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嬈驅趕戰馬衝入狼羣,戰馬在惡狼圍攻之下四散逃命,先後被撲倒分食,絕難倖免,唯有子嬈座下那匹在焰蝶的保護下衝出包圍。子嬈伏身馬上,聽得後方馬嘶狼嚎,淒厲慘烈,不敢有絲毫停留,催馬向南疾馳。部分惡狼緊追不捨,但數次被蝶焰嚇退,這倖存的戰馬也算神駿,一路放蹄狂奔,很快將狼羣甩脫不見。
子嬈縱馬奔行半日,見烈風騎不曾追來,狼羣亦無蹤影,便尋了一處避風的山崖下馬休息。誰知片刻之後,又聞狼嚎陣陣由遠及近,身旁戰馬跳躍驚嘶,拼命拉扯繮繩,她不敢多作停留,即刻上馬前行。如此一日之間,一人一馬走走停停,每次不過多久便有狼羣追上,始終難以擺脫。子嬈避開合璧方向,在蒼雪長嶺中又行一日,戰馬跋涉勞頓,速度越來越慢,漸漸已不能將狼羣遠遠甩開。
待到黃昏時分,狼嚎復又聽得清晰。子嬈遙見雪中似有城池在望,催馬近前,卻是一座人煙絕跡的荒城。這數十年來,五族四國戰火不斷,諸方軍隊攻城略地交戰頻繁,每次大戰之後城毀人亡者不計其數,即便是雄關通衢之地,這樣的荒城也並不少見,何況此處邊域雪原,更加不足爲奇。
子嬈聽得狼嚎之聲逐漸逼近,座下馬兒精疲力竭,負人奔行已是勉強,於是翻身下馬,揚手一鞭,放它獨自逃命,至於最終能否免遭厄運,便也只能看它造化。
放走馬兒,子嬈躍上殘存的城頭,環目四顧,只見城中廢墟連片,焦木白骨隨處可見,皆是曾遭大軍踐踏的痕跡。放眼十里之內,原有的屋舍樓閣早已坍塌廢棄,唯有城東一座佛塔尚自保持完整,並未在戰火之中焚燬。此時狼嚎之聲又近了不少,子嬈暗道一聲陰魂不散,向那佛塔縱身掠去。
待到塔下,夕陽近山,照得廢城如染,殘紅似血。佛塔斜映餘暉,其上雕刻的諸天神像栩栩如生,伴着塔林廢墟,卻是一片人間荒境,昔日繁華盡滅。子嬈在殘陽之下停步,不知爲何,心裡忽然又想起那人來。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他,在玉淵城中,在千軍之前,想他的音容神情,他的喜怒哀樂,一日一日,無時無刻不在心頭,但是,那感覺卻從來沒有像此時這般清晰,這一刻彷彿他就在身邊,只要一個轉身便能相見。
子嬈不由回首四顧,卻只見風煙殘壁,枯草連天,千里赤地,一片荒涼。面對如此景象,她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子昊的心情,這裡每一座荒廢的城池,每一具湮沒的白骨,都是他肩頭沉重的負擔;他是雍朝的東帝,王族的宗主,世人的神明,但從來不是子昊,即便是在她面前,他也沒有做回過真正的自己。他的責任與驕傲,她原以爲懂得,卻一直任情任性,但是這時她已不再是她,不管他是誰,她只想做那個他需要的子嬈。
就這片刻耽擱,狼嘯聲聲已在城外,子嬈微微皺眉,揚袖向佛塔門上拂去,突然間,一點刀光破門而出,出其不意直刺胸前。子嬈冷喝道:“什麼人!”雲袖一揮,卷向刀光,昏暗中看不清晰,只見一道身影衝出佛塔,便像沾在她袖袂上一般旋身撲下,同時左側亦有利刃襲至,角度精妙,快似輕電。子嬈斜退一步,袖袂順勢疾掃,將那後來之人一招震退,跟着左手凌空虛按,施出冽冰之術,點點冷芒向空捲去。之前那人哎呀一聲,迎面被冰晶掃中,跟着怪叫道:“美人公主,手下留情!”
