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大江,子嬈與夜玄殤出現在楚江之畔時,正是落日西沉,一片夜暮蒼茫。
前方便是連接楚穆兩國的邊境要塞灃水渡,因受楚國水軍嚴密封鎖,累得不少船隻滯留於此,只有少數能夠通過關口駛往穆國,其中大半都帶有躍馬幫的徽識。
子嬈探過情況後,發現楚軍的兵力比先前估計的要少,皇非顯然並未出動城防水軍,而就彥翎的情報,宣王目前還不曾對楚國採取任何正面行動,如此只怕是西山方面又出狀況。子嬈眉梢隱蹙,微一垂眸,隨後擡頭問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夜玄殤自江上收回目光,隨意一笑:“應付這點情況綽綽有餘,你若有闖關之意,玄殤樂意奉陪。”
子嬈知他內功深厚,經這兩天休養,內傷雖未必痊癒,卻已經恢復了大半功力,點頭道:“自昨夜起,躍馬幫主艦便一直在這附近停留,並暗中傳出了尋人的訊息,現在唯有躍馬幫尚可往來穆國,亦只有他們,能夠深入楚都。”
夜玄殤看了她一眼:“你相信躍馬幫?”
江風揚起衣發,子嬈眼中有着一絲迷離的柔光,似微笑,又似嘆息:“我相信的是王兄,他既親手安排下這步棋子,殷夕語便絕不敢言而無信。”
夜玄殤道:“所以你敢曝露行蹤,只因皇非很難想到,躍馬幫居然會同帝都合作。”
“皇非想不到的應該是躍馬幫會答應帝都,幫助穆國三公子。”子嬈脣角微挑,“你不阻止我讓彥翎放出消息,自然也有你的把握,何不說來聽聽?”
夜玄殤轉身笑說:“你還沒說同我回穆國,聽來何用?”
子嬈略一側眸,方要說話,忽地臉色微變,擡手按上胸口。夜玄殤及時伸手扶她:“怎麼了?”
心頭意外生出的悸痛,令得子嬈呼吸窒悶,兩日來已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昨夜此時,心中也是如此痛楚難捱,但卻未像現在這般明顯。
彷彿受了某種力量的牽引,又似在抗拒着什麼,源於巫族的碧璽靈石在她腕上射出清微的幽芒。
光芒流閃,子嬈心頭一片紛擾,剎那間若見王陵神道上漸遠的風姿,轉眼卻又化作長明宮中孤寂的背影。但也只一瞬,心痛便覺平復,幻象隨之消失,她輕闔鳳目,突然低聲道:“我要回楚都去。”
“你先前真元受損,並非輕易便能恢復,不要妄動真氣。”夜玄殤輕輕嘆了口氣,提醒道。就眼前形勢和子嬈的狀況,無論是滯留於此或是越境前往穆國,都有着不小的風險,楚都雖也危機遍地,但有躍馬幫相助,又有那個人在,對子嬈來說倒是安全許多。
倘若真和他一起,進到穆國便等於身入龍潭虎穴,兩人雖有賭約在先,夜玄殤其實並不願子嬈方離追殺,便涉險境:“算了,這次就當我輸給你,先陪你上躍馬幫戰船,倘若殷夕語方面沒有問題,我們後會有期。”
四目相對,子嬈脣畔微微帶出笑痕:“躍馬幫可以順利送你過灃水渡,以他們在穆國的根基,會對你有很大幫助。”
夜玄殤卻道:“不必對躍馬幫透露我的行蹤,穆國之事我自會處理。”
子嬈道:“但天宗和白虎秘衛……”
夜玄殤將手一擡,對她笑着搖了搖頭,眼前深沉的黑眸倒映夜光,是一片誘人迷失的深亮。
他脣角的笑容依舊明朗,然那不容置疑的果決與潛藏之下的桀驁,令人依稀感覺與先前有些不同,他似乎在期待着穆國的未來之路,但他所期待的究竟是什麼,卻又不爲人知。子嬈盈眸相看,稍後略一思量,自懷中取出個硃紅錦囊,遞給他道:“給你樣東西,或許日後有用。”
“錦囊妙計嗎?”夜玄殤笑着接過來,只見那錦囊綴飾珠玉,並以金色千絲挑繡一雙並翔雲端的朱雀神鳥,應是爲九公主大婚所制之物,目光不由微凝。子嬈擡手在他掌心一按:“不到無法可施,便不準打開錦囊。”說着一笑轉身,衣袂飄揚,便往躍馬幫座舟而去。
月明星稀,隱隱薄霧籠罩大江,四處一片迷濛。
彥翎悄無聲息地靠近江畔,落足一塊岩石之上,悉心查看後道:“似乎該是在這附近,不過突然沒了蹤跡,不知這小子又搞什麼。”
身旁輕霧杳杳,白姝兒隨之出現在近側,依稀分辨風中氣息,媚眸輕閃:“他們有一人往江上去了,該是九公主上了躍馬幫的座舟。”
彥翎轉身道:“奇怪,你怎知不是夜玄殤那傢伙?”
