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上是季應承的淚水,蘇陌素聽到他哽咽的聲音:“陌素表妹對不起,我允諾過你,來了平城會一直陪着你、保護好你。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沒做到。”
“書院失火,我沒能救出你。”季應承將蘇陌素的袖子微微往上捲了一些,看到那已經被藥遮掩住的傷口,心中無比難受,“你手腕受傷,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哪裡受傷,爲什麼受傷,更不知道你被何人所傷。”
知書正端着一盆水從門外進來,見承少爺又守在自己小姐牀前,她一邊擰帕子一邊內疚地道:“都是知書的錯,是知書沒有照顧好小姐。如果不是知書粗枝大葉,也不至於讓小姐的傷到晚上才發現。”
季應承擺擺手:“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陌素表妹能說話,這些就都不會發生。她不會孤身犯險,她不會說不出傷口……”
“你該怨的是我。”一個聲音從門口響起。
知書回過頭,連忙傾身行禮:“五老爺。”
蘇平安從門外走進來,他原本就高瘦的身子更加單薄了,一張臉也是消瘦得不成人形:“我原想着,若能尋到祛疤的靈藥。抹去小孫女背上的傷痕,你便會少怨我一些。但如今看來,我很難得到你的諒解了。”
季應承並沒有回過頭,他只是看着蘇陌素手上的傷痕:“我不怨你。我誰也不怨。是我沒用,是我做不到自己的承諾,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
蘇平安聽季應承這般自怨自艾,胸口簡直像被人錘了一拳般難受。他大步跨進房中,俯身到蘇陌素的牀邊,與季應承對視:“你保護不了你想保護的人,我又何嘗能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季應承口中苦澀,想張口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砰。
房中傳來倒地的聲音。
兩人回過頭,只見先前好端端站在一旁擰帕子的知書倒在了地上。
蘇平安走近知書,他蹲下身探了下脈,又摸了摸對方額頭:“我醫術不行,看不出究竟,只是滾燙得很。”
季應承有些木然地將視線從知書身上移回,他俯下身,用自己尚且靈活的左手握住面前的蘇陌素:“平安,他們說,陌素表妹那日暈倒也是這樣的。猝不及防,就那樣在三舅母房中暈了,而且渾身都滾燙滾燙。”
蘇平安發現季應承的動作,連忙去拉他:“你瘋了!小孫女這病、這病恐怕是……”
蘇平安的聲音梗在喉嚨裡,他放柔了聲音,去摸季應承的頭:“小承承,我知道你難受,也知道你擔心小孫女。但是,小孫女的病也許不尋常,你不能待在這兒。”
“你想放棄她嗎?像書上講的那樣,一把火燒了她?”季應承滿臉提防地瞪着蘇平安。
見到蘇平安眼中的受傷,他的眼神又鬆懈下來:“平安,你別說。誰也別說。今天開始,我來照顧陌素表妹,她會好起來的。”
蘇平安哀傷地望着季應承,半晌說不出話來。
“平安,我求你。”季應承望着蘇平安,眼中滿是懇切。
蘇平安艱難地點點頭:“我答應你。但是你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你現在就回房好好養傷,小孫女由我來照顧。你知道,我醫術雖不精,但卻比你要好上太多。”
見季應承似乎並不願意,蘇平安威脅道:“我不能拿全府人的性命冒險。你若是不答應,我便去告訴母親我的猜測。”
“你也說了你醫術不精。”季應承猶有些不肯放棄,但他心中卻已相信蘇平安的揣測。因爲,不僅是知書。他這幾日日日來看蘇陌素,回了自己房後,他閉上眼睛,都感覺自己的眼皮發燙。
“你的手似乎也有些發燙。”蘇平安方纔急切,並未察覺到異常。可他摸季應承的頭,也能感覺到有些微燙,心中便焦慮起來。
“我沒事。”季應承把手收到袖中,“你也說了,我有傷在身,體溫略微高些也是正常的。若是我手冰涼,你纔要擔心害怕呢!”
