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不爭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坤寧宮夜驚事件的結果,也是很符合皇帝和太后的需求的。國家剛剛興起過一番戰事,正是需要祥和鎮定的時候,爲了一點風波,就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那也太沒有天家氣象了。

皇帝來看望徐循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這件事,也只好這樣算了——卻是委屈了你。”

徐循笑着說,“大哥你這話我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麼可委屈的。”

雖然都是自己的女人,但皇帝從來不會抱着天真的幻想,以爲她們就應該,也就能和諧相處。潛邸舊人之間,現在皇后和貴妃是勢同水火了。何惠妃淡淡的,倒是還好,徐循呢,雖然性格很能容人,可畢竟寵愛擺在這裡,特殊待遇擺在這裡,招人眼目,也是很自然的事。且不說皇后、貴妃會不會出手對付她,那十幾個新人裡,逮着了破綻就想借機生事的人,皇帝可不敢保證沒有。

——這道理隨便一比方也就能明白了。內閣大臣們之間,爲了虛無縹緲的權力兩字,還要爭搶得你死我活呢。後宮妃嬪爲了皇家子嗣、皇帝的寵愛,哪有不互相忌憚的?要是底下人不爭不搶了,皇帝這個男主人的權威,又該到哪裡去展示呢?

皇帝就笑着輕輕拍了徐循的肚子一下,“小壞蛋,就會和大哥裝糊塗。”

“也不是裝糊塗。”徐循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輕輕地撫着已經有些線條的胃部,恬然道,“這事兒,橫豎已經是這樣了,要再往下查,談何容易?既然沒個結果,倒不如相信就是巧合,不然,心裡存了這個疑問在,看誰都像是要害我。不成了疑鄰盜斧了嗎?這樣的日子過得可沒什麼趣兒。”

她和皇帝說話的時候,從來都不惺然作態,哭起來都是那個樣子,笑起來也不會計較儀態,現在說起做人的道理,也沒有故作高深,就這麼平平淡淡地說起來,拉家常一樣的。皇帝聽了,心裡也頗有幾分寧靜,他更放鬆了點,和徐循一樣,靠在圈椅上咯吱咯吱地晃。

兩人沉默了一會,徐循忽然笑了起來,皇帝嗯了一聲,“笑什麼?”

徐循笑道,“我和大哥這麼靠着,就像是都有八十歲了一樣,每日裡除了一塊曬太陽也沒事做了,倒是一點也不像咱們這個年紀的。”

皇帝也笑了,“可不是,一年到頭都忙忙碌碌的,有多少時辰能和現在這樣,靠着一起曬太陽呢?”

的確,天氣已經深秋了,陽光灑在廊下,帶來的已經不是炎熱,而是令人珍惜的暖意。靠在圈椅裡,四肢百骸似乎都放鬆了下來,就像是一年裡再也沒有這樣好的時光了。皇帝在徐循的永安宮裡,往往就能體會到這種四季遞嬗的閒適——永安宮的心態,就和別處不同,這裡的陽光似乎都要比別處更充足一點。

坤寧宮、長寧宮,這些還沒有子嗣的宮殿,彷彿都是瀰漫着一股無形無質的焦躁和陰鬱,讓人一走進去就不禁感覺到了一股壓力。尤其是皇后的坤寧宮,因爲皇后這胎着實有幾分折騰,到了五月份依然沒止住孕吐,現在皇帝都有點怵進坤寧宮,不知道何時就會響起的嘔吐聲,周圍人羣驚慌的張羅聲……和長寧宮的幽怨相比,坤寧宮給他的感覺要更有壓力一些。

至於咸陽宮,何仙仙那種漫不經心的不爭,和徐循這樣含笑和緩的不爭,就又是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了,皇帝在有閒情逸致的時候,也會去何仙仙那裡體會一把征服的快感,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更願意晾着何仙仙——女人是不能寵的,她不願貼過來,那便讓她一邊涼快去吧。可徐循這裡呢,即使她有了身孕,皇帝也很愛過來。他也總是惦記着她,不知她的孕吐好些了沒,不知孩子胎動了沒……心裡有些煩悶了,過來和徐循說幾句,有些得意事了,過來和徐循嘮嘮嗑,永安宮裡的氣氛,總是很滿足、很平和,好像不會索取他給予更多。

要不是害怕給外界傳遞出錯誤的信號,皇帝來永安宮的腳步,會比現在更頻繁。其實就是現在,皇帝心裡也不是沒有遺憾的——若皇后肚子裡的是嫡長子,還在娘肚子裡就這麼三災八難的,只怕落地以後也不容易養活。徐循這孩子呢,一看就是皮實,折騰了這麼久也沒折騰掉,現在過了害喜期,更是風平浪靜的,吃得好睡得好,再不折騰孃親。

若是兩人能換一下,那就好了……

即使是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皇帝嘆了口氣,也不去想太多了。他摟着徐循道,“算算,你和皇后也不知誰先發動,產婆、奶口現在都可預備起來了。現在皇后有了身孕,怕也不能照看周全了,有些事你自己也要用用心。”