白姝兒淺笑道:“女人對於香氣總是格外敏感嘛,更何況是這麼特殊的幽香,當然絕非三公子。”
彥翎不以爲然地道:“我看未必,那小子每次從半月閣出來,一樣也是滿身濃脂豔粉,難保他不是和人家公主卿卿我我,搞得自己香不可聞。”
“彥翎,你什麼時候能讓我消停一會兒?”突然間說話聲傳來,一人從他們近旁草叢中坐起,手裡拎着個酒壺,忍無可忍地搖頭。
“三公子!”白姝兒驚喜叫道。
彥翎一個閃身湊近夜玄殤身旁,劈手就搶酒壺:“什麼世道,我們倆大難不死從君府逃命出來,你小子卻舒舒服服在這喝酒?”
白姝兒亦嗔道:“公子如何對我們隱藏行跡,害得人好找!”
夜玄殤陪子嬈上船,因不欲躍馬幫知道自己行蹤,確定子嬈安全見到殷夕語後,便順手撈了兩壺窖藏的美酒,先行離船等她消息。方纔白姝兒與彥翎一路尋來,被他屏息匿氣瞞過,確定是他二人後,方纔出聲相見,此時任彥翎奪了酒壺過去,問道:“你二人從君府逃命出來,這是何意?”目光一動,“你並未將我說的消息送到,怪不得楚軍毫無反應。”
彥翎摸着鼻子乾咳了兩聲:“消息是送到了,但確實不是你說的,美人堂主扮作屍身被皇非帶回府去,若不是君府莫名其妙大水倒灌,要脫身還真得費點兒周折。”
夜玄殤眉心微收,擡眼看向俏立月下的白姝兒,突然對彥翎道:“你去看看四周情況,我有話和白堂主一談。”
彥翎眼光在兩人間一溜,他平日雖和夜玄殤嘻笑打罵毫無顧忌,此刻卻十分識相,悄悄對白姝兒做個小心應付的眼色,隨即閃身消失。
直到遠離兩人保證聽不到對話,彥翎竄上一塊山石,坐下拎着酒壺灌了一口,自言自語道:“切,這小子若有朝一日成了穆王,可怎麼得了?美人堂主看上了他,怕是吃虧的買賣,不太划算。”一邊說着,一邊將酒喝了個精光,讚道:“好酒好酒!”琢磨着眼前時間足夠到躍馬幫座舟上再撈兩壺,一個翻身從石上飛下,便準備摸上船去。但剛剛落地,他忽然停步,“咦”地一聲向側看去。
明月自雲霧之中露出皎潔的玉姿,藉着這亮光,依稀有絲絲點點碧色瑩光飛浮於山野,若隱若現,一直往來途飄散過去,剎那卻又蹤跡全無。
彥翎駐足片刻,臉上不知何故收斂了笑容,再次注目探查,便展動身形,小心往碧光出現的方向掠去。行不多遠,又見碧影懸浮飄逝,彥翎此時已完全確定這是一種十分隱秘的追蹤術,心中隱覺不妙。
就在此時,薄霧中突然現出一片狀如八卦的光影,自他所在之處急速向外擴展。彥翎叫聲“糟糕”,心念甫動,周圍破風聲起,一陣迷人的嬌笑自夜空傳來,四面八方出現無數條人影,斷絕他所有退路,當先一人笑道:“小滑頭,想去通風報信嗎?這次可沒那麼容易放你走了!”
