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融於雪色,其光如瑩。夜玄殤帶子嬈穿林越溪,一路提氣疾奔,轉眼離開蒼雲峰範圍,向北行去,在渠彌國師銜尾而至之前沒入一片雪霧松林之中。
雪染松枝,林中寂靜如同冥域,無數藤蔓深連錯綜,不見天日,唯有濃重的霧色重重瀰漫,隨着兩人衣袂不時輕浮蕩漾,似是引開前路,又似將一切隱瞞。
千徑詭異,幽暗迷蹤,當那所隱藏在煙雪之下的白石道觀幻境一樣出現眼前之時,子嬈忽然停下腳步,一種強烈的預感涌上心間,或是不安,更多誘惑,微雪浸落玄衣,林外傳來疾速的破風之聲,瞬間進入林中。夜玄殤手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搭,並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相視,彷彿渾不在意迫近的大敵。
子嬈微微吸了口氣,輕聲道:“走吧。”
道觀深處煙雲繚繞,樓閣虛境,霧隱雪飛,越發予人神秘莫測的感覺。兩人捨去正門越牆而入,小心施展輕功,越過一片雪地花林來到觀中玉石砌成的靈池之畔,夜玄殤突然做個噤聲的手勢拉了子嬈向後閃去,兩人輕身之間自池中石橋之上翻至橋底,運起內功吸附其上,不落半點聲息,落雪窸窣的微響更成了最好的掩飾。
一道極輕的衣袂破風聲響起,有人落至橋上,似是環目看察周圍,“有人進入松林迷陣,方纔感覺這邊似有人聲,爲何現在全無蹤影?”
隨着一個女子低沉冷媚的話語,另外一個聲音陰柔的男子開口道:“能通過林中迷陣尋到玉真觀,倒也奇怪,不知是何方高人?”
夜玄殤與子嬈隱入橋底時,只見那女子一角紫衣道袍飛掠,此人與她同時出現在橋上,卻不曾帶起絲毫聲息,幾乎叫人不能察覺,可見武功修爲要高出那女子許多。因橋底靈池乃是源自地脈的溫泉泉眼,此時輕浮的暖霧靄靄升起,將橋上落雪全然融化,所以不曾留下足印,惹得二人懷疑。子嬈聽得這兩人聲音,心頭狠狠一震,只覺無比熟悉,甚至不能置信,幸而先前見到穆王服食的藥丸時早已有過無數推測,甚至想過最爲離奇的情況,不至因心中震驚而泄露行蹤。
只聽那女子冷冷道:“你先走吧,這裡的事情由我處理,不必你多管。”
那男子道:“你不要我插手也無妨,我不過遇上了,順便看看是什麼人。”說罷輕聲笑了一笑,動身而去。
那紫衣女子卻無聲息,一時四面雪落,天地似無人跡,夜玄殤自然不會認爲她已離開,空出手來指了指橋下霧氣籠罩的池水,子嬈會意,兩人悄然放手,雙雙潛入水底,只露出口鼻呼吸,如此藉着夜色的掩飾,再加漫天飄雪,對方縱然武功不凡,一時也難察覺。
渠彌國師追蹤二人進入松林,林中所設的迷陣自無法將他阻住,稍遲片刻,便尋到白石道觀。
四面山野空夜,盡飛白雪,觀門之後,現出若隱若現的樓臺,不知去路。
渠彌國師環目掃視,皆不見夜玄殤與子嬈蹤影,知二人必是藏身觀中,冷哼一聲,踏步而入。
霧鎖煙雲,輕出空閣,雪夜中忽有一道人影輕紗般掠過,好似驚鴻一瞥,轉瞬無蹤。雪中風起如幕,只顯得四面影綽虛實莫辨。
“裝神弄鬼!”渠彌國師身形忽移,瞬間向雪底花林迫去。
林中一股飛旋的雪霧驀然捲上半空,如雲撲面罩向來襲者,其中蘊含陰柔冰冷的真氣,只要被其拂中分毫,難免重傷當場。渠彌國師冷哼一聲寬袖前掃,掌中真氣與之相撞,“噗”地散開漫天雪粉,一縷紫紗魅影飄襲無蹤,同時射出一十三道輕光,一擊不中,隨即倏然橫移,穿破飛雪落向靈池橋畔。
那人現身之時,渠彌國師目中忽現異芒,欺身一手探出,急速抓向那人面上輕紗。紫衣女子半空中一連數度旋身,重紗異華飛繞,當風疾揚。只見池上半空飛雪急舞,兩道人影迅若鬼魅糾纏如煙,令人眼花繚亂,只看得橋下二人屏息靜氣。
一抹紫紗倏地揚上半空,雙掌相對,紫衣女子嬌哼一聲,飛身疾退,踏足石橋。
渠彌國師跟着落至對面橋頭,隔了半邊夜色,看向伊人風姿綽約的背影,聲音陰沉駭人,“當真是你?”
