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三陷入了一光怪陸離的夢境裡,一會兒是小時候的畫面,一會兒她在天橋上給人算命忽悠人,一會兒她在墨家,一會兒又在鳳家……一直沒個消停。
身體像沉在水裡,有一股力量拉着她不斷的下沉,然而她的意識卻漸漸清晰。
她聽到了汩汩水流之聲,很輕很輕……
過了許久,她才意識到,那是自己身體裡血液流動的聲音。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不是現實中的景物,而是一片茫白。
“有人嗎?”她緩步前行着,隨着她的話音落下,四周景色漸變,一道人影衝了出來,帶着一串清脆的笑聲。
她吃驚的發現,那竟是小時候的自己……
然後是白杏,然後夏時也……很多很多曾經出現在她生命裡或現在出現在她生命裡的人一個接下個的出現,很快,四周就被過往的影像所佔據。
她盤坐下來,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也終於明白,她此時正在自己識海之中。
她託着下巴,看到好笑的畫面,就會大笑失聲,看到難過的,難免覺得傷感,一直看得津津有味。自己這二十三年,都一一呈現在面前,她像一個旁觀者,看着這一切。
看到鳳丹青死的時候,她斂了所有神情,緊盯着鳳丹青,看到了她眼中光芒消逝的前一刻,那眼中的溫柔笑意。
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如果這些事情可以重來一次的話,她一定不會總是惹鳳丹青生氣,不會弔兒朗當混吃等死。如果……這世上有如果的話。
鳳三怔然失神,鳳丹青的身影像定格在那一刻,隨即一道身影走來,將那畫面擠到一旁。
灰衣,墨衣,眉目冷清。
他朝她走來,鳳三以爲那只是她心底裡的印象,就像剛纔出現的所有人一樣。然而墨離卻駐足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凝視着她,道:“你打算一直不醒來麼?”
他的衣發無風自動,鳳三下意識伸出手去,還未觸到那衣角,便又縮回了手。她有些茫然的望着他,沒有作答。
墨離道:“倘若你只會一味的逃避現實,那麼就當是我有眼無珠識人不明,看錯了你。”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遂轉身離去,那清清冷冷沒什麼感情的聲音,響在四面八方:“我再等你三天,三天不醒,我就不管你了。”
他的身影像來時一樣無聲消失,四周再度恢復平靜,連那些影像也一併消失殆盡,她的識海之中,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鳳三撐着下巴,望着茫茫虛無,久久沒有回神。
……
牀畔,墨離緩緩睜開眼。
鬼王的身影落在院子裡,他還是那副石頭似的模樣,那臉如雕似刻,不見半分情感。他來到墨離身後,看着躺在牀上的面色紅潤的鳳三,道:“已經十多天了,她還不見醒,是出什麼事了麼?”
十多天前,他們從幻境中出來,鬼王帶着夏時也去了北邙山山巔的石洞之中,將她的身體冰封起來,這些天一直在尋找聽風,想要搶回夏時也的魂魄。
而墨離則一直在鳳三家。
期間鬼王來過一次,那會兒墨離費了一番力氣,借用三生的力量強行修復鳳三受損的靈脈。只不過,本該早就醒來的鳳三,卻一直不見醒。
她靈脈修復的同時,連帶着她那些傷也一併消失,她現在的身體,經過這一番洗精伐髓,鳳三體質比之先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奇怪的是,她靈魂中的污濁卻是一如往昔。再加上靈魂有所殘缺,這麼多天不醒來,鬼王難免認爲出了意外。
墨離眉目間隱有怒意,他拂袖起身,來到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兀自將那已經涼了的茶一口喝盡。
鬼王在他對面坐下,手掌拂過,冷卻的茶已然薄煙繚繞,有淡淡的茶香漫延開來。
墨離道:“尋到聽風了麼?”
“沒有。”
“爲何獨獨對夏時也上心?”
鬼王抿了口茶,不見怒不見悲,“她小時候救過我,爲我取名北冥,與我結下因緣,她這一生,都會與我牽扯不休,我救她,一則報答她救命之恩,一則報答她賜名之恩。”
墨離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鬼王素來無名,幾百年裡,衆人只知北邙有鬼王,不知其來歷,也無人知其名。墨離當初從深淵下醒來時,鬼王待他如舊友,他從未問過他的名字。上一次三生幻境,他恢復了一些記憶,知道當年白鳳除掉的北邙鬼王,並不是眼前這一位。
至於他何時生,因何而生,似乎無人得知。
鬼王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鬼將聽見上次逃跑之後,便消失無蹤杳無音信,夏時也魂魄不歸位,時間一長,就再也回不去了。
墨離知道鬼王的緊迫,鬼王若有需要,自然會開口求助,但他沒有請他幫忙,就證明鬼王心中自有打算。
鬼王離開後,墨離一個人坐在院子裡,這一坐,就坐了一整夜。
屋裡,鳳三仍然沉睡不醒。
一天,兩天,三天……
三天光景一晃而逝,這三天裡,墨離始終坐在院裡,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
當夕陽西沉,如火的晚霞將大地染成一片緋紅的時候,屋裡傳來腳步聲。
墨離沒有回頭,但一直緊繃着的嘴角卻揚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腳步聲到了身後,頓了頓,隨即繞到他對面。
墨離揚眸望去,逆光裡,鳳三嘴角帶着慣常漫不經心的笑意,似乎一切沒變,又似乎哪裡變了。
她的眼中,有了奇異的神采,使得她整個人像一顆久蒙塵埃的遺珠陡然間綻放出萬丈光華,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可給人的感覺,卻全然不同。
墨離不知該喜該悲,被迫着的成長,終究是有些殘忍的。
怔忡間,鳳三劈手奪過他手裡的茶杯,一口喝光了茶,咂巴着嘴品評道:“這是你從夏家翻出來的陳年普洱?”
墨離點頭。
鳳三自顧自倒了一杯,倚着石桌,坐沒坐樣,拿着杯子晃了晃,懶懶地道:“徐天哪兒去了?”
墨離盯着她,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麼醒來了?”
這話問的奇怪,好像他不希望她醒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