黃衫飄飄,銀戟鋒冷,一衆君府高手同時現身江畔,另有自在堂精英封鎖後路,頓將彥翎圍作網中之魚。
彥翎迅速打量形勢,知道這下大大麻煩,卻仍是不改嬉皮笑臉:“哎呀,美人郡主你要找我,說句話便罷,何必這麼大費周折地搗鬼?”
易青青似笑非笑盯着他,那碧網隨着她纖纖玉指旋轉波動,光影紛紛,始終不離彥翎周身:“你這小子自作聰明,以爲和那妖女一起做戲,便能瞞過君上嗎?若非爲了九公主行蹤,君上豈容你們活着走出君府,不過你倒確實有些真本事,連我無花族的追蹤秘術都險些將人追丟了。”
展刑在旁冷冷道:“青青和這小子囉嗦什麼,他若不乖乖帶路,莫跟他客氣便是!”
彥翎方知這次被皇非反算了一道,白姝兒身上定然也被動了手腳,想要擺脫已是不及,嘆了口氣道:“唉!郡主夫婦實在是厲害,彥翎甘拜下風,要我帶路好說,只是不知……你們跟不跟得上!”
話音未落,人已騰空躍出。易青青嬌喝一聲飛身阻截,彥翎急速旋身,雙足連點,逼得她無法展開攻勢,隨即手底精光爆閃,一片暗器如雨射出,身影驟然消失在光雨之下:“美人若捨不得我,便繼續來追吧!”
這邊彥翎走後,白姝兒面對夜玄殤深邃不語的注視,微微垂首,過了片刻,柔袂迎風一擺,便是屈膝而下:“姝兒自作主張,請公子責罰,只是莫要不理姝兒。”
夜玄殤看她移時:“上陽宮的事,果然是你做的,你可知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白姝兒略一擡頭,妖冶美目情愫盈盈,卻又閃過一絲冷靜的光芒:“姝兒身爲穆人,當然一切皆爲穆國。帝都與楚國翻臉,皇非將無暇針對穆國,而東帝也必要籠絡公子。只要楚國分崩,公子順利歸國,取得王位,九域格局將重新劃分,姝兒已與宣王暗中有約,用少原君的敗局,換取昔日後風國領土,屆時穆國坐擁三千里山海重城,便是舉足輕重,無人敢小覷半分,兵取宣楚或是問鼎帝都,只看公子選擇。”
此番話出,縱以夜玄殤之膽魄,亦不禁爲之動容,不想她步步謀劃環環相扣,竟是推動穆國逐鹿天下,不由對這嬌柔美女再次審視。其實他早便知道,白姝兒的真實身份乃是穆國左君侯嫡女,當年經過嚴格挑選,秘密訓練,肩負起聯姻後風國之重任,本就是穆國東擴領土的預先安排,如今改換手段,算計諸方,而令穆國從中得利,無論情理,皆是無可厚非。
心中驚訝旋即泯去,夜玄殤品了一口酒,臉上浮現向來散漫不羈的神情:“你這樣做,便是將籌碼盡數押在我身上,難道就沒有想過若我做不成穆王,又當如何?”