這等於是在明示徐循自己去挑人了,也不能說皇帝想法不對:皇后和徐循就是前後腳的功夫,你要說共用產婆吧,沒這個道理,若是要分開用人呢。京城裡名氣大的產婆也就是這麼幾個,皇后都挑走了,徐循這沒人了。就這還算是好的,要是皇后自己挑了幾個,給徐循指了幾個來呢,徐循能放心用她們嗎?這就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女人生產是腳踩生死門,這產婆在肚子上是推還是捏,講究可大了呢。就算徐循自己不知道,錢嬤嬤都給她說了好些富貴人家這樣的故事,連入宮請安的徐師母都是隱隱約約很含糊地提起過,產婆可得好好地選。

至於奶口,倒沒什麼了,反正都是一樣的清白人家育齡婦女,選進來了自然會效死服侍,誰先挑誰後挑,問題也不大。

徐循聽了皇帝的話,一時倒還沒回話的。皇帝看了她一眼,不免本能地在心底忖度了一刻——徐循平時與人爲善,雖然當紅,但和孫貴妃、皇后的關係都還算是不錯的,昔年還曾經因爲維護皇后的正統地位,和他拌嘴。這會要和皇后別苗頭去搶、挑產婆,只怕她是沒法撕破這個臉。

這也不能說是有錯,就因爲徐循是這個性子,皇帝纔會這麼喜歡她。他嘆了口氣,也陪着徐循想辦法,“怎麼辦呢,這也不能由朕出面來幫你辦啊。”

皇帝出面,很多事情的性質就嚴重起來了。徐循動彈了一下,低聲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就覺得胡姐姐不至於這樣的。”

爲了胡善祥,兩人已經是吵過一次了,雖然現在周圍沒有別人,但皇帝也不準備爲這事再和徐循口角,他笑了一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爲了孩子,我是寧可你再小心都不覺得過分。”

徐循低聲囁嚅了幾句,皇帝沒聽真,正要問呢,見門口人影晃動,便轉移了注意力,“什麼事啊?”

錢嬤嬤走近了笑道,“是何惠妃娘娘過來探視咱們娘娘,因皇爺在,到門口便又回去了。”

雖說有了身孕,但徐循身體好,倒是沒斷過誰來探視。不比坤寧宮,大家各有各的緣由,都不過去,倒顯得有幾分悽風苦雨的意思。皇帝拿捏了一下時辰,覺得在徐循這裡也呆得夠久了,雖有幾分不捨,卻仍起身道,“正好我也要回乾清宮了,讓她不必回去了,直接進來吧。”

徐循撫着肚子,款款就要起身,皇帝卻止住她笑道,“你就坐着,天王老子來了,才許起來。”

說話間,何仙仙已經是走進院內,正好聽見皇帝的話尾,因見徐循還是掙扎着站起來了,便笑道,“噯,這麼說,我倒是天王老子,才得了這麼個面子呢。”

衆人聽說,都笑了起來,皇帝也是笑着指了指何仙仙,方纔出去了。何仙仙笑道,“你這裡倒是熱鬧,才走了一個,又來了一個,耽擱得你不能好生歇息了呢。”

“我成日也是閒的,現在什麼活兒也不讓幹,書也不讓看,你們不來,我做什麼呢?”徐循笑着說,“怎麼今兒這個時辰過來了。”

“宮裡吵得慌,我不耐煩呆,就過來看你。”何仙仙翻了個白眼,“也不是我說你,你好性兒能忍,倒是把那姓趙的脾氣給慣出來了,現在我們宮裡成天和鬧貓似的,不是你和我有口角了,就是我和你不說話了。要不是有我給劉美人撐腰,她能被你宮裡那幾個給活吞了!我就納悶了,她們在永安宮怎麼就不惹事兒了呢。”

徐循笑道,“就是的,都說物似主人形麼,在我這裡好好的,怎麼到了你那裡就鬧起來了?”

何仙仙氣得撈起瓜子丟她,“就你耍貧嘴呢。仗着肚子裡有個哥兒,這就擺起娘娘的譜來了。”

一行人嘻嘻哈哈樂了一會兒,何仙仙和徐循便閒話道,“也是因爲這一陣子大哥還是有寵她們,偏生劉美人卻是沒寵,才被欺負得這麼厲害——你聽說了沒有,現在連貴妃宮裡都有宮女承寵了。一石激起千層浪,她面上看着不急,心裡還是挺急的。”

徐循也聽說了那天貴妃當着皇后的面戳她心窩子的事兒,也是搖頭嘆道,“她也難啊,那一位要是生了嫡長子,她這輩子可不就是眼看着到頭了。”

何仙仙便瞥了徐循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心裡可得也有個成算纔好——會說這句話,可見還是瞧得挺清楚的麼。”

皇后一心求子,就是因爲一旦有了嫡長子,即使再不受寵,她的地位也無可動搖。孫貴妃再特殊又如何?只要皇后能活得過皇帝,她依然是笑到最後的那一個,就是要拿孫貴妃殉葬,難道還會有人多說什麼不成?只要殉葬制度還在,即使是皇帝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而就算是爲了孫貴妃把殉葬給廢黜了,一個無子的貴妃,還不是任憑皇后揉搓收拾?皇后是把一切都寄託在了嫡長子這三個字上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徐循還能信賴皇后嗎?她真的能信任皇后不會用盡一切手段,保證自己生下的是嫡‘長’子麼?

秋後的陽光雖然溫暖,但所有人瞅着徐循的眼神,卻都是充滿了陰影。

而徐循自己,又焉能看不明白?——說得再那什麼一點,皇帝和何仙仙,又怎麼會是第一撥提醒她的人?

現在去繼續寫小女兒,OTL,搬家忙了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