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搖頭道:“西夏黑水城遭流沙埋沒,搬山填海之術的確對此無能爲力。可自古相傳,世上有一路摸金校尉,擅能搜山尋龍,分金定穴,他那尋龍訣裡有天星風水秘術,可以仰望天星,俯察地脈,倘若學得此術,或是請到摸金校尉相助,想找那黑水城通天大佛寺古蹟,猶如探囊取物。”
陳瞎子說:“摸金校尉?據說傳到清末張三爺那一代,這天底下也僅剩三枚摸金符了,民國以後,便再沒聽過世上有摸金的事蹟。當世就算還有三兩個懂分金定穴的好手,如此世外高人又上哪裡去尋?”
據說無苦寺住持出家前就曾是位摸金校尉,只不過現今世上捕風捉影、招搖撞騙之事極多,陳瞎子與鷓鴣哨沒跟那長老打過交道,不知他的真假來歷,而且那老和尚雖然禪學精湛,但畢竟年事已高,天知道是不是至今還活在人世。況且摸金校尉的天星風水秘術在沙漠裡能否施展,也尚難斷言。
鷓鴣哨和陳瞎子各有一件不得不做的大事,並且都認爲“對方設想之事縹緲無據,難以成功”,二人皆是心意已定,便八馬九牛也拽不回頭了,說到最後,也只道是“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了,只是在湘陰準備分頭去找獻工墓和黑水城。
過/L天又傳來消息,老熊嶺附近的山賊草寇大舉出動,到瓶山丹宮古墓裡濾坑,各方發生了激烈的武裝衝突,死傷了許多人,不僅把丹宮祖洞都毀了,而且還嚐到了甜頭,覺得盜墓能發大財,糾集隊伍打破了當地縣城,用炸藥炸開了怒晴縣的“鳳鳴古塔”。
這座古塔極右靈異,歷史上曾反反覆覆蓋過八次,每一次不出十年,必然坍塌,並非是偷工減料或是人爲破壞,古塔坍塌的原因無法解釋,直到元代最後一次修葺,方纔保留到今天,是地方上出名的古蹟。
土匪和地方軍閥藉着瓶山盜墓的聲勢,用酷刑逼問守塔的老僧,得知鳳鳴古塔底下埋着一座陵墓,可能是同瓶山元代將軍一同死亡的一位番僧。
羣賊得到訊息,立刻炸燬了古塔,在塔基下果然找到數道千斤石門,不過裡面除了番僧金身之外,並無太多珍寶,還鬧出了一場詐屍吐丹的事端,混亂中有人點燃丁炸藥,死人無算。老百姓都說是毀了古塔,鎮不住山中屍王了,家家戶戶貼辰州符,整個老熊嶺亂做了一團,驚動得四方不安。
陳瞎子聞訊大怒,卸嶺羣盜失手的機會,倒成全了那些不入流的毛賊,不由得好生着惱,思量着要做一番大舉動出來,重振聲威。
適逢陰曆三月十五,正好是關老爺磨大刀的日子,要有一年一度的賞罰大典。常勝山各股各路插香的響馬子,都要在這一天裡從各地趕來聚會,當下在湘陰武聖廟裡開了香堂,供上神位聖像,把各路盜賊響馬的頭目召攏,七八百人全部彙集在堂前。
每年三月十五沒有不下雨的,屢應不爽,這一天也是如此。只見天空中陰雲密佈、細雨如愁,烏雲深處,隱隱有雷聲滾動,堂內雖然寬闊,也僅能容納百餘人,其餘的數百入都只好肅立在雨中。新敗之際比不得往年,氣氛格外凝重,近千人鴉雀無聲。
首先由盜魁陳瞎子出來,率衆叩過了關公刀,然後就在神位前燒香禱告。綠林道上與普通的燒香不同,盜賊響馬燒香,按古例都要燒三把半,其中多有“崇盜尚義”的典故成規在內,暗示着三支半的義氣。
第一支是燒給春秋戰國時期的羊角衰和左伯桃。當年這兩個人相伴去投奔楚國,走到半路衣食缺乏,只夠一人維持,左伯桃爲使羊角衰順利抵達楚國,就自盡而亡,把衣服食物都留給了自己的朋友,捨命助羊角衰成就功業。古人之風,至今令人動容。
