能有數十丈,地勢直上直下,幾乎快到山底了,鷓鴣哨身如飄葉落下,眨眼的工夫,井底的情形便已經出現在了眼中。只見井底堆積着數百口棺槨,有棺有槨,也有甕葬的陶骨罐,都是沉舊異常,款式年代也大不相同,上至金玉鑲嵌的奢華漆槨,下至蛆蟲蛀噬的柏木棺材,好像是達官貴人和貧賤百姓的都有,亂糟糟地堆積如山,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
鷓鴣哨是倒斗的行家,但見到井底諸棺混雜,也不禁感到驚詫,未及細看,就已經攀着井壁落到了底下,這纔看見衆多的棺槨周圍,更有無數屍骸枯骨,有的死而不僵面貌如生,也有的就剩下骷髏頭了,看那些屍骸形貌服飾差別更大,簡直是夷漢混雜,年代更是從商周到唐宋皆有。
鷓鴣哨站在一口玉槨上看着四周,真是滿頭霧水,暗罵作怪,瓶山裡究竟有什麼名堂?擡眼正看見堆積成山丘般的棺槨屍骸中間,有一口巨大的青銅丹爐,銅跡斑駁,鑄着許多銘文鳥獸,雖無暇細辨,但可斷言,必是件秦漢之時的古物。
鷓鴣哨閱歷極廣,而且搬山道人常年扮了道士行走天下,也知道些黃老之法,他一看那巨大的青銅丹爐,心中立刻明瞭七八。原來這深井是瓶山丹宮裡的丹井,煉造陰丹的丹火上行,正需要這樣一個所在,而那些古時棺槨,則都是被煉丹的方士們從各地暗中盜掘來燒丹頭的。在古代,世人認爲殭屍肉可以入藥,稱爲“悶香”,因爲死而不腐的殭屍都是借了地脈裡的龍氣,龍氣無影無蹤難以捕捉,但煮了殭屍肉就可以把屍骸裡的龍氣提煉出來。
而裝殮屍骨的棺槨,其原料包括木、石、玉、銅等物,埋在地底年頭多了,也吸納了地脈靈氣,可以作爲煉丹時的爐火之道。燒丹服食而成仙的事情,古來已有,誰不想求個沖虛清靜、出有入無、超凡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的神仙道路?可那修真煉性,吐故納新的內外丹法,也有上下高低之別,大多方士是不肯用死人煉陰丹的。想不到瓶山雖是給皇家燒丹的丹宮,裡面卻實是處藏污納垢的所在,爲了燒成真丹,竟如此地不擇手段,實是令人髮指。
鷓鴣哨雙眼一掃,已知究竟,看這井底周遭有許多岩石裂縫和窟窿,都是瓶山傾斜的山勢而產生的。六翅蜈蚣可藉此在各殿間倏來倏去,但人在井下卻好比是坐井觀天,莫辨東西南北,也不知哪條巖隙可通外邊。正要進去躲避,卻聽井壁高處百足抓牆之聲越來越近,正是那六翅蜈蚣緊追而至。
鷓鴣哨見那蜈蚣來得恁般迅速,在鬥洞般的井底如何與它周旋?想閃身藏進巖隙怕也來不及了,何況一旦蜈蚣追進山縫裡,更是難免送命。他急中生智,四處一張,跳下玉槨,滾進下邊的死人堆中,隨手扯了—具乾屍擋在身上。那古屍一身絳紫色的枯皮,空張着兩排缺東少西的牙齒,雙目深陷進去,頭上和下頜還有花白的頭髮和鬍鬚未曾脫落,顯得十分猙獰詭異。
但鷓鴣哨渾身是膽,硬是敢藏身在死人堆裡裝死,把那乾屍搭在玉槨之側,恰好把自己遮在底下,身周則都是其他死者的嶙峋骨骸。他躲在屍骨堆裡,運起龜息之術,呼吸和心率頓時緩慢了下來。
搬山倒鬥常在空氣不暢的地底古墓裡穿梭往來,那種地方陰氣屍氣都是極重,應對之道,除了服用藥物之外,還必須要學會如何閉氣,精通此術的,能練到最多隻比死人多留一絲活氣。生存在地下的地龜,呼吸速度和心跳都緩慢異常,但都活得幾百年。曾有人挖出過一塊墓碑,碑下壓着一頭地龜,被壓在地下數百年,只憑地縫裡的空隙空氣存活,沒吃過任何東西,只喝滲入泥土中的雨水,餓的時候就以極慢的速度吞吃地縫裡的空氣,直到幾百年後被人從碑下刨出來,那石碑都已殘破不堪了,可它卻仍然活着。所以盜墓之輩在地下呼吸的辦法,也稱龜息之法。
鷓鴣哨就使出這種手段,屏氣埋息地藏在乾屍底下,警惕地察覺着外邊的風吹草動,只聽丹井壁上刷刷刷一陣響動,那六翅蜈蚣已從壁上爬至井底。