面紗自兩人之間飄旋而落,墜入雪中。白石橋上,紫衣女子衣袂輕飄,終是轉過身來,露出絕世容顏,“你終於還是來了。”
她淡淡開口,似冷似媚,飄雪溶於幽泉,有着冷暖交流的滋味。渠彌國師踏過冰雪殘紗,步步而至她近前,“你居然還活着,居然在穆國。”他的目光狠冷卻灼人,突然擡手鎖住她纖細的喉嚨,逼近那張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容,“是你,婠兒,你藏身穆國,也一直躲着我!”
婠夫人武功雖遜他數分,卻並非全無抵抗之力,誰知竟是絲毫不做躲閃,任他手掌在自己咽喉處收緊,扼住她香豔的呼吸。
橋底子嬈微微一動,卻被夜玄殤擡手製止,只聽婠夫人幽幽道:“你不是一直想殺我嗎?我不躲着你……”渠彌國師手底的力度令她呼吸變得急促,她仰起頭,美目中逐漸流露出近似絕望的神態,“我不躲着你,是不是該將自己送到你面前,讓你在這裡再刺上一劍?”她抓着他的手驀然鬆開,寬大柔軟的道袍應聲滑開肩頭,直落胸前。
道袍之下居然衣衫全無,凝光雪膚灼目,一道劍傷猩紅如血,烙在她雙峰挺秀的胸口。渠彌國師似被人猛地刺了一刀,掌下力量頓失,目中卻射出危險狂亂的光芒。
婠夫人身子一軟,堪堪向前跌去,“你……你那麼恨我,恨到要親手殺了我,現在爲何又放手?”削滑的肩頭衣袍半遮,微雪輾轉零落,將夜色溫柔塗抹,反令那香軟肌膚更添妖曼之美,她緩緩擡眸,一點媚若冰晶的眸心隱隱透出琉璃清紫的色澤,美冶誘人,卻又瀰漫着錯綜恨意,“但你憑什麼要殺我?那時候我便想問你,鳳赫,我有哪裡對不住你,殺瑤辛的是鳳離,害你被逐的是鳳妧,巫族對不住你,凰族對不住你,但我有什麼錯?若說錯,我便錯在不該從鳳妧手中救你,更不該替你醫傷,幫你隱瞞!”
“閉嘴!”渠彌國師怒喝一聲,猛地抓住她手臂,他扣住她逼至橋畔,眼中遮不住痛恨與殺機,更抹不開迷亂的狂色。
婠夫人驀地仰頭看他,發如縷,恨如絲,四目相對,雪簾隔開重重天地,彷彿只剩注視彼此的眼睛,她的呼吸聲微微顫抖,衣衫若無,便如那一夜王城佛殿中,她完美的胴體展現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柔軟熾熱的觸覺,纏繞索求,分分寸寸都訴說着慾望。他不知她是誰,是何方仙魅,何處妖孽,她的脣附上他的神魂,在他身上妖嬈起舞,令人銷魂得痛快。
渠彌國師突然低吼一聲,俯身狠狠吻上面前冰豔的紅脣。
月境如幻,華幕糾纏,莊嚴肅穆的暗殿之中欲孽遍地,一片靡亂顛狂。在這千重深宮,不倫之秘,無人知道暗殺鳳後的刺客傷而未死,更無人管得襄帝寵妃的寂寞。
佛幛深處,她冒死將他藏匿,蓮華燈前,她用最好的方式替他療傷,她是巫族的妖女,亦是瑤宮仙子,她救了他的命,亦要了他的命。
道袍自婠夫人身上滑落腰畔,雪舞如蔓,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仿若冰雕一般,透着晶瑩妖灩的微光。她的雙臂纏上他的身軀,似若靈蛇挑釁索取,要他付出一切,共赴極樂之境,卻在最是銷魂之時張口噬人。
渠彌國師悶哼一聲,踉蹌倒退,目露怒意。
白雪濺開豔紅,婠夫人向後飄落,脣角一縷血滴更添致命的媚豔,檀口輕啓,攝心勾魂,“你仍是這麼狠心,當年你要我死,如今還不放過我們的女兒!鳳赫,你真真下得了手。”
渠彌國師不及發怒,聞言一震,“你說什麼?”
