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素擡頭迎上父親的目光,她面有戚然:“陌素只想知道,當日父親明明應允過我,不會應承杜家的婚事。今日父親爲何出爾反爾?”
看到女兒受傷的神色,蘇瑞文有一瞬間的心軟。可想起嫡女說過的話,蘇瑞文又硬下心腸,不再望蘇陌素的神色:“杜家是高門大族,你雖是爲妾,卻也算不得低嫁。這樁婚事,你實在不因太過排斥。”
“更何況,你始終是庶出。以杜家的家世,又怎麼可能會讓你做正室?”蘇瑞文看不到蘇陌素的表情,心中的歉疚便越來越輕,話語中的嚴厲也便越來越重。
“你當日在馬場之中,與杜凜凜便已拉拉扯扯,壞了名聲。你以爲精心設計,杜家便不得不納你進門;你以爲杜家有娶妻前不得納妾收通房的家規在,你即使庶出也定爲正妻。可蘇陌素,禮法家規豈容你這般算計!”
說到最後,蘇瑞文只覺得自己都被這個女兒所欺騙,被她可憐的模樣所騙,被她一同算計在內。他忍不住怒視蘇陌素:“你敢說,你當日同我哀求不嫁杜家,不是在以進爲退?若非如此,之後你又怎會與杜凜凜在園中私會?”
蘇陌素沒有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竟會如此想自己。她心中委屈,面上的悲慼卻化作了憤怒,她毫無畏色地走到蘇瑞文面前:“馬場之事,我早與父親解釋過;亭中相見,卻是母親親自安排,何談私會。父親你口口聲聲說我在算計謀劃,請問我算計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一個何其尊貴妾室的身份?”
蘇瑞文卻是回以冷笑:“真是小兒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還在嫌妾室身份低微卑賤。寧做高門妾,不做小戶妻,這不應該就是你姨娘教你的嗎?雖然你在平城長大,卻沒有想到,骨子裡依然有那樣令人不齒的秉性。”
蘇瑞文本就不喜柳如煙。如今他心頭上的兩個人,妻室小王氏和女兒蘇蔓玖,一個不喜柳如煙,一個不喜蘇陌素。蘇瑞文愛屋及烏,更恨屋及烏,眼前的蘇陌素只讓他覺得越來越不喜。
若面前之人不是蘇瑞文,蘇陌素或許不會這樣憤怒難以抑制。但面對這張前世最疼愛自己的面容,蘇陌素不自覺就把她前世的語氣神態帶了出來:“父親!”
“父親你與其在此質問我,倒不如請母親前來對質一番。看女兒到底有沒有騙你,到底有沒有和人暗中私會。”
蘇陌素只覺得自己被最在乎的人出言污衊,心中鬱結難舒。她忍不住便把原該嚥下的話一倒而出:“蘇府不止一人一雙眼!縱使母親不認,這家中、這園中也還有許多人、許多雙眼睛見到。到底當日杜凜凜是徑直來尋我,還是先求見母親;到底陌素爲何會去園中與他見面,父親一問便能知曉!”
“放肆!”蘇瑞文重重一拍桌子,“莫怪乎你母親整日跟我說無力掌家,亦不需妾室早晚請安。庶女如此難教,想來定是姨娘私下指使。我竟不知,你姨娘野心這般大。難道她以爲,依靠你的污衊,我便會重看她一眼,甚至休妻扶她?”
蘇陌素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父親是個如此胡攪蠻纏之人。因爲不喜柳姨娘,便無時無刻都可以扯到她身上去。這也莫怪乎他如今這般不信任自己了。
蘇陌素傷痛地看向自己的父親:“父親,您跟女兒說這麼多,是不是就想女兒答一句是?”
“您是不是很希望女兒承認,我是個趨炎附勢、愛慕榮華之人。您是不是很希望女兒承認,我姨娘是個陰險狡詐、心思歹毒之人?”
“這樣,您心裡便能好受些了,便不會覺得讓女兒去做妾是件很難受的事情,便不會覺得冷落我姨娘這些年是件很殘忍的事情。”
蘇陌素往前連邁了幾步,目光與蘇瑞文對上:“父親!你捫心自問,到底是陌素在騙你,還是你自己在騙自己?到底是陌素想要去做妾,還是你想要陌素去做妾?到底是我姨娘想要算計母親,還是你希望我母親……”
啪!