子嬈突然聽這叫聲,掌力略收,飛袖斜掃,那人身子拋出,一跤跌在佛塔之下,大聲呼痛。後面那人退開半丈,倏又掠回近前,問道:“是九公主嗎?”
子嬈凝目一看,竟是斛律遙衣,先前那被她拂袖掃出的卻是金媒彥翎。斛律遙衣又驚又喜,向後叫道:“來的是九公主,不是宣軍!”佛塔上下躍出數人,皆是冥衣樓部屬,顏菁、易天搶至近前,見到子嬈無不大喜。冽冰微芒之中沾有劇毒,彥翎身中數點,倒在地上抱頭叫痛,子嬈聽得狼嘯之聲愈發趨近,隨手提了他起來,道:“先上塔再說。”
衆人亦發覺惡狼身影,紛紛施展輕功躍上佛塔,待到三層便已無路可上,但他們身在此處,惡狼雖然兇惡,卻也無法躍起傷人。彥翎被子嬈提在手中,一邊齜牙咧嘴一邊說道:“哎喲,不好,美人公主你既然平安無事,夜玄殤那小子豈不是白白去找人麻煩了?”
子嬈尚不知他們如何脫出皇非所設的奇陣,亦不知夜玄殤的消息,低頭問道:“夜玄殤怎樣了,他身上的血蠱可解了嗎?”
彥翎道:“你先幫我解了這冰針上的毒再說,哎喲……胸口也痛,肚子也痛。”
子嬈鳳眸微揚,突然將手一鬆,彥翎慘叫一聲摔在塔中磚地上,肩頭跟着被她按住,冰毒絲絲化入經脈,頓如千針攢體,彥翎大聲叫道:“公主饒命,我說便是!”子嬈手底微鬆,俯□來,柔聲笑問:“你要說什麼?”彥翎苦着臉道:“他很好。”“嗯?”子嬈輕挑眉梢。彥翎繼續道:“吃得好,睡得好,心情看來也不錯,沒有個三五十年絕對死也死不了。”
斛律遙衣在旁聽着,撲哧一笑,說道:“你這小淫賊就是不老實,公主問你話,你不好好回答,偏要自找苦吃。”
子嬈問道:“他人呢,和你們一起到了北域嗎?”
彥翎道:“去合璧城了。”
子嬈蹙眉道:“他去合璧幹什麼?”
彥翎道:“男子漢大丈夫,什麼虧都可以吃,綠帽子堅決不能戴。老婆若是被人拐了去,自然是要搶回來才行,而且越是漂亮的老婆越不能耽擱,否則大大不妙。”子嬈一怔,跟着拂袖啐道:“小色鬼,油嘴滑舌!”
彥翎被她一掌拍中,真氣透體而入,鑽行經脈,滾在地上呼痛不已。斛律遙衣見他滿頭大汗,甚是辛苦,不由擔心道:“公主,他沒事吧,要不要先給他解毒?”
子嬈睨了彥翎一眼,似笑非笑,揚袖轉身,“痛得一會毒便解了,叫得越響,毒散得越快,我這法子專治油嘴滑舌的小色鬼,百試不爽。”衆人皆是忍俊不禁,彥翎痛楚難當,突然大聲叫道:“蝶千衣啊蝶千衣,我若是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人知道你在哪裡了!”
子嬈眸光一動,反手拍向他背心,“你說什麼?”
彥翎滿臉慘色,“夜玄殤託我找百仙聖手蝶千衣,我要死了,美人公主你可要幫我帶個信給他,不是我金媒彥翎找不到人,那蝶千衣現在在……在……”
子嬈道:“在哪裡?”
彥翎哼哼唧唧地道:“好痛……好痛,哎喲……在哪裡,我可痛得想不起來了。”
子嬈明知他性命無礙,在此裝模作樣,卻一時也拿這小滑頭無可奈何,指尖真氣送出,化解他體內冽冰之毒。彥翎疼痛頓止,鬆了口氣道:“哎呀,好像想起來了,是美人公主你要找百仙聖手醫病嗎?”
