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昊替皇非行功之時,子嬈悄悄抽身而去,先行離開宣軍大營,想在回城的路上等他。山中月色清冷,靜靜灑照曠野,子嬈穿過叢林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微雪點綴下的山峰險壑映着月華反射出點點晶瑩的光芒,讓人覺得乾淨而清澈,一切都是那樣柔美。她頻頻望着回來玉淵的必經之路,雲袂隨風輕揚,長髮拂過脣畔,這樣的等待似乎並不覺得漫長,她在想待會見到他,第一句話應該說些什麼,而他究竟會是怎樣的神情,微笑或是無奈。
一條溪流越過層疊的山岩向着玉淵城方向轉折而去,流水淙淙,澄澈見底,子嬈久等子昊不至,無意間回頭,突然看到那溪流中似有無數淡紫色的幽芒。月光之下,那些幽芒漂浮閃爍,星星點點,帶着些許詭異而神秘的味道,一直隨着溪水往玉淵城流去。子嬈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起身來到溪畔以手掬水,數點紫芒隨着流水漫入她的掌心,竟像是活物一般幽幽跳動。子嬈眉心微蹙,當即沿溪而上,仔細搜尋,果然沒有多遠,便在溪水上游發現一簇石堆,九顆幽暗的晶石按照特定的方位擺放,晶石浸入溪水,周圍泛着無數暗紫色的幽芒。而在石堆中心,赫然有條毒蟲被七枚金針釘在地上,蟲身不斷扭動,便有鮮血透入晶石深處,化作幽芒向着溪水下游蔓延。
子嬈認得這是巫族一種特有的種蠱術,心中生出不詳的預感,繼續前行,不出所料又發現三處這樣的石堆,更加確定了之前的猜測。這是有人在向玉淵城施蠱,蠱毒通過溪水進入城中,輕則令人神志昏迷,重則舉城軍民爲人操控,只要沾上這有毒的水源,整個玉淵城便成爲他人手中玩物,後果不堪設想。子嬈隨手毀掉最近的一處石堆,小心拿起一塊浸透鮮血的晶石,周身不由泛起一股涼意,這施蠱的方法除非是巫族長老級的人物,否則不會有人知曉,是什麼人想要控制玉淵,是針對王師,或是另有所圖?
正思量間,忽聞一陣極其輕微的破風聲向這邊接近,子嬈迅速閃身避向山林巨石背後。來人顯然武功極高,瞬間便到眼前,若不是她躲藏及時,當即便會撞個正着。那人在溪邊略微停留,便自石側向前掠去,只見一抹青影自月下倏然閃過,快得幾乎令人看不清形貌。子嬈卻吃了一驚,只因來人竟是子昊,但隨即想到他定也是發現溪水有異,所以一路追蹤下來,方要現身叫他,忽然對面林中響起一聲奇異的呼嘯,一道紫色氣流,像是幽夜旋風、飛雪迷霧一般向着子昊迎面捲來。
子昊身在半空,眉目微微一冷,旋身振袖,倏地向側拂出。那團紫霧被九幽玄通凌厲的真氣掃中,爆出一叢幽芒向着林中飄去,影影綽綽現出個窈窕美豔的紫色身影。一抹輕紗在勁氣捲起的夜色中輕輕飄蕩,那人面容若隱若現,全然隱藏在重紗輕霧之間,但那站立的姿態,卻令人聯想起無盡美好的事物,又充滿着莫名的誘惑和挑逗。
子嬈在來人現身時,便一動也不能動地站在石後,甚至連呼吸都屏住。子昊衣袖飄然,落在對面一塊岩石上,清冷的目光掃向來人,徐徐說道:“是你。”
那紫衣女子一聲輕笑,聲音似是冰冷,又似嬌柔,“我道是誰壞了我的蠱術,原來是東帝駕臨。”
子昊平靜的眼中隱約掠過一絲輕波,“婠夫人,多年不見了。”
“婠夫人”這三個字清楚地傳入子嬈耳中,彷彿鋒利的尖刃一路穿透血肉划向心口,子昊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冷漠,甚至有種淡淡的寒意,子嬈知道他很少會用這種態度對人,即便平時他給人的印象總是平靜而淡漠,但絕不是這樣冰冷的感覺。這巫族蠱術的施放者已經顯而易見,婠夫人仍舊是她的母親,卻也是害子昊受了二十年藥毒之苦的罪魁禍首之一,更加處心積慮想要顛覆王族,奪取帝都至高的權力。她能從子昊的語氣中聽出恨意,當他不喜歡一個人時往往就會出現這種令人不安的冷漠,如果這時候她現身相見,子昊又會怎麼想,會否相信她和這蠱術全然無關,而她又如何能說自己和婠夫人毫無關係?
