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國的戰馬以快着稱,經過特地挑選的良馬雖不說日行千里,卻比尋常的馬匹要快上許多,從昔國入楚國境內近千里路程,原本至少要走三天左右,子昊他們卻在二天後便到了入楚必經的灃水渡。
楚地與王域最是接近,南澤五湖,北吞九夷,西有三江貫穿境內,卷沅、洛以爲池,繞泊水以爲洫,襄帝時收後風國併入屬地,自此一躍成爲九域地域最廣、聲勢最盛的強國。江畔駐馬,放眼望去,只看灃水渡前穿梭不休的人馬船隻便可想象,楚都上郢是怎樣一番繁華的景象。
“主人,再往前就必得走水路了,乘船到上郢還有小半天時間,我們要不要先在這裡休息一下?”離司和墨烆引轡緩行,連着兩天疾馳趕路,此時纔算鬆了一口氣。
子昊遙望楚江,不置可否,一襲白衣纖塵未染,渾不似趕了這麼遠的路,一如平日清冷的表情,寂靜從容。這一路上他始終是這副淡淡的模樣,越往南走,話越是少,自入楚境便未發一言,只是眸底愈見深沉。江中客船走了數艘,渡口略顯得安靜了幾分,天空漸漸飄下細雨來,濛濛撲面,沾衣欲溼,他卻不像有僱船前行的打算,反而下馬往渡口盡頭走去。
風牽衣袍,雨意漸濃。
江心一葉輕舟,自那雲水深處愈行愈近,待到渡頭輕輕停靠。淡煙微雨中,一柄青竹傘,半遮了女子水墨素顏,唯一點丹脣硃砂色,勾描在凝脂般的肌膚之上,豔若桃花。
步履嫋嫋,玄紗衣袂似曳輕煙,幽幽行至眼前,執傘的手微微一擡,脣畔暈了嫵媚,眸光潤了雨色,一把傘遮了兩個人,安靜的對視,眸心相映,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雨幕淡淡,飄落滿天滿眼。
“你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子嬈柔聲道。
子昊負手淡看了她一會兒,也不答話,獨自舉步上船,白衣玄裳擦肩而過,身畔雨落如煙。
青竹傘下,水光清淺,子嬈輕輕側首,明眸微垂。在後面呆了半晌的離司一眼看到十娘站在船頭,低聲道:“公主,你……你一直在楚國啊,怎麼也不告訴主人,主人可擔心死了!”子嬈將手指在脣間一壓,笑了笑,轉身隨着子昊去了。
船行半日,子昊一直靜坐艙中閉目調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子嬈便也不作聲,只在近旁以手支頤,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眉梢眼底盡是溫柔。一舟順水,轉過青山古渡,穿過城衢宮坊,由靜而鬧,復又遠離了塵囂,進了一座引水而建的莊子。冥衣樓楚國分座的部屬內外嚴守戒備,卻無人知曉船上下來那形容清冷的年輕男子究竟是什麼來歷,唯有早已恭候在外的聶七趕上前來:“聶七見過主人!”
子昊目光從他面前掃過,聞若未聞,徑直入內而去,子嬈隨在後面挑了挑眉梢。
聶七不敢起身,再往前商容帶着幾個影奴一言不發地跪了下去。一溜青竹迴廊,曲曲折折轉入幽篁深處,十娘停了腳步跪在廊前,身邊跟着便是墨烆,一時間偌大的莊子悄無聲響,靜得落針可聞。離司覷着子昊神色不對,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跟進去,一回頭撞見商容使了個眼色過來,急忙趕上幾步,眼看着幾重垂簾靜靜飄落,九公主妙曼的身影半隱在簾內微光之下,一絲低柔笑語叫人原本上下忐忑的心緒定下幾分,“蘇陵那份罰我先替他領着,待他見了你,再自己請罪。你別生氣,都是我逼他們瞞着你的。”
廊外雨聲清靜,簾底篩進點滴光影,只襯得一室幽然。白衣男子闔眸靠在軟椅上,面容沉在暗處,辨不出喜怒。
子嬈款款移步,在他身邊坐下,濃睫半垂,烏墨似的眼線勾着黠魅,語聲卻溫軟:“魍魎谷裡那巨蛇兇得很,若非夜玄殤幫忙,現在你可就真見不着我了。”不見動靜,自睫毛底下覷他一眼,“前些日子我和皇非交過手,從息川到楚都,打也打了,談也談了,他在楚國那麼大的勢力,連楚王都讓他三分,你再不來,我都沒法子了……”
輕言軟語,她絕口不提歧師之事。
子昊終於睜開眼睛:“就這些事,你當他們幾個真能瞞過我?”
子嬈眼梢細媚掠了過去:“瞞不過,你怎麼還來了?”
子昊不答,隔着幽寂的光線只靜靜盯着她。
發如瀑,眉若裁,修眸飛挑斜入鬢,一笑亂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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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像,幼時她曾穿了他的衣袍臥榻而眠,連那精明多疑的女人都也瞞過,東帝與九公主,昔年青竹林中乍相逢,便早已自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斂了歡容雪藏千尺的冷,血色殺戮刀鋒上嘲弄的笑,深宮塔下形單影隻,午夜夢迴暗影裡嗜血的傷。
這麼個女人,被他看得水晶琉璃透明一般,卻也將他算得死死的。縱知道雪戰傷得蹊蹺,縱看出墨烆言行有異,縱發覺蘇陵不說不勸十分反常,蛛絲馬跡清清楚楚,明鏡般地懸在心間,瞞不過,偏偏還是來了。若不親自來這一趟,還真不知道她能再想出什麼法子誆他。
“墨烆、商容,十娘、聶七,連蘇陵都算上了,還有什麼瞞不過?”
