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瓷盞中,赤絲如縷,不斷在湯藥之中盤旋遊蕩,詭譎邪異的形態令人視之生寒。子嬈潛運蓮華之術,指尖徐徐綻開一朵晶瑩的妙蓮,向着藥盞飛去。剎那之間,她掌心明光四射,刺目如盲,那蓮華光影裹着一縷赤絲向上衝起,殿中依稀竟有陰寒慘厲的呼嘯聲迴盪不休。殿中諸人心神皆震,不想這蠱毒竟然如此厲害,若不是子嬈身具巫族血統,及時察覺不妥,這一碗湯藥入了東帝腹中,後果不堪設想。
子嬈指端法印變化,復又以純陰真氣幻出五朵蓮華,將那赤絲團團裹住,一直過了半炷香時間,方纔輕喝一聲:“收!”殿中光影散去,卻見她指尖沾了一點豔戾通透的血珠,其形雖小,卻是蠢蠢欲動,彷彿有什麼東西隨時會破繭而出。離司駭得臉色發白,道:“公主,快將這東西毀了吧,留它幹什麼!”
子嬈纖指一收,那蠱蟲蹤跡頓無。她轉頭對離司道:“蝶千衣製藥時你可是一直在旁看着,還有什麼入經手過?”
離司道:“她給我的藥是早便制好的,我去取藥時,只見她以金箔封藥.囑咐我這藥不能合金箔共服,當以清露化之。”
子嬈轉身吩咐,“來人,立刻去請百仙聖手來長明宮。”外面侍從領命而去,沒過多久匆匆回來稟報,原本住在流雲宮曉音閣的蝶千衣竟然已經不知所蹤。子嬈聽聞回報,當即召來影奴尋遍王城,卻四處不見蝶千衣蹤影。待所有影奴回來,子嬈玉面之上如籠寒霜,冷冷下令,“給我去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找不到這百仙聖手,你們統統不必回來。”
影奴先後奉命離開。眼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最安全的帝都似乎已經危險重重,且蘭蹙眉道:“這蝶千衣生性淡泊,且在江湖素有善名,似乎沒有理由毒害王上,更不會用到蠱毒這種東西,若不是有人蓄意陷害,或者……這神醫另有其人?”
“皇非!”子嬈輕輕吐出二字,鳳眸之中殺機迸射,看得殿中人人心驚。這時叔孫亦突然道:“公主,臣有一事想要請問穆王殿下,聽說公主自伏俟城接出百仙聖手後,曾在白虎軍中略作停留,如今這位神醫乃是被穆王請去,數日之前才重新送入帝都的。不知穆王殿下是爲何事延請神醫,其間可有發現什麼不妥?”
他言語雖然委婉,但人人皆聽出話中之意,不約而同向夜玄殤看去,一時無人插言,唯有樓樊是個莽漢,大聲問道:“穆王殿下,你幹什麼請了神醫去,好些日子才送人回來?”
夜玄殤劍眉微蹙,心想這等情況下倘若將實情說出,依着子嬈的脾氣,不取白姝兒性命才叫稀奇,但若不說,只怕要落得個嫌疑,有口莫辯。叔孫亦見他不答話,面色微露凝重,起身道:“恕臣無禮再問一句,不知公主之前可曾將洗馬谷的情況與穆王提起過?皇非雖善用兵,卻不可能處處料事如神,先攻洗馬谷覆在金石嶺設伏,對帝都的舉動一清二楚,金石嶺白虎軍被困究竟是何情況,到底是真是假?”
自洗馬谷遭敵軍突襲以來,衆人無不心存這般疑問,帝部若無內奸,怎麼頻頻泄露軍情?叔孫亦出身九夷,最是關心洗馬谷安危,早將此事反覆思量,卻始終不敢定論。但凡聰明心細之人必定多疑,此時東帝藥中又出問題,容不得他不生警醒,倘若與皇非聯盟的人是穆王,金石嶺兵敗乃是對方引誘王師增援的圈套,百仙聖手早在白虎軍中便已被人暗地操縱,那麼穆國的立場便令人思之生寒。
叔孫亦問出話來,夜玄殤尚未回答,斛律遙衣已急道:“叔孫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白虎軍被困在金石嶺,漫山遍野都是戰死的將士,數都數不清,難道這還有假?我兩天趕了近千里路,拼死回來帝都報信,難道這也是假的?”
叔孫亦嘆了口氣道:“自從息川一戰宣國分崩,柔然族勃言王子屯兵西北,始終與少原君互通消息,態度不明。遙衣姑娘應當瞭解,時至今日,帝都與北域絕難共存,但不知柔然族究竟站在哪一方?”
斛律遙衣性情直爽,哪想到其中這麼多關節,急得俏面通紅,噌地站起來道:“你……你們……好!你們要見死不救,我去求王子發兵救人!”說罷頓足便走。子嬈鳳眸輕剔,冷聲喝道:“遙衣!站下!”