婠夫人輕移蓮步,沿着幽芒瑩瑩的清溪走上前來,兩道鋒利的眼神隔着輕紗細細打量子昊,說道:“原來你的九幽玄通已經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那丫頭着急要找岄息,不過就算岄息不死,怕也沒什麼辦法救你一條性命了。”
子昊看住月色下煙視媚行的女子,冷冷道:“子嬈的身世是你告訴她的,是否你故意設計令子嬈親手殺了岄息?”
婠夫人道:“是又怎樣?原來你早就知道,居然還能容她這麼久。”
子昊點了點頭,“那麼這世上除了朕之外,便只有你還知道此事的真相了。”
婠夫人道:“這件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歧師死了,岄息死了,這個秘密我若不說,恐怕當真沒有人再知道了。”
子昊負手身後,擡頭望向山間冷冽的月色,緩緩道:“很好。”話音落時,他忽然身形一晃,擡掌向着婠夫人當胸拍去。
月色彷彿瞬間被寒雲籠罩,這一掌所帶來的肅殺之氣從四面八方向婠夫人卷至。婠夫人向後疾移,卻感覺無盡的壓力迫體而來,周圍空氣好像被忽然冰封,方圓丈許內頓時變成了一個無底的深洞,要吸盡所有真氣與生命。
那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感覺,令人生出由生至死的無盡懼意,就連風吹水流都感覺不到絲毫。
九幽玄通生死境。
身爲巫族傳人的婠夫人雖然深知這巫典最高心法的厲害,但事到臨頭,卻根本無法躲開子昊神影鬼魅似的一擊。玄通真氣迫得她寬大的衣袍如雲狂舞,婠夫人嬌叱一聲,雙袖交揚,化作無數連續不絕的圈環護住全身,同時向着子昊迎面擊去。
“嘭!”
袖掌交觸。
婠夫人如若觸電,伴着一口鮮血身子向後飛出,面上重紗墜落,露出一張美豔無雙的臉龐,只是面上全無血色,神情甚是駭人。
“你要殺人滅口!”
子昊落在她數步之外,一手仍舊倒負身後,淡淡道:“你既然不顧子嬈的感受,便沒有資格再被她當作母親。朕只發三招,你若能夠不死,朕便饒你一命。”
他右手緩緩舉起,衣袖隨風輕揚。婠夫人眼中隱隱透出懼意,原本以她的武功面對強敵並非沒有一拼之力,但九幽玄通乃是巫族心法的總源,令她受制之下功力發揮不出平常的一半,剩下的毒術蠱術更是不敢施展,否則反噬自身,便會死得更加悽慘。
月光之下子昊面若清霜,透露出絕然無情的滋味,令人感覺到下一掌他亦絕對不會留情,必將是噬魂奪命的一擊。此時子嬈靠在石後,心中亦是駭到了極點,分明想要阻止他,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彷彿是被某種咒法魘住,身陷一場恐怖的噩夢中,無法動彈,無法醒來。凌厲的真氣捲起落葉殘雪,自她耳邊呼嘯而過,巨石之外驟然閃過一重刺目的玄光,婠夫人情急之下拼盡全力再次抵擋了子昊一掌,身子卻像斷線風箏一樣墜入林中,口涌鮮血,神色狼狽至極。
子昊隨手拂袖,一重重玄光自他指間不斷閃爍,映得他容色勝雪,幾如玉琢。他微微閉目,掌間玄光慢慢擴大,似化爲此間冥域,死亡的氣息蔓延八方。子嬈眼睜睜看着他擡手,出掌,玄光破出,籠罩婠夫人搖搖欲墜的身影。子嬈此時就算想要阻止也已來不及,猛地閉上眼睛,耳邊只聽砰然震響,一股勁氣向着四方狂涌衝散,其中有着她熟悉的玄通真氣,更有一股雄渾霸道的至陽劍氣狂掃而出。
子嬈心頭一震,終於忍不住向外看去,卻並沒有見婠夫人橫屍當場的慘狀。夜色之下,一道玄色人影凌空後退,落地之後持劍傲立,深深轉了幾口氣方道:“王上,手下留情!”