“若不是爲了救她,我怎會被你發現行蹤?”婠夫人曼立橋畔,飛雪繞身輕落,有種迷離的姿態,“甫一見面便要殺她,因爲她是襄帝之女嗎?”
“哼!”渠彌國師臉色微沉,“她乃襄帝最是寵愛的九公主,人盡皆知。”
婠夫人美目微擡,輕輕嘆道:“九公主生於庚申年戊子,你不妨自己推算,亦可以去看她身穿的‘幽冥玄衣’,唯有凰族純正的血統才能令玄衣現出金芒,襄帝將此物賜她,人人都道九公主天賦異稟,或道巫術詭奇。但身爲凰族嫡傳的你應該心知肚明,除非她的父母身上都流着凰族的血液,否則幽冥玄衣便不會顯現如此異象。”
“庚申年戊子……”渠彌國師心頭推算,一時不能置信,上前數步,“難道那丫頭是我們的女兒,她竟是我的女兒?”
婠夫人卻不說話,只是隔了雪夜幽幽看他,眼中悽灩的水色,足以令任何男人爲之瘋狂。
橋底霧氣迷濛,若隱若現的微芒隨着玄色衣袂在幽迷的暗光中浮漾,夜玄殤明顯感覺到子嬈的身子在發抖,越抖越是厲害。
“不可能……幽冥玄衣怎會與血統相關,這是父王賜我的生辰之禮!”未等他開口說話,子嬈猛地擡起頭來,卻不料背心一暖,竟被一股真氣封住穴道,跟着身子軟軟倒向夜玄殤懷中。
夜玄殤在聽到婠夫人說出“九公主”三個字時便知要糟,以前他雖注意到子嬈身上玄衣材質奇特,卻未曾想關係如此重大,婠夫人與渠彌國師之間的內情亦令人始料未及。他終究比子嬈冷靜些許,心知大敵當前,倘若驚動對方,此時二人皆難全身而退,只得先行點了子嬈穴道,覆在她耳邊低聲道:“子嬈莫要怪我,亦莫要輕信對方,婠夫人的目的並不簡單,你若現在出去,藥毒的真相便難以查明,他們豈會輕易放過控制東帝的機會?”
子嬈穴道被封,無法說話,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卻在聽到“東帝”二字時目光微顫,慢慢地,原本盈滿怒意的星眸深處流露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哀傷,仿若星雲蔽月,暗夜輕潮,片刻之後,顫抖的雙睫緩緩落下,終於遮住那片幽黑的色澤。
此時白橋之上,卻傳來陣陣糾纏急促的喘息聲,橋畔衣衫飄落,紫紗旖旎帶着迷舞的幽香,引誘與慾望的聲息,馳亂狂靡,如火情孽,彷彿焚染千雪,灼燒一切。
子嬈無力地靠在夜玄殤懷中,雙目長睫緊閉,竭力咬牙抑制,卻終有一痕淚水緩緩自眼角滑落面頰。
黑暗之中,夜玄殤面上似無太多表情,只是劍眉微蹙,始終單手貼在她背心,藉助靈池溫泉的暖流注入自身內力,以免她穴道受制,情緒激動反傷經脈。突然之間,石橋上方響起一陣凌厲的破風之聲,聲急如電,只聞渠彌國師一聲狂吼,跟着有人悶哼飛退。
來人現身的同時,婠夫人眼中紫芒大盛,雙掌倏地印上渠彌國師胸前,真氣催吐!
“噗!”