斛律遙衣平時與彥翎互不相讓,得理不饒人,實則兩心相悅,早已對他十分鐘情,轉身淚下,“公主,再遲便來不及了,若是求不來援兵,我就去和彥翎死在一起,反正他活不成,我也不活了!”
叔孫亦與蘇陵對視一眼,道:“遙衣姑娘何必心急,穆王殿下尚未說話,此事究竟如何,還待分曉。”
這時夜玄殤眉峰一揚,拂袖起身,“我沒什麼好說的,金石嶺戰況危急,遙衣姑娘,請帶路吧。”白姝兒冷哼一聲,亦隨之離席,“王族如此不知好歹,日後莫怪我穆國無義!”但見殿前劍光一閃,卻是樓樊、靳無餘雙劍離鞘指向二人,倘若穆國當真與北域互通,那夜玄殤一去,洗馬谷必無倖免,蘇陵、墨烆雖然未動兵刃,卻也身形微移,“穆王殿下,還請留步。”
夜玄殤負手回頭,雙眸精芒隱現,“諸位的劍留不下天工瑄離,只怕一樣留不住本王。”
殿外天光刺目,玄衣男子容色桀驁,震懾天下的歸離劍深斂鞘中,卻予人莫可匹敵的危險氣息。眼前明明只是一人,竟似千軍萬馬陣列,就連樓樊這樣莽撞的人物亦執劍不前,不敢輕舉妄動。叔孫亦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先前不過據實推測,穆王殿下難道當真沒有任何話說?”
夜玄殤擡首長笑,聲震屋宇,“疑心既生,多言無益,他日北域戰場,大家後會有期吧!”
叔孫亦神色微變,方要喝令留人,忽然面前幽雲飄拂,子嬈縱身而起落向殿前,拂袖轉身,一雙鳳眸魅光流澈,直照人心,“別人留不得穆王,換作我呢?”
白姝兒媚顏一寒,袖中兵刃入手,與斛律遙衣雙雙靠向夜玄殤身旁。夜玄殤擡手阻住二人,劍拔弩張之下,兩人四目相對,大殿內驀然安靜下來,就連空氣也似乎凝固。且蘭等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唯有子昊手把串珠,靜靜看着殿前對峙的二人,不勸阻,亦無意出手相助。
片刻之後,夜玄殤開口道:“你知道我的脾氣,道不同不相爲謀。”
子嬈移步上前,目光自他臉上掃過,最終停在他深黑的眸心,“事情沒弄清楚,你便想一走了之?我只問你一句話,這些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夜玄殤一笑道:“你既然這樣問,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子嬈道;“仍知道任何事我都可以退讓,但這件事,我一定不會。”
夜玄殤道:“我知道。”
子嬈道;“那你還是不肯說出請走蝶千衣的原因嗎?”
夜玄殤道:“這件事我的確沒什麼好說的。”
“好。”子嬈玉容冰冷,再無一絲感情,“既然如此,我也再無話可說。”她走到且蘭面前,向她借來浮翾劍,反手一揚,一道劍光閃過,輕裘如雪當空飄落,一分爲二。外面風吹入殿,拂動女子幽魅的玄衣,她手中的劍鋒輕輕上揚,“穆王殿下,請吧。”
夜玄殤注視她奪人的目光,嘆了口氣道:“你當真要與我動手?”