子嬈低頭問道:“她人在何處?”
那雙丹鳳星眸輕掠過去,彥翎立刻向後退了退,不敢再耍滑頭,老實說道:“前幾天我才收到消息,她現在隱居在驚雲山忘塵湖。”
子嬈自從歧師死後,一直留意尋訪這位與他齊名的百仙聖手,也曾託夜玄殤幫忙打聽,無奈此人避世隱居,已有多年不曾露面,現在突然聽說她竟在驚雲聖域,不由心中大喜,再向彥翎等人問清穆國情況,方知夜玄殤在宮變之後肅清太子御黨羽,跟着繼位稱王,重整禁衛軍、白虎軍,以及左君侯府、統衛府等核心戰力,懾服舊朝衆臣,與此同時,下令調動戰船軍需,舉國徵兵備戰。
顏菁道:“數日前北域傳來戰訊,殿下聽說公主親征叛軍,便令二公子監國,與我們先行北上。那日在蒼雪長嶺,公主被奇陣所困,我們分頭尋了三日卻消息全無。殿下十分擔心,命我們先行趕回玉淵,與叔孫將軍、靳將軍等會合,留意宣國大軍動向,他且去合璧一探究竟,我們人多反而壞事。”
彥翎在旁暗暗撇嘴道:“這小子擔心美人公主雖然也是有的,但自己在國都邯璋早就待得不耐煩,還不是不負責任藉機開溜,去合璧救人也是有的,但恐怕更是想找那皇非試劍。這小子,別人不知我卻知道,在西宸宮接見朝臣哪如在北疆喝酒來得逍遙,那便宜王位若是賣得出去,他早便換錢買酒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含含糊糊,除子嬈外就只斛律遙衣聽得清楚,擡手捏住他耳朵,悄聲道:“喂,你還亂說,當心公主再幫你下一劑妙藥,讓你疼上三天,疼得說不出話。”
彥翎嚇了一跳,立刻乖乖閉口。斛律遙衣見他果真害怕,低頭抿嘴偷笑。子嬈回身看了彥翎一眼,怕夜玄殤不知自己已經脫險,貿然行事,有心走一趟合璧,正要和顏菁等商量,忽聽易天怒喝道:“畜牲大膽!”原來惡狼在塔外轉圈,尋路而上,竟有幾隻來到此處,被易天一扇擊斃,滾下塔去。
子嬈透過塔上窗口向外一望,只見荒城廢墟中密密麻麻盡是黑影,竟是大批狼羣追來。不少惡狼尋到塔外,嗅出活人氣息,紛紛仰首嗥叫,不時縱身向上撲來。冥衣樓中有四人守住入口,其他人取出隨身暗器,一陣漫天花雨般打了下去,飛鏢袖箭無一虛發,狼羣中立時多了一地死屍。顏菁等人雖見狼羣衆多,觸目驚心,但還不覺怎樣,易天卻是自幼生長在北域,知道此事萬分兇險,叫過斛律遙衣和彥翎低聲說道:“我們雖在塔中可以暫避一時,但終究不是辦法,等殺得幾批惡狼,我帶人衝出佛塔,你們二人隨後保護公主,務必要逃到最近的城鎮,狼羣纔不敢追襲。”
斛律遙衣倒抽一口冷氣,知道他是要引開狼羣讓他們逃命,如此一來,冥衣樓這些人恐怕個個都要喪身狼腹,忙道:“那怎麼行!”彥翎卻苦笑道:“離這裡最近的城鎮也要到合璧,我們無糧無馬,恐怕要辜負易老一番苦心。”
易天道:“以你二人和公主的輕功,或許能有一線生機,而且也只有如此了。”三人說話之間,越來越多的狼羣聚在塔下。惡狼生性狡詐,眼見難以躍起傷人,塔下幾匹便如疊羅漢一般踩了同伴縱身上撲,數次之後,竟然撲上塔檐,復又繼續向上層跳來,過不多會兒,塔上便盡是狼影。冥衣樓衆人以飛石袖箭驅趕,很快身邊的暗器便已用盡,各自取出兵刃守住窗口。
