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也一掌揮開客棧門,兩隻鬼衝到清冷的街道上,回頭看去,方纔大火漫延的客棧此時靜謐非常。
血月掛在客棧檐角,散發着陰慘慘的紅光。
齊洛扶着路旁樹杆大口大口喘息,害怕鬼怪的青年老闆嚇得連話也說不清。
“當家!”
“操!”
一夥人自街道另一頭出現,濃霧之中,一個兩個勾肩搭背喝的醉醺醺,見了齊洛,齊齊酒醒,見了鬼似的轉身便跑!
齊洛忙追上去:“哎!你們跑什麼跑!”
夏時也跟上去,不出意料,當她與齊洛追上幾人時,那幾人早已倒地,全身黑焦,形態詭異,顯然是燒死之象。
齊洛悲愴之餘衝到路邊吐的天番地覆,末了,他慘白着臉問夏時也:“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爲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夏時也拂了拂路邊一家商鋪的臺階,隨地坐下,撐着下巴道:“他們爲何變成這模樣,不是得問你自己麼?”
“我?”齊洛指着自己,一臉茫然。
正這時,又幾人自遠處濃霧出來,嘴裡叫着‘當家’,尚未走近便化做黑炭,整個過程兩人都瞧得清清楚楚。
夏時也憐憫的望着驚懼交加的齊洛,“齊洛,你此次外出採貨,機緣巧合下在某古墓獲得一份藏寶圖,是也不是?”
齊洛大驚:“你如何得知?你是誰?”
“據聞那藏寶圖上記載着一個驚世寶藏,你本是朝廷重臣之私生子,你無意間得知這份藏寶圖一直是當今聖上讓人父親秘密尋找的東西,你想將藏寶圖帶回去呈給你父親,以此讓他同意將你母親的牌位供入齊氏宗堂,是麼?”
齊洛瞪大眼,猛地後退幾步,死死盯住夏時也!
“你太過高興,酒醉之後,你將此事告訴了自小到大跟在你身邊的護衛。他提出替你保管藏寶圖,你雖相信他,卻害怕藏寶圖有所閃失,始終貼身攜帶。你帶着商隊回皇城的途中,錯過住宿,便在幾裡之外的半坡山稍作休息。”
齊洛垂首而立,身側雙拳緊握,身軀不住顫抖,“你……你……”
“那夜,你和護衛們圍坐一團說鬼故事,被灌了許多酒。但你不知,他們早在酒中下藥,將你毒殺……”
齊洛猛然大喝:“你胡說!”
頭頂烏雲匯聚,蓋住了那血紅似的月,夏時也所有的神情隱沒於黑暗之中,聲音似夜風般泛着涼:“他們爲毀屍滅跡,將你分屍而食,那時候,你就在他們身邊,看着他們一口一口吃下你的肉骨。”
轟!
客棧燃起大火,火光沖天而起,客棧裡慘叫聲隨風傳來,偌大的客棧在這大火之中崩垮坍塌。
火光將深夜的街道染的通紅,如潑了血潑刺眼。
夏時也在這片火光裡,聲音蓋過客棧轟塌之聲:“你恨他們,卻苦於無法報仇,怨氣與日俱增,終於你一路跟隨到此鎮,一把鬼火將他們燒成灰燼。”
她話音落地後,街道上久久無聲。
惟餘不遠處,烈火燃燒之聲,如同幾日前深林篝火,只是染上了血腥。
“你已經死了,齊洛。”
齊洛喃喃:“我……已經死了?”
夏時也目光平靜,再不言語。
許多許多逗留人世的惡鬼,並非大惡大凶之徒,他們只是執念太深,只是……不知自己已死罷了。
齊洛周而復始的循環着帶着商隊回皇城的行爲,他在重複着自己死亡的同時,亦是因爲心中懷着一份難以消散的執念。
這抹執念,成就了他,也毀了他。
“前塵往事皆如浮去,忘了吧。”這話夏時也不只一次聽孟婆說過,只可惜,她沒法送上一碗望卻前塵舊事的孟婆湯,告訴他,來世再做個好人。
“呵呵……”刺耳的笑聲響起,齊洛緩緩擡起頭,縱是夏時也見慣了惡鬼,仍是驚了驚!
齊洛身上水綠色長袍處處血染,他的身子如同被縫合過般,臉上身上……到處是密密麻麻針腳似的血痕。他咧着嘴笑時,血齒泛着寒光。
“忘了?”他桀桀詭笑,“如何能忘?爲何要忘?”
客棧上空的火忽地翻滾起來,如同夜色裡齊洛被風拉扯的衣衫,帶着憤怒與怨恨,呼嘯不休,“我自認待他們如親兄弟,他們本是走投無路之人,我將他們帶回府,替他們贍養家人,從不苛責他們,你告訴我,他們爲何要殺我?”
夏時也答不上來。
三生石前,她見過太多太多恩怨糾葛,有些有原由,有些無原由,有些理由理所當然,有些理由荒唐之極。有人以德報怨,有人以怨報德,有人滴泉報恩,有些恩將仇報……
名,利,財,色……太多太多的因素,沒有爲什麼。
說到底,不過是人性本惡。
未必所有的‘爲什麼’,都能喚來一個讓人滿意的解釋。
夏時也道:“放過他們,亦是放過你自己,別再執着了,你所受的苦,等他們到了地獄,十殿閻王會替你討回來。”
有風吹過,齊洛那可怕的模樣不再,眨眼間恢復成翩翩君子。
他笑道:“你和那些臭道士不一樣。”
夏時也皺眉,總覺他有些不對勁。
齊洛道:“可你弄錯了一件事,我當初並無能報仇的本事,只能不斷騷擾他們。到了此鎮後,他們請來鎮上道長要降我,有人救了我……”
夏時也猛地起身!
齊洛說:“那些道長不辯事非,與那些惡僕沆瀣一氣對我趕盡殺絕,你是第一個,站在我這邊的人。”他輕笑,“做爲回報,我便提醒你一句——這太平鎮的惡鬼,不只我一個。”
夏時也的心陡然墜入冰窯!
話音未落,街道陡然鼓起大大小小的包,似有什麼東西要從地底鑽出來,直直沖向夏時也。她倉皇後退,退至牆角時,後背泛起寒意!
她堪堪閃開身子,尚未看清身後是什麼鬼,齊洛衝上來抓住她胳膊將她擲出去!
“齊洛!”一道憤怒的聲音響起。
齊洛鬆開她手的瞬間,衝她笑了下,是她在臨城外初遇他時的模樣,溫柔而優雅,“表妹,不是所有雙手沾滿殺戮的人都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當濃霧襲來時的那一刻,齊洛變得朦朧不清,惟有那聲音,輕風似的拂來:“陸少爺在西山山頂,天亮你們速速離開。”
待雙腳落地,面前已無齊洛,更無那滔天烈火。
客棧殘垣在夜下佇立,漆黑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