其餘兩把香,分別是燒給桃園結義的劉、關、張,以及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他們既有兄弟之“義”,又有君臣之“忠”。加上先前的羊、左二人,皆是至死不肯相負,傳爲美談,儘可以令後人頂禮膜拜,享受全香。
而最後的“半把香”,則是燒給瓦崗寨的一衆好漢。爲何瓦崗英雄不能受全香?原來隋唐年間,隋煬帝無道,天下大亂,賈家樓三十六友結義造反,聚義在瓦崗寨,挑了旗號,要替天行道,討伐不義,一度名揚四海。可後來這夥人順天意歸順李唐,唯有單通單雄信寧死不肯降唐,丟了性命,在被押到法場行刑之時,他的這些結拜兄弟裡,只有秦瓊秦叔寶一人來法場相送。所以瓦崗之義結局不全,只能供奉他們一半香火,以警後人。
燒香敬過了神道聖靈,便是卸嶺羣盜每年一次的論功行賞,其中有作奸犯科的,也要一一誅罰。所謂“盜亦有道”,響馬盜乃是梁山本色,官逼民反,落草爲寇,或者星懷才不遇,借這綠林中暫且棲身的,並不足以爲恥。不過響馬也有響馬的行規,誰犯禁忌了誰就是自尋死路,常勝山裡的懲罰極爲嚴酷。
陳瞎子命掌刑執事上前,重申一遍常勝山戒條,那執事先在堂前香案上擺開諸般刑具,隨後當衆念道:“扒灰倒竈(扒灰倒竈,吃裡扒外、背信棄義。)忘忠義,折足斷手挖坑埋;以下犯上不服今,八十紅棍皮肉焦;貪水通風(貪水通風,水是明器錢財,風是指機密消息,泄露機密,私吞贓物。)有關照,三刀六洞也難饒;言語不慎壞山名,自己舌頭自己嚼……”
等執事逐條念罷了,陳瞎子一招手,就有人將七八名盜衆五花大綁押到堂前。這幾個人都是此前瓶山山崩之時,同那些軍閥部隊的逃兵一起,捲了寶貨臨陣脫逃的膽小之輩,後來都被擒了回來。他們見盜魁面沉似水,廟堂上下一派殺氣,知道此番必死了,個個體如篩糠。
只聽陳瞎子問那執事:“按我常勝山的規矩,臨陣吞水、走返脫逃之徒,該當如何發落?”
執事答道:“此乃大過,不容赦。按例該當在白刃之下身首異處,死後也不能以全屍安葬。”那七八名被縛的盜衆一字一句聽了個清清楚楚,更是面如死灰,事到臨頭,也怨不得旁人,只好自作自受閉目等死了,其餘羣盜也都在堂前看得慄慄自危。
可陳瞎子卻道:“瓶山古墓空折了咱們許多兄弟,此乃我臨機不決,事先又未能謀劃周全之過,倘若按例應當白刃過頸身首異處,理應先斬吾頭。這幾個兄弟雖然有過,卻罪不至死,滅燈懲治(滅燈懲治,剜眼珠子。)即可。”
羣盜歎服盜魁坦言己過的胸懷,趕緊勸阻,都說瓶山之事乃是天意,也該當我常勝山有此一回挫折,不是人力所能扭轉,錯不在一人,常勝山決不能羣龍無首,日後還指望舵把子帶着大夥東山再起。
陳瞎子本來也捨不得自己這——百多斤,裝腔作勢尋死覓活了一場,被衆人一勸,便趕緊就坡下驢,也藉機饒了那幾名盜夥,命他們跟着自己一併將功折罪。幾名盜衆把性命撿了回來,涕淚橫流之下,死心塌地地拜服令命。
陳瞎子走到堂前,當着羣盜的面高聲說道:“現今世道衰微,正是英雄好漢建功立業之秋。吾輩卸嶺響馬十萬之衆,自漢代亦眉兵敗之後,分散四方,嘯聚山林,如此潛隱山嶽、寄蹤江湖已久,雖只做些倒鬥取利、分贓聚義的勾當,卻也常有大圖謀在內。縱觀天下局勢,已是四海動盪,人心思變,吾輩豈能不動一念?識時務者可稱俊傑,知世道者當爲英雄,值此良機,我等英雄合志,豪傑同心,必能圖個腰金衣紫,青史留名,也不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羣盜都是草莽之輩,聽了陳瞎子這番極具煽動色彩的言語,頓時轟然稱是。只不過現在北方的軍閥勢力強大,都是洋槍洋炮,極爲犀利,常勝山裡雖然也有幾股軍閥,但都難以與之抗衡,沒有大批先進的軍火,定然無法成事。