他語氣清冽,恍如冰水秋湖,她眼波轉處,偏將星光漾入其中:“我離開帝都那日你曾說過,無論何事,他們都可唯我命是從,金口玉言,算還是不算?”
子昊眉峰輕輕一挑,唯命是從,長明宮中那道密詔,他給她的豈止這些?忽而撐起身子,長眸一細,沉聲道:“我怎麼覺着伯成商的話也有些道理,再這麼下去,這兒怕不成了昭陵宮?”
昭陵宮,他從來不提的三個字,別人不知,她卻知他心中忌諱。那處宮殿,原本是妤夫人的寢宮。
當年鳳妧剷除洛王之後,控制襄帝身邊近侍,以妤夫人重病爲由,誆襄帝前去探視,從此將之囚禁,至死未能踏出昭陵宮一步。
深深昭陵殿,幽幽九重天,瑤臺玉闕鳳樓下,是那蛇蠍翻騰的蠆池深獄。
葬送了一代帝王天子,翻覆了雍朝八百年江山,深埋了一縷清香豔骨幽魂,那座冷宮廢殿,王城裡金碧輝煌的樊籠,是王族之主憎惡的恥辱,少年東帝深恨的存在。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沉默化作了長明宮中無人敢碰觸的禁忌,連同一切欺瞞與背叛,就像他從不允許有人隨便進入寢殿,從不令人看得出微笑背後真實的面容一樣,哪怕真相猙獰可怖,東帝御前也容不得一句謊言。
隻言片語傳出簾外,離司低頭站着,駭得臉都白了,卻聽九公主的聲音含着笑,帶着媚,曼聲細語字字清柔:“別說,我還真這麼想過,待你來了這兒,就再不准你出這屋子,別人也都不準進來。”
話音落了,半晌聽不到東帝的聲息。微雨轉急,浸過碧竹翠檐垂下細流如注,如簾如幕。四下裡煙色迷離,這一方精舍似真成了與世隔絕的天地,氤氤氳氳只餘了她和他,幽暗裡四目凝注,呼吸可聞。
良久,忽聽子昊輕輕笑了一下,低聲道:“困了我在這兒,天長地久的,不覺無聊?”
子嬈鳳眸微眯,映着他雋冷的身影,深深淺淺透着媚冶:“怎麼會呢?讓你陪我下下棋,看看書,掃雪煮酒,焚香調琴,聽雨賞月,事情可多得很。若你再看那些沒完沒了的摺子,我就一把火都燒了它們,若誰再惹些亂七八糟的事來煩你,我就一個個都將他們殺個乾淨,就讓你在這兒安心靜養着身子,天長地久的,豈不更好?”
她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說着,吐氣如蘭,繞指成柔。
子昊斜睨着聽她說話,薄脣淡勾,終忍不住泛出笑來,側身掩脣輕咳了幾聲,那一絲笑意卻越來越深,低低道了一句:“胡鬧。”
子嬈“撲哧”一聲笑道:“可算見着笑了,氣消了嗎?”見他微蹙着眉不說話,輕輕再道,“這些日子你可覺着好些,那毒有沒有再發作過?晚上睡得好不好,還咳得厲害嗎?”
面前幽邃的目光之後有着微不可見的疲憊,子昊笑容微微一斂:“一句進了魍魎谷就半點兒消息再沒有,還放雪戰帶傷回來,我是能吃得下,還是睡得香?兩天趕了近千里路,你說好還是不好?”
子嬈繞到他身後,攀了他的肩膀輕輕晃:“好了好了,都是我錯還不行嗎?”子昊忽然脣角一緊,臉色略見蒼白,擡手阻住她,卻不說話。
他的手涼如冰雪,一絲暖意也沒有。子嬈覺着不對,隔着衣衫,隱隱觸到他肩頭有些異樣,似是底下纏着繃帶,心中驚詫:“這是怎麼了?”
子昊合了閤眼,淡淡道:“沒事。”
子嬈道:“你不說,我問離司去。”
子昊知道也瞞不過她,她若追問起來,離司怕不只說得更細,遂避重就輕,三言兩語略說了原委。子嬈仔細端詳他臉色,指尖輕輕挑過他領口,透過雲絲暗紋的邊緣覷見裡面雪白的繃帶,俯身低聲問道:“那且蘭公主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竟讓你這麼上心,連性命都不要了?”
子昊瞥她一眼,向後靠回軟椅上,“瞎說些什麼?”
子嬈見他面露倦意,幽幽嘆了口氣:“算了,反正你打小便這麼個脾氣,凡事心裡有了計較,無論用什麼法子都必得按着你的意思辦成了它。我知道,你這番來楚國,定是還有些別的事,不管是什麼事,先好生歇會兒,就算睡不着,也養養神。”
子昊淡淡應了一聲,這時心神鬆散,一陣陣疲憊像是從骨子裡陰陰泛出來,沉沉合上雙眼,身畔忽然落下暖意,朦朧間他極自然地將那搭來錦毯的手兒籠住,溫軟柔荑如同乖巧的雛鳥,順從地臥在他的掌心,身邊靜靜相依的女子,幽雅似水的淡香,牽起心海里最深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