“孽女!你不知悔改!你自己品行不端還要污衊你母親和我,你大不孝!”蘇瑞文的手又高高舉起,他沒有看到方纔摑的那一巴掌,已將蘇陌素的臉打紅,更沒有看到蘇陌素眼中的失望。
“夫君!”小王氏見了知書,便立刻趕到正廳,恰好撞上蘇瑞文的第二巴掌欲落未落。
“夫君,你何須如此震怒?父女之間又有什麼不能心平氣和地說?陌素雖未在夫君身邊長大,心中卻是一直敬愛夫君。你看她頭上那朱釵,正是夫君你送給她的及笄禮物。”
其實莫怪乎小王氏認識此朱釵,而蘇瑞文只是覺得眼熟。當初蘇陌素被遣到了平城,有女在旁的蘇瑞文確實已經淡忘那個惹他厭的庶女。
但及笄乃是件大事,雖然蘇瑞文和小王氏都不準備去平城,但禮數上,蘇瑞文一個男子可以不記得,小王氏卻必須做足。這根梅花朱釵,乃小王氏從自己嫁妝中挑出,以彰顯她待蘇陌素的慈母之心。
既是嫁妝之一,小王氏豈能不熟悉?
“夫君。”小王氏又柔柔喚了一聲。
蘇瑞文見到小嬌妻,心中怒火終於減退。他揮揮手,不願意再看蘇陌素半眼:“你回自己院中吧。婚事之事,既然我已應承杜家,便不會再做更改。”
蘇陌素被那一巴掌扇得此刻纔回過神來。
她忘記了,她還是忘記了。
見到父親的時候,她竟又忘記了,她早已不是他心中疼惜的嫡女蘇蔓玖,而是一個他最爲不喜的庶女蘇陌素。
本就是心頭惡,又有什麼資格、什麼權利對父親提要求呢?
蘇陌素終於第一次在父親蘇瑞文面前能夠心神穩定,不再追憶。她俯身低頭,將淚水強忍在眼中:“是女兒莽撞了。父親、母親,女兒告退。”
“去吧。”小王氏在杜府媒人過來的時候,其實就已猜到蘇蔓玖會對蘇陌素有所污衊。可縱使是如此,她亦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真正對質,小王氏亦只能以蘇蔓玖說的爲準。
看着蘇陌素離去的背影,小王氏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能像蘇府其他女兒一樣。
“夫君,我聽說杜府已來向你提親。陌素是次女,長女未嫁會不會於理不合?”小王氏覺得,只有蘇蔓玖離開蘇府,纔是對自己最穩妥的方式。
“小姐!”
見到蘇陌素出來,知書和知畫連忙迎上去。她二人方纔不得在廳內,可卻亦聽到蘇瑞文怒而拍桌的聲音。
幸而知書心思縝密,她想到小姐當日曾爲芳菲解圍,連忙去求助芳菲,請芳菲幫忙求夫人過來。
“小姐,您的臉……”知書沒有聽到那巴掌聲,可她開口便已後悔。方纔正廳中只有老爺和小姐兩人,若不是老爺,還有誰會掌摑小姐。
知畫卻真真切切聽到了那聲音,她拉了拉知書的袖子:“我們回院給小姐煮雞蛋吧。”
知書因這一巴掌印,心中衍生無限擔憂。可如今尚未回自己院中,她只能強作忍耐。
想小姐在平城之時,即使是最難過的那段口不能言的日子裡,也從未受過什麼皮肉之苦。如今小姐臉上那巴掌印五指清晰可見,知書忍不住眼淚就掉了下來。
雖然知書在極力掩飾,可知畫依舊注意到了。她咬着嘴脣,扶着蘇陌素回到院中。一進院門,她的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掉了下來:“小姐,小姐,我們去找老夫人,我們回平城吧。”
蘇陌素坐在桌前,卻是一言不發。她的淚水並未落下,她仰頭望向窗外的天空。那空中雲朵成堆,有似駿馬,有似牛犢,又有似孩童與人手拉手。
曾經,她亦這樣擡頭望天。
看到天上的雲朵,她會笑着問父親,父親,那是不是我和你?
父親會回答,是啊。以後父親不再身邊的時候,乖女望望天空,就像父親在你身邊了。
只是那個曾經已經太遠、太遠,遠到隔了整整一世。
知書端了盆水過來,她擰乾帕子,輕放在蘇陌素的臉上:“小姐,我們去求求老祖宗吧。老祖宗這樣疼您,一定不會忍心您去給人做妾的。”
知畫站在一旁低聲地抽泣:“追月小姐過去就曾事事針對小姐,小姐若真跟追月小姐共侍一夫,小姐肯定會受委屈的。”
知書將帕子放回水中,重新擰了一次,她心疼地看着蘇陌素:“小姐,您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老祖宗一定不會放任不管的。”
蘇陌素終於將視線從窗外收回,她閉上眼睛,話語中有說不出的疲憊:“不會。”
知畫聽了這話,忙欣喜地道:“小姐一貫都有主意,您說不會,老祖宗就肯定不會不管這事。”
蘇陌素卻是站起身,坐到牀上:“老祖宗不會管這件事,父親已經應承,祖母不會駁他面子。我乏了,知書知畫,服侍我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