陳瞎子說卸嶺羣盜一貫是以盜墓取利爲主,古時隨便一座帝陵,便納盡了當時天下財富的大半,只要盜他一座完好無損的帝陵,或大諸侯王墓,那金珠寶玉,乃至上古的珍物,只怕上萬人數月也取之不竭。日前恰好獲悉,瀾滄江畔遮龍山後,正有一座獻王墓,墓中窮奢莊嚴,多不是人間之物,如能盜發了此墓,大事必成,墓中寶貨,十世也花銷不盡。
可那雲南畢竟山高路遠,此去跋山涉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且是遠離常勝山勢力範圍的蠻荒之地,種種異常艱險之處自是不消多說了,但也是揚名立萬,大發橫財的機會。羣盜有野心大的就想跟着前去,老成持重的便不主張去,也有許多猶豫不決的,一時議論紛紛。
陳瞎子自從在瓶山受挫,覺得人多反而不易成事,這次只要帶上幾十人南赴雲南,萬一盜不得獻王古墓,也不至折損太多人手,否則再死個千百號人,就算旁人不說什麼,自己也沒臉再做舵把子了。他腦中一轉,已有了主意,等堂前人聲稍微平息,這才說要佈設黃紙,請出自古流傳下來的“過紅雞”大咒,由此決定誰去誰不去。
羣盜立時贊同,這是聽天由命的舉措,不讓你三心兩意地徘徊不前,戴罪立功的自然要去,其餘被紅雞點中的也再沒二話可說。
所謂綠林,就是黑道,開香立會都離不開“斬雞頭、燒黃紙、賭咒盟誓”的舉動。“過紅雞”也是“裁雞令”中的一種,卻非結義賭咒,而是要選拔所謂的盜墓敢死隊。
“過紅雞”怎麼點人名?只見在那陰霾的雨霧籠罩之中,關帝廟裡燈燭高燒,先請出“文筆”,把卸嶺羣盜的名字,盡數寫在一張極大的黃紙之上,由於人太多了,寫完了一看,紙上密密麻麻的幾無間隙,跟隨盜魁前赴雲南遮龍山盜墓的幫手,就將從這個名單裡選出,去多少人,都有誰去,皆聽天意。
又有裁雞執事選了一隻生猛鮮活的大公雞,當着衆人唱了—‘番“裁雞贊”,無外乎就是那些“此雞本是天上有,下界而來何所爲?凡人要它無處用,弟子拿來裁紅雞……”讚詞唱罷了,執事拽出明晃晃的刀子,對陳瞎子單膝點地跪在地上:“敢問舵把子,今日裁此鳳凰雞,是用文裁還是用武裁(文裁,割雞頸;武裁,剁雞頭。)?”
陳瞎子原本端坐堂上,此時起身對那鳳凰雞行了一禮,對執事說道:“按赤眉舊例,此乃紅雞點名狀,既不用文才,也不用武才,要看兄弟的口才。”
執事領了“口才”號令,把霜刃銜在口中,提了那大公雞拎在眼前,將頭一甩,嘴裡咬的利刃便劃開雞頸,隨後執事張開嘴放脫刀子,大叫一聲:“過紅了!”兩手擒住被劃開氣管的金雞,從鋪在香案上寫滿姓名的黃紙頭頂,由西到東地橫着一掃而過,雞血恰好涌出,熱血點點滴滴地淋在黃紙之上。
名單紙上凡是被雞血點中的人名,就算是“犯紅”,這些人都要跟陳瞎子去雲南勾當,數了數有三十餘人,當即公佈宣讀了名姓。
沒人紅名的盜衆,都抱拳向犯紅之人賀喜,紛紛敬上酒來;點中姓名的必須連喝三碗血酒壓驚,灑到杯乾。血是金雞血,酒是杜康酒,喝完血酒算是消除了“點名狀”上大紅的煞氣。盜魁又當場分給每人一筆錢財,用以安頓家中老小,稱爲“壓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