其時日落月升,灑照荒城,月色下羣狼聚集,嘶叫長嚎之聲此起彼伏,駭人聽聞。子嬈平日雖狡黠聰明,但被這羣惡物纏了兩日,卻也無計可施,透過佛塔望向遍佈四野的狼羣,不由眉心輕鎖。就在這時候,荒城冷月之下忽然間傳來一陣悠悠的簫韻,那聲音極輕極淡,若隱若現,彷彿是暗夜深處一點朦朧的清光,又彷彿水中風影,薄暮花息,說不出的柔和動聽。子嬈神情微震,心中就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撞了一下,竟覺隱隱作痛。那簫韻時而悠遠,時而清晰,如水一般流向雪月荒原,流向漫山遍野的狼羣之中。惡狼淒厲的嚎叫便在這幽雅的簫音下漸漸止息,再過片刻,所有惡狼竟都收斂了兇焰,彷彿被什麼力量驅趕,紛紛向後退去。
塔內冥衣樓衆人見得此景,無不詫異萬分,側耳聽見簫聲流轉,都知是有人暗中相助,卻四處不見蹤跡。彥翎俯身下望,咋舌道:“乖乖不得了,這吹簫之人能輕而易舉便將惡狼驅走,豈不是也能讓它們掉轉回頭,將我們吃個乾乾淨淨?”說着轉頭看去,忽見子嬈臉上兩行清淚悄然而下,不由嚇了一跳,“美人公主,你……你……惡狼咬傷你了嗎?”
子嬈卻不答話,只是怔怔站着,看着狼羣退卻,危險不復,月色重臨雪原。那簫韻在耳邊輕輕流淌,一直一直浸滿了胸口,化作衣上淚光,眼底晶瑩。突然間,她自塔上縱身而下,向着雪地落去,四周狼羣尚未退開,顏菁、易天齊聲驚道:“公主小心!”
子嬈對他們的叫聲充耳不聞,落下時足尖微點掠向狼羣,那簫韻忽然變得清晰,狼羣聞聲避讓,竟似主動替她讓出路來,無一暴起傷人。
子嬈獨自向着簫聲來處尋去,但是出了荒城,便再無法判斷方向,只聞那音韻悠悠,不絕如縷,似在身邊卻無跡可尋。她施展身法奔出數裡,初時還不斷見到狼羣走獸,後來便是一片雪嶺蒼茫,唯有天邊冷月,獨照大地。簫韻始終不曾消失,子嬈知道是他來了,之前她便已經感覺得到,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她的地方。她慢慢停下腳步,不再惶急,腕上的碧璽靈石幽幽流動清芒,牽得陣陣心潮起伏。
蒼山萬嶺,白雪茫茫,子嬈獨立在這片清寂無垠的天地間,靜靜聽那簫聲流轉,月光落上衣發,彷彿七年光陰重現。她在玄塔深處,他在雪中林畔,不能相見,不需相見,一曲清簫,情絲萬縷,其實從那千百個日夜,便已經生滿了心底,糾纏了此生。
子嬈心中漸漸安靜如水。雪光輕盈飄落,簫音柔和悠揚,相思意,紅塵夢,多少貪嗔癡戀歡喜怨,情到濃時,情轉薄。此時此刻,經過了幾度生死,幾多悲歡,即便心中曾有千言萬語,倘若直面相對,她卻也不知究竟想問他什麼,又真正要對他說些什麼,或許什麼都不如這臨川一曲,天地無盡,如他心意,微雪無瑕,如此情衷。
天際雪落,一曲終了,那簫韻漸息漸止,終至無聲。子嬈驀然回首,對面雪崖之上一抹青衫消逝,月滿千山,她閉目微微一笑,轉身向着合璧城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完稿。更新。放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