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風騎與王師激戰之際,宿英聶七沿江而上,與冥衣樓三十名暗部精銳會合,趕往西山之陰。越過數道丘陵後,一座規模雄偉的水壩頓時展現在面前。
襄帝二年,楚與後風兩國交好,兩代先王爲杜絕沿江洪災,共發征夫數萬,耗巨資築此攔江石壩,由後風國寇契大師親手設計,以鬼斧神工巧借天地山川之勢,平衡大江水流,可謂歎爲觀止,亦令兩國百姓獲益匪淺。襄帝十一年,宣楚大軍吞滅後風國,這道石壩便由楚國完全接管,成爲控制沿江水道的重要關隘,而負責防守的,正是赫連嘯統領下的西山水軍。
這時離此不足十里的大江上,楚都與西山兩營水師皆是傾巢出動,戰火灼天,廝殺正烈,因而此處僅餘數十名守兵,並無多餘。
在聶七的指揮下,冥衣樓部屬藉助特殊設計的飛索自東南方山崖悄然而下,面對這曾經嚴格受訓的殺手級戰士,當值守軍幾乎全無防備,連抵抗都來不及,便被盡數格殺。不到半炷香功夫,宿英率人登上石壩,放眼望去,巍巍楚都遙遙在目,大江激流硝煙蔽日,不由長嘆一聲:“不想師父這番心血,竟要毀在我的手中。”
“天道循環,無非由破而立,此物既成於寇契大師之手,正該是今日爲後風國復仇雪恨。”聶七一拍他肩頭道,“動手吧,莫要誤了戰機。”
宿英微一點頭,取出早已備好的機關裝置,分配衆人開始行動。
九轉玲瓏陣再次發動時,以子昊手底靈石之光爲中心,數道光柱出現四面八方,在此丈許內形成一個碩大的陣法空間,將他與皇非同時籠罩在內。
正北方向,宣國大軍攻入楚界,與方飛白所率神羽、神翼六萬精銳短兵相接。東南方帝都援軍殺至,距此已不過數裡。
洶洶大戰血染疆場,殺氣摧折草木,晴空風悲日曛,鬼哭神驚。
反觀陣中,對峙的二人分處乾、離二位,正是陣法生死之門所在,不動的眼神,無聲的交鋒。
逐日劍徐徐前指,日落千山,血焰之色,強大的劍氣壓迫四方。
持劍之人,眉峰飛揚,帶出狂傲的話語:“此時分神維持陣法,你認爲自己能擋我幾招?”
子昊不斷提升玄通真元,完全催動靈石中蘊含的天地之氣,陣中光華愈勝,他的臉色便愈發蒼白,淡淡道:“若要生死相分,無須費朕全力。”
皇非眼中異芒驟射,縱聲笑道:“很好!”
話音落,劍華盛,一片赤炎烈光,仿若染血的落日焚盡千峰,吞沒一切光色聲息,唯餘無邊奪目燃燒的紅焰。子昊手底清光綻射,玄袖激揚,靜冷雙目是冰雪不融的凜冽。
招出,人動。劍馳,掌發。
或是終極的交鋒,最強的對手,最後的勝敗!
陣光飛迸怒射,激烈的氣旋中,黑白兩道身影沖天而起。
便在此勝負將分之際,東北方忽然傳來一聲長嘯,嘯聲入雲,震徹山野,由遠及近剎那便至軍前,便見一道赤色人影穿越千軍萬馬,以迅雷之勢凌空撲下,駭人掌力直擊靈陣中心!
轟然巨響,維持陣法的八方光柱紛紛爆射,亂光橫空,飛塵漫天,陣中三人飛退,不約而同落至接天台最高之處。
落地後,皇非身子猛地一頓,強提功力,卻終壓不下直噴出一口鮮血,“姬滄!”擡頭怒視,雙目幾乎便要射出火來。
紅日漫血,殘葉如秋紛紛飛散,風起無聲。
對面之人華衣張揚,狹眸妖戾,手中一柄流光溢彩的長劍是噬魂豔色,是飽飲鮮血的殺戮之氣,目光自皇非之處輕掃,看向數步外同樣咳血受傷的子昊,突然冷魅一聲輕笑:“原來是你。”
一招之內同時震傷二人,手中血鸞劍鋒芒所向,斬殺羣雄聞風喪膽,麾下百戰精兵,震懾諸國橫掃八荒。宣王姬滄,終於出現在這決定九域未來的戰場之上,戰局的平衡,頓時打破。
臺下戮血殺伐,聲聲入耳,臺上冷風拂衣,陣陣吹起煙塵。子昊無視身上濺染的血跡,修眸微微一擡:“姬滄,既你一心滅楚,朕今日便如你所願。”話未落,身先移,但見玄影飄忽,玉簫電閃,迎面擊向皇非!
血光,忽然爆開在鋒芒之巔,兩柄長劍,同時迎上他迅愈驚電的一擊,卻又在閃身而過時,毫不留情地攻向對方!
劈疆裂土,爭雄天下,難分的敵友,難解的恩怨。
一時血劍烈焰對簫音,一時赤色玉光破狂陽,招招皆是斃命之勢,三名頂尖的高手,三個驕傲的王者,三顆必勝之心,沒有退讓,沒有猶豫,沒有後路,勝者爲王敗者寇。
各方勢均力敵,局面逐漸陷入僵持,三人中子昊與皇非皆是幾經力戰,負傷在前,唯有姬滄功力未損,佔盡優勢。但即便如此,他們中任何一方,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擊敗另外兩人取勝,打破僵局的唯一可能,便是兩方聯手,先行剷除一方。
玄衣之下赤華迸濺,子昊振袖一招擊散姬滄劍芒,影動形移,玉簫脫手飛出,回身硬接皇非掌力,借勢身撤,簫影落回手中。這期間皇非與姬滄已是硬拼數劍,出手之快,令人目眩神馳。子昊身形甫退,目中透露精光,再出已是絕世身法,但見清冷玄影如幻,閃過姬滄身旁,掌風氣息的壓力,已是席捲而出。
皇非爆喝一聲:“來得好!”長劍迫日無光,再戰九幽玄通!
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姬滄的血鸞劍亦呼嘯射至,直取子昊背後!
交鋒!
血濺,光落!
一道身影,伴着刺目的血花墜往臺下戰場!
敗者何人?
兩軍混戰的沙場,突然響起一陣陣急促而奇異的聲響,山崖上出現數名如猿似人的矮小馭奴,口中先後發出尖銳的信號。
刺耳利聲,響徹戰場,烈風騎戰馬無不驚亂,不斷擡蹄嘶鳴,在這似無休止的異響中,竟是自行調轉馬頭,紛紛狂奔,往楚軍陣中橫衝而去。
戰陣中一個藍袍身影快若流星,一道劍光,一聲清嘯,疾往墜落臺下之人趕去,正是率軍增援的蘇陵!
姬滄