蘇平安深深地望了一眼季應承:“我知道,若是小孫女和你只能救一個,你要她活。在火中,你就這樣選過了。罷了,罷了,你走罷。我讓竹韻揹你回去。”
直到季應承的背影出了落幽院,蘇平安才重重一聲輕嘆:“你若去了,我陪着你去便是了。”
蘇平安感覺到手下的被子動了動,他連忙回過身看蘇陌素。只見蘇陌素的眼皮微微動了動,似有睜眼的跡象。
“小孫女。”
蘇陌素感覺自己睜開這雙眼大概用了一個時辰那麼久。她總是不斷地跟自己說,要清醒,要睜開眼。方纔季應承進來時,她就有所感覺,可是卻一直不能睜開眼睛。
叔祖父瘦了許多。蘇陌素覺得方纔耳邊的那聲嘆息格外的蒼涼,她忍不住想伸手摸摸蘇平安的臉,安慰他。可是她的手根本擡不起來。
蘇陌素並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在蘇平安眼中是多麼的怖人。
一張慘白的小臉,嘴脣已經毫無血色,就連那雙眼,也沒有半分生氣。
蘇平安最善用毒,但他的醫術其實不像他說的那般無用。當初季應承傷了手和腳,他並非不想治,而是季應承不讓他治。也是這個原因,蘇平安才離開蘇府,尋找替蘇陌素祛疤的靈藥。
蘇平安清楚,只有蘇陌素好了,季應承纔有可能原諒他。可如今的蘇陌素讓蘇平安覺得,大概這輩子,他都得不到季應承的原諒了。
蘇平安摸了摸蘇陌素的頭,將她額角的頭髮一絲一縷地撥開:“小孫女,你想重新能說話嗎?”
蘇陌素有些發愣。她沒有想到蘇平安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的。她起初選擇喝下蘇平安的藥,既是因爲看到了往生咒,誤會曾祖母會要了自己性命。也是想賭一把,得到蘇平安的注意。
之後,蘇陌素漸漸看清楚平城蘇府衆人對自己的冷漠,甚至是敵意。她方纔明白,蘇平安恐怕早就預計到了這些。寧氏的交付,蘇平安肯定是知情的。柴氏的交付,蘇平安也許並不知情,但卻未必未起疑。
如果只是單純地爲了讓蘇陌素不講出寧氏交付的事情,單純地不想蘇老夫人與嫡孫蘇瑞文的關係變得惡劣,蘇平安在蘇陌素得寵於蘇老夫人面前的時候,完全可以將解藥方子給予她。但是他沒有。
蘇老夫人壽宴前夕,季應承被人引到迴廊處,險落入水中的情形,蘇陌素和蘇平安都看到了。蘇陌素只當是個意外,但事後聯繫火災、糕點、香料想來,那只是最初的一次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從一開始,被算計的人就是她蘇陌素。
蘇平安讓蘇陌素口不能言,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她。但是,他也在等待,等待那個人再次出手。
蘇平安接下來的話印證了蘇陌素的所有猜測。
“小孫女,我知道你有事瞞着我、瞞着你曾祖母。”蘇平安將蘇陌素扶着坐起來,讓她能靠在自己懷裡,“寧氏跟母親說的,分明是讓你和嫡姐朝夕相處,日後你好通過她向瑞文進言。但你並沒有這樣做。”
蘇平安一邊替蘇陌素輕按穴位,一邊繼續說道:“你回平城的路上,因爲小承承又犯了不認路的毛病,你們耽擱了好幾天回來。可那段時間,母親已經知道,你在京城時,曾幾次三番設計想害嫡姐。落水之事,也是你先設計推她入水,只是不知她爲何得了消息,反而先出手對付了你。”
“老宅失火之事,分明不像瑞文在信中說的那般簡單。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恐怕只有你清楚。”蘇平安將懷中的玉瓶拿出,滴了幾滴到蘇陌素口中,“素丫頭,你才八歲。若說一切全是你謀劃的,我與你曾祖母怎麼也是不信的。”
“我那日給你那碗失語的藥水,也是想看你會不會因爲害怕而說出指使你的人來。”蘇平安想起那日情景,不由得生出幾分苦笑,“你真像小承承說的那般,太過勇敢。我真不知道什麼事情纔會讓你害怕,讓你哭泣。你居然毅然決然喝了那碗藥。”
“我想,那樣也好。你不能說話,對方便不會擔心你會泄露她的身份,這樣你也算安全了。”
蘇陌素感覺自己喉嚨一陣清涼流過,她嘗試着張嘴,竟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您是有意指引我在老祖宗壽宴受寵嗎?”
蘇平安扶着蘇陌素重新平躺下:“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叔祖父我真是想念。你能再叫我一聲叔祖父嗎?”
蘇平安話雖如此,卻並沒有給蘇陌素開口的時間:“我確實是有意指引你當中被母親另眼相看。但是,我沒有想到你會做得那樣好。你是真勾起了母親的疼惜。”
“無論幕後指使你的人是寧氏還是柴氏,抑或是其他的人,她們肯定擔心你會告訴母親真相。起初你尚未受寵於母親面前,便已有迴廊之事針對於你。因此,我便一直在等待那個人再次出手。”蘇平安說完,有些失落地摸了摸蘇陌素的頭,“你聽了這些,恐怕不想再叫我叔祖父了吧。”
蘇陌素卻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叔祖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蘇平安一直在等待幕後黑手出現,如今他才進家門,不可能查出了一切。但他卻給了自己重新說話的解藥。這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自己無論能否說話,都沒有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