鷓鴣哨悄悄偷眼望去,只見那蜈蚣正爬在棺槨和乾屍堆積的井底打轉,不時把兩條長長的觸角探進死人堆裡,似乎想找出剛纔傷它的那個活人。它身上中了一通亂槍,又被怒晴雞一番撲啄,六根透明的妖翅都被撕掉了一半,周身上下也快散架了,但猙獰依舊,仍然精力十足,須爪攢動,在井底來回遊走的速度極快。
鷓鴣哨暗自心驚,這廝莫不是真已形煉得大道已滿,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勢,卻絲毫不見頹狀?正自納罕,忽然眼前一黑,那蜈蚣剛好從他身上爬過,枯葉般的一節節腹甲近在眼前,好在有乾屍擋在上面,那大蜈蚣轉了幾圈,都沒發現鷓鴣哨的蹤跡。
鷓鴣哨本以爲六翅蜈蚣受傷將死,想躲在乾屍堆裡拖延片刻,等它傷勢發作死在當場再做理會,可未曾想到那蜈蚣生性如此悍惡,身上千瘡百孔還能遊走不停。他卻不知這蜈蚣雖然厲害,卻並非不顧傷勢嚴重,實是因爲瓶山裡有羣雞鼓譟,攪得它三神不寧,如癲似狂,不肯停歇片刻。
六翅蜈蚣轉了幾圈,未能覓得活人,就勢爬到丹井邊上,在牆上來回摩擦身體。鷓鴣哨心覺奇怪,偷眼去看,只見丹井的那處角落裡,堆放着許多藥石芝草,還有許多丹瓶藥罐,都已經碎了滿地,各種丹藥四處散落,那老蜈蚣在藥石上磨蹭傷口,竟然是在給它自己療傷。
鷓鴣哨暗罵一聲“好孽畜,還不肯死”,雖是有心了斷了它,奈何現在赤手空拳,扔掉的兩支鏡面匣子也不知掉到哪去了,想到自己的師弟師妹都慘死在它手裡,不禁恨得牙根發癢,又念及現在搬山族中都是病弱婦孺,昔日從沙漠孔雀河雙黑山遷徙到內地,傳了千載的搬山道人,如今竟只剩自己一人,心中好生絕望,忍不住就想推開乾屍,出去同那蜈蚣拼個你死我活。可他也十分清楚,倘若自己逞得一時血勇,再次有個閃失,搬山道人就算徹底絕了,只好強行忍耐,躲在惡臭的乾屍下等候時機,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絕不肯輕舉妄動。
正當鷓鴣哨思潮起伏之際,忽覺耳上一陣麻癢,險些驚出了一身白毛汗來。原來死人堆裡有條三寸來長的蜈蚣,從身下一個骷髏頭的眼眶裡遊了出來,它似乎察覺到鷓鴣哨是個活物,竟從他的耳旁爬上臉來。
鷓鴣哨心說:“苦也,想是掉進蜈蚣老巢裡了,這卻如何是好?”只覺那蜈蚣從耳朵爬上額頭,又攢着數十隻腳爪游到鼻樑上,兩支一節一節的觸鬚靈活地來回掃動,這感覺實是麻癢難當,更難忍的是心頭髮麻,那龜息之術眼看就要破了。
鷓鴣哨知道只要呼吸節奏一亂,必被那條六翅蜈蚣察覺,只好強行忍住,任憑那小蜈蚣在眉間額前爬來爬去,也不敢稍動分毫。所幸山中雞鳴雜亂,所有的蜈蚣都失了常性,不肯輕易吐毒,否則沾上瓶山蜈蚣的劇毒,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連同性命一發斷送在此了。
那百足爬動的蜈蚣,就這麼在臉上來回遊走,實在令人周身毛骨悚然,也就是鷓鴣哨定力驚人,硬是如同死屍一般,連眉頭都沒動上一下。不過也是怕什麼來什麼,那蜈蚣爬了幾個來回,竟打算從鷓鴣哨嘴裡鑽進去。
丹宮深井裡屍骨堆積成山,這蜈蚣本來就是鑽進鑽出習慣了,它覺得這屍體似乎還有活氣,可也難以確定,就沒頭沒腦地爬向鷓鴣哨口中。
鷓鴣哨全身緊繃起來,讓條蜈蚣鑽到嘴裡如何使得,而且這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事先全然預料不到會有此遭遇,如今強忍着詐死是不行了,可身體動靜如果稍大一些,定會驚動了那條六翅蜈蚣。
鷓鴣哨應變奇快,更是當機立斷,專做那些常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當即橫下心來,趁那蜈蚣剛一探頭,不等它弓身進來,鷓鴣哨就搶先張開牙關,用牙齒將它狠狠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