白姝兒略略一怔,隨即目露微嗔:“公子,莫要開姝兒玩笑了!你入楚六年,曾多次借西宸宮秘衛傳遞軍情,制衡局勢,令得穆國雖是兵敗,卻能在宣楚兩大勢力下游刃有餘,復又尋找秘寶紫晶石,將其盜出楚宮。太子御此人難成大器,公子歸國,乃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成爲穆王不過是時間問題。”
夜玄殤眼底精光一閃,哈地笑道:“自在堂的情報,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白姝兒柔聲道:“如今自在堂甘爲公子鞍前馬後,姝兒這個堂主,也不過只是公子眼前一個小小婢女,日後公子可不要再叫姝兒什麼堂主了,剛剛公子的口氣,真的叫人害怕呢。”
夜玄殤眸色深深,不言不語。白姝兒只覺心下忐忑,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嬌聲道:“公子還是在惱人家先斬後奏嗎?自始至終姝兒都是爲公子着想,要成霸業,有些事姝兒來做便好,無需公子親自沾手,而且就連那九公主,如今她與皇非婚約作廢,公子不是就有機會了嗎……”她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間半空中爆現數道光華,疾若驚虹,勢逾閃電,迎面向她激射而至。
爍爍光華攜了奪命真氣,封鎖周遭空間,白姝兒大驚之下輕功展到極致,於千鈞一髮之際低身急閃。
身前燦光觸地,“轟”地一聲,竟將整片草石瞬間掃平,白姝兒狼狽躲開,驚魂甫定地向前看去。
但見江邊薄霧繚繞,一片玄衣飄於月光,如仙似魅,縷縷絲華凌虛,晶瑩流照,映出女子冷肆的容顏:“原以爲是皇非設計,不想竟是你這妖精扮我模樣興風作浪,此次再不取你性命,豈非笑話!”
不料子嬈突然回來,夜玄殤極是意外,卻連說話都未及,子嬈身形驟閃,人已欺向近前,揮袖迎風,素手如電,一掌擊向白姝兒面門。
白姝兒目中閃過怒意,回袖一揚,撮掌相迎。
雙掌袖底相交,勁氣爆開,激得夜霧狂卷,兩人雙雙旋身,第二招同時發出。
夜玄殤眉頭微皺,突然出手阻向其間,一股沛然勁氣將兩人掌力化於無形:“住手!”
白姝兒身形略滯,便向後飄退而去。玄袖翻飛,子嬈連變數招搶攻皆被夜玄殤攔下,倏地退開一步怒道:“夜玄殤,此事與你無關,讓開!”
夜玄殤並不知子嬈到底聽到多少,卻清楚以她的個性,絕難善罷甘休,嘆道:“雖說非我本意,但事情歸根到底因我而起,子嬈,你若當真生氣,便衝我來。”
子嬈眼底清芒一爍,修眸細起:“你這麼說,便是要護着她了?”
夜玄殤只怕她二人一旦動手,非死即傷,絲毫沒有退步的意思:“我並非護着誰,但她既是我的人,所做之事無論對錯我都理應負責。”
“你的人?”子嬈點頭道,“好,那便不必多說廢話,你再阻我一步,我就當沒交這個朋友!”掌心焰光生燦,袖中墨蝶交織絲華,毫不留情地向他擊去。
她攻勢雖快,但以夜玄殤之武功,要想避開也並非難事,卻誰料夜玄殤眼見掌力及胸,居然不躲不閃,子嬈心下陡驚,欲要收手已是不及,玄衣之間蝶光迸散,竟是一掌擊中他胸口。
夜玄殤舊傷本就未愈,被她掌勁震退數步牽動傷勢,頓時一口鮮血噴染衣襟。白姝兒失聲驚呼,飛撲上前將他扶住,發現他竟連護體真氣都未運,不由震驚萬分:“三公子,你爲何不還手!”
夜玄殤俊面發白,強行壓下喉中急衝的血腥,過了片刻,擺手示意白姝兒退開,對子嬈勉強笑道:“事情因我而起,便由我來負責……只不知,這一掌,可是你替皇非算賬?”
子嬈面寒如雪,玄袖一揮,掌下流光飛繞奪目,激旋若舞:“你不還手,便以爲我當真不會殺你嗎!”
夜玄殤笑意不改,只是搖了搖頭:“既然朋友相交,我若該殺,便不應還手,若不該殺,又何必還手。”
子嬈眸心微微一波,就在此時,前方忽然有道身影流星般馳來,剛纔不知晃去了哪裡的彥翎掠至眼前,也不顧上這裡發生何事,急道:“快走!君府的人追來了!”
幾人皆是一驚,不及詢問,四一片周碧光綻現,追兵已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