飛雪如箭射向半空,漫天赤紅,渠彌國師口噴鮮血,身子向後震飛。
異變只在剎那之間,婠夫人出手偷襲的一刻便已飛身而起,纖衣凌空,一道紫芒如蛇繞身,與渠彌國師臨危反擊的極招相交,頓時衝破駭人的勁氣,遙遙落向橋頭。
勾魂豔色化身羅剎,癡纏□如刃交身。
渠彌國師猝不及防之下遭二人聯手重擊,背後一招重傷內腑,更被胸前掌力震破護體真氣,直侵五臟,已是經脈俱斷,只因內力深厚一時不曾斷氣,掙扎道:“你……你是爲了……”
“自然爲了殺你,亦是爲了我想要之物。”婠夫人落足雪中,飛衣遮身,掩去萬般豔色,只餘冷冷話語,“先下手爲強,我不殺你,便終會爲你所殺,如今你死在我手裡,也算死得其所了。”
渠彌國師眼見她絕無一絲感情的的美目,口中鮮血狂涌,拼着最後一絲餘力問道:“你騙我……那個丫頭……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兒?”
婠夫人冷笑一聲,挑眉道:“是與不是,都已經與你無關了,無論如何,她對你只會有恨。”
“你……”渠彌國師怒極攻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子劇震之下,瞠目氣絕。
以騙局開始,終以騙局結束,曾有的情與孽,愛與念,是無意相遇的錯誤,亦或是慾望與利用,挑逗與佔有。白雪微茫,血色在腳下蜿蜒成流,勾勒出無盡妖豔的紋路,然而所有這一切在此時的婠夫人臉上都看不出分毫的痕跡,那張晶雕玉琢的面容恍然不似真人,只如一張詭豔的面具,充滿了冰冷的意味。
岄息落至婠夫人身旁,狹長的臉面略見蒼白,顯是方纔偷襲之時被渠彌國師真氣震傷,一時未能復原,衣袖一掃,刀刃收回其中,“此人武功當真駭人,若非在那種情況下,殺他還要多費不少周折。”
“他一日不死,我一日難安。”婠夫人此時方嬌軀一顫,以袖掩脣,吐出小半口鮮血。自與渠彌國師面面相對的一刻,她便全力施展魅功,迷惑對方以期生路,應對渠彌國師這種高手,心神消耗自是非常。岄息伸手將她挽住,一邊送去內息助她恢復,一邊低頭欣賞她異芒未消,淡紫晶瑩的眸心,輕笑道:“幸而你演得一出好戲,欲拒還迎,更加深情銷魂,將這渠彌玩弄於指掌之間,就連我都差點分不出真假,甚至有些懷疑子嬈那丫頭究竟是誰的女兒了。婠兒,你可真真是男人的剋星,不過你說服渠彌的理由也算天衣無縫,不怕他不入圈套,失了戒心,只是任他如何猜測,卻也想不到事情另有其因,否則子嬈又怎能在王城中好端端地活下來?”
婠夫人掃視他妖異的面容,一字字道:“子嬈是我的女兒。”
“我們的。”岄息突然俯身,靠近她柔豔的雙脣,呼吸輕融寒雪,夜中細眸泛妖,“她是我們的女兒。”
他修長如美玉一般的手指撫過她的脖頸,像在把玩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咫尺間,婠夫人隔着雪光暗夜冷冷盯他片刻,忽而妖冶一笑,目露異彩,“怎麼,你也想試試嗎,銷魂的滋味?”
岄息在那魅紫色的眸心裡徐徐眯了眼睛,嘆道:“前車之鑑猶在,縱使傳承離境天之血統,我也不敢隨意消受婠兒的媚功,否則落得橫屍當場,便是得不償失了。”
婠夫人隱隱微笑,柔聲輕道:“你記着,每一個不該動我的男人,我都不會放過。”
岄息鬆開手道:“我若死了,婠兒豈不寂寞?何必那麼急着殺我,別忘了沒有我,你要如何控制穆王和帝都?”
婠夫人笑容收斂,聲音轉冷:“既然知道,還不快回你的王宮去,倘若身份被人揭破,自有人不放過你。”
岄息抽身而退,“待婠兒想我,我會再來。”
風起夜嵐,婠夫人目視他身影消失,天地冰雪迷霧,遮不住她眼底熾盛的寒芒,“岄息,莫以爲沒你我便無法行事,很快我便會讓你死不瞑目。”
橋下,雪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