子嬈淡淡道:“我曾經答應過你,若要取你性命,必用我手中之劍,你我之間的情義非比尋常,我不會讓你死在任何人手中。”
夜玄殤點頭道:“我知道你不常用劍,但你的劍術很不錯。”他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握上劍柄,那一瞬間,殿中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劍氣,隨着歸離劍一寸寸露出鋒芒,那劍氣亦變得越發迫人,便好似一座壓頂而來的大山,令人生出呼吸窒悶的感覺。面對如此駭人的劍氣,衆將心中無不凜然,子嬈飛拂的衣衫卻漸漸靜止,整個人仿若化作一泓深冷的幽潭,無光無色,無底無盡,唯有手中浮翾劍紫芒顫動,寒刃輕鳴,好似千峰流水,萬丈淵雲,向着那巍巍險峰不斷涌去。
兩股無形的劍氣,催得殿中長幔如煙,四下飛揚,當歸離劍出鞘的一刻,浮翾劍忽然異芒大盛。御座之上,子昊眉梢微微一揚,殿中清嘯震耳,兩柄絕世的利器,兩道玄色的身影已然凌空交鋒。
歸離、浮翾二劍乃是世上至陽至陰的兩柄利器,夜玄殤與子嬈亦是放眼天下爲數不多的高手。兩人對彼此的武功性格再熟悉不過,幾乎每一劍出,都指向對方招式中致命的破綻,只要任何一人稍有疏忽,便是血濺當場的局面。
四面紗縵越飛越急,兩人此刻交手竟比方纔蘇陵、瑄離快了數倍不止,往往劍光甫動,便已改換招式,一人招式甫出,便已令對方處於絕對的威脅之下。殿中諸人看得驚心動魄,樓樊雙目圓瞪,緊盯着場下纏鬥的兩人,恨不得自己拔劍上前,旁邊墨烆也暗中擡手握住了劍柄,一旦子嬈遇險,便要出手相助。蘇陵眉峰輕蹙,無意轉頭,卻見子昊微微合上眼睛,彷彿根本對眼前之戰毫不關心,玉簾金幔深處,靈石幽光徐餘轉落,數週之後,他似乎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脣角卻掠過如絲的笑痕。
蘇陵見此情形,心中微微一動。便在這時,子嬈與夜玄殤一招相交,兩人錯身面過,忽然同時出掌,半空中真氣交撞,夜玄殤一聲長笑,身形疾速後退,歸離劍還入鞘中,雙掌在白姝兒和斛律遙衣身上一拍,道聲:“走!”內力到處,將二女送出殿外。
白姝兒和斛律遙衣的輕功本便出類拔萃,藉此助力凌空越過禁宮侍衛,遙遙向着御苑落去,外面頓時響起一片呼喝,跟着便是侍衛們的慘叫。夜玄殤同時衝出殿外,子嬈足尖輕點,挺劍追擊,卻覺眼前勁風撲面,數名侍衛被人拍中穴道扔了進來,便被這麼一阻,夜玄殤三人早已消失了蹤影。
子嬈拂袖一揮,幾名侍衛滾翻在地,靳無餘、叔孫亦雙雙出手將人接下,只聽子嬈冷哼一聲,喝道:“封鎖王城,給我抓活的!”禁衛們應聲而動,子嬈回頭看向子昊,子昊也正擡眸看她,這時淡淡一笑,道:“此事便交給你處理吧。蘇陵,你隨朕來。”
蘇陵在長明宮內殿待了數個時辰,離開之時日已偏西,天光將盡,萬里彤雲將遙遠的天際染作一片暗金流紫,襯着帝都巍峨的宮闕,仿若這千年王朝濃烈如血的畫卷。他站在迴廊之前,望着漸濃漸暗的天色出神,過了許久,突然深深呼了口氣,彷彿要藉着這口呼吸將一些沉重的東西從心中驅走,而後離開寢殿,直接向王后居住的重華寓而去。
重華宮瑰麗的殿臺光影如畫,淡紫色繡金鳳的帷幔之後煙香嫋嫋,且蘭和含夕正守着一隻翡玉棋盤對弈。且蘭看起來似是有些心事,幾盤棋都走得馬馬虎虎,蘇陵來時,含夕又贏了一局,丟開棋子叫道:“不玩了,不玩了,且蘭姐姐你今天總是輸,我不如跟蘇公子下棋。”
且蘭笑了笑道:“鬼丫頭,讓你一局你就得意,莫要搗亂,蘇公子有要緊的事呢。”
含夕撇了撇嘴,召喚侍女去拿茶點。蘇陵看了一眼案上棋局,對且蘭微微笑道:“主上方纔傳下旨意,要我二人親自掛帥,發兵金石嶺,我們要搶在穆王之前控制白虎軍。”
且蘭道:“這麼說,主上已經確定是穆王出賣了帝都?”
蘇陵道:“穆王的事情九公主會親自處置。穆國雖然背叛了帝都,但白虎上將衛垣乃是我們的人,爲了他手中這支精兵,我們也不能對金石嶺坐視不理。主上的意思是要我們暗中發兵,取賀嶺險道直插敵軍背後,縱然白虎軍兵敗是個圈套,對方也必然措手不及,這一仗我們勝算很大。”
且蘭道:“我們有多少兵力?”
蘇陵道:“兩萬五千。”
且蘭不由一愣,蹙眉不語。含夕托腮坐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突然輕聲問道:“且蘭姐姐,你們又要去打仗嗎?金石嶺是不是會死很多人?”
夕陽餘暉透過窗子照在她白玉般的臉上,投下些許迷濛的光影,淡淡的朦朧漫過那雙美麗的杏眸,不似平日一眼望穿的透澈與清靈。且蘭無意擡頭,忽然感覺蘇陵神色間有種隱約的悲憫,只聽他道:“亂世當前,每個人都逃脫不了自己的命運,尤其戰場之上死傷難免。白虎軍遇襲如果是真,那傷亡必然十分慘重,王師此去,恐怕也有許多戰士將要埋骨他鄉。”
含夕身子似乎輕輕一顫,低下頭去,很久很久再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