子昊亦後退三步,胸口氣血翻涌,不由擡眸打量來人。那玄衣男子擋在站立不穩的婠夫人之前,山林雪霧紛紛,似自月中落下,他脣畔掛着一絲散漫的微笑,彷彿對什麼事都渾不在意,但深邃堅定的目光卻令人感到一種隨時掌控一切的強大自信,與他瀟灑不羈的神情形成無比矛盾,但又十分引人注目的氣質。
這世上有什麼人能輕而易舉擋下他全力出手的一招,又有理由來擋這一招?子昊眼中神色微微變化,已知來人是誰,“夜玄殤。”
那玄衣男子揚眉一笑,收劍欠身,“玄殤見過東帝,方纔迫不得已,多有冒犯。”
子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彷彿能夠洞穿肺腑,道:“你是否要替她多事?”
夜玄殤回頭看了婠夫人一眼,今晚他與子嬈分手之後順便巡查大營,無意中發現隨軍到來的婠夫人行動有異,於是暗中尾隨,一路追蹤到了玉淵。婠夫人本是因感覺到有人破壞蠱陣前來查看,卻不想遇上子昊這個煞星,險些丟了性命,此時趁着他與夜玄殤說話,靠在樹上運氣調息,目光不斷在兩人之間遊走閃爍,尋找脫身的機會。
夜玄殤道:“無論發生過什麼事,她畢竟也是子嬈生身之母,王上有否想過她若死在你的手中,子嬈的心情又是如何?”
子昊修眸微細,“你知道什麼?”
夜玄殤嘆道:“王上即便殺光世上所有知情之人,也無法改變既有的事實,其實最關鍵不是有沒有人知道秘密,而是子嬈自己怎麼想,王上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對她也至關重要。”
子昊沒想到夜玄殤會突然介入此事,而且清楚所有事情,看來子嬈竟沒有對他隱瞞身世的秘密,靜靜注視他片刻,忽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仍存有血蠱,若非巫族離境天傳人的元陰血氣絕不可解,而她和岄息一樣,繼承了巫族離境天血統,所以唯有她的血才能徹底解除你身上的蠱毒。”
夜玄殤自然知道婠夫人絕不會放棄對穆國的控制,當初那四域噬心蠱乃是岄息和婠夫人二人合力自子嬈身上引入他體內,岄息死時固然解除了血蠱發作的危機,但只要婠夫人以秘術觸發,便能通過血蠱繼續對他施加影響,此事唯有他自己和婠夫人清楚,就連子嬈也毫不知情,但子昊乃是歧師施放這四域噬心蠱時最初的目標,更加通過九幽玄通感應到血蠱的異樣,所以當下一語道破。
夜玄殤笑道:“此事似乎並不能成爲王上殺她的理由,亦與子嬈沒有什麼關係。”
子昊容顏淡淡,話語淡淡,令人感覺心緒莫測,“與子嬈無關,爲何你要插手這件事情?”
夜玄殤笑道:“因爲子嬈是我的朋友,我想她並不希望看到此事發生。”
“朋友。”子昊點了點頭,脣畔忽然掠過一絲無聲的笑痕,“夜玄殤果然有些與衆不同。但這也不能成爲她免死的理由,朕若堅持要殺她,你阻止不了。”婠夫人在他清冷的目光下生生打了個寒顫,不由向後退了一步,暗中凝聚真氣,防備他突然出手。
“坦白說我並不願因此與王上動手,所以被迫應戰,恐怕難盡全力。”夜玄殤沉吟片刻,而後道,“這件事,若我以穆國對北域的立場爲條件交換,不知王上願否接受?”
子昊眼底靜若止水,負手相對,“對付姬滄朕不需任何人援手,你若聰明,就不該讓穆國捲入北域之戰,保存實力纔是更明智的做法。”
此言一出,無論夜玄殤還是婠夫人都頗覺詫異,子昊多年前便在穆國安排下衛垣、顏菁等重要的棋子,並遣子嬈前去,協助夜玄殤奪得王位,所有人,包括最親近的蘇陵、離司或是子嬈自己都認爲他打算利用穆國對抗野心勃勃的宣國,此時有白虎軍相助,王師也無需獨面北域大軍的壓力,必將勝算大增,誰想到他竟一口拒絕,更加明確表示無需穆國參戰。
夜玄殤首次感覺捉摸不透一個人,方纔他與子昊交手,亦知道他的武功修爲深不可測,倘若真正動起手來,未必能有勝出的把握,更何況對方的目標是殺婠夫人,那便更加麻煩。婠夫人聽他們說僵,心知子昊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見二人都沒有注意這邊,悄悄移步靠近溪畔,袖中一縷鮮血無聲滴落,融入那以毒蟲爲引的蠱陣中。
溪水深處頓時泛起層層幽異的光芒。
這時候,只聽子昊淡聲道:“子嬈也曾在信中提過,夜玄殤是她的朋友,如此甚好。”話音落時,他忽然反手揚袖,身也不回地向溪畔掃去。石堆蠱陣中鎮魘毒蟲的七枚金針倏然拔起,此處毒蟲乃是一條周身碧色的小蛇,失去金針禁制,猛地昂頭躥出,向着正以鮮血施咒的婠夫人撲去。
婠夫人尖叫一聲,聲音中充滿了痛楚與恐懼,與此同時,子昊身形忽動,擡手一掌閃電般向她背後拍下。
一切皆在電光石火之間,婠夫人渾身劇顫向前跪下,子昊蓄勢而發,出手之快匪夷所思,不但婠夫人,就連夜玄殤都來不及有所反應。七枚金針從他手底直透婠夫人背心要穴,只見一重幽芒霍然大亮,被玄光籠罩的婠夫人彷彿化作一團紫氣,跪在地上身子不斷顫抖,卻沒有辦法發出半點聲息。
子昊整個手掌呈現出一種剔透如玉的顏色,黑暗中予人玄之又玄的詭異感覺。片刻之後,婠夫人低聲慘哼,一縷明媚的紫色光影帶着縷縷赤絲倏地自她口中飛出,透過月華玄光向着夜玄殤衝去。
夜玄殤身子微微一震,紫光觸身的剎那,彷彿自丹田深處引發一股無法抵禦的極致陰寒,正是曾經血蠱發作時的感覺,然而又有一股沛然莫測,似虛還實的至陰真氣同時侵入經脈,彷彿日下融雪,寒冰向火一般沿着奇經八脈散去,使得血蠱消除時的衝擊不似之前那般激烈,但饒是如此,他亦不敢妄動真氣,無奈之下只得閉目運功,無法顧及婠夫人的情況。
子昊以九幽玄通迫出婠夫人的元陰真氣,徹底解除了歧師種下的血蠱之禍。當他收手撤身,婠夫人軟軟癱倒在地,不過剎那之間,她眸中已失去奪目的光澤,原本光豔如玉的肌膚迅速變得蒼老,就像一朵鮮花由盛轉衰枯萎凋零,烏黑柔亮的長髮化作一片蒼白,昔日驕人的媚顏轉瞬盡逝,完全呈現出她真正的年齡應有的老態,甚至更加嚴重。
夜玄殤睜開眼睛時暗暗吃了一驚,婠夫人看到自己身前的白髮,佈滿皺紋的皮膚,雙手發抖,顫聲叫道:“你毀了我的真元,我的臉……不可能,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她的聲音亦蒼老低啞,再不復之前那般妖媚誘人,子昊站在三步之外,冷冷道:“你欠子嬈的,今日朕幫她討還了,留你性命,廢你武功,也免得你日後再動些惡毒念頭害人害己。”
婠夫人吃力地喘息道:“你……你好狠的手段……爲何不直接殺了我!”
子昊道:“朕不過看在穆王的臉面上饒你不死,你想用蠱陣對付我二人,如此下場也是罪有應得。”說罷轉身看向夜玄殤。夜玄殤苦笑道:“王上何苦如此,不過說實話,若不是因爲她和子嬈關係特殊,我也很想讓這個對自己女兒都不擇手段的女人吃點苦頭,王上的做法其實甚是痛快,我順便還要替穆國多謝王上。”
他話語真誠爽快,既不掩飾對婠夫人的厭惡,又不會讓人感覺做作。子昊俊面之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道:“聽說穆王酒量甚好,改日有空,朕請你喝酒。”
夜玄殤一愣,笑道:“玄殤定當奉陪。”
兩人相視而笑,子昊道聲:“後會有期。”飄然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聽說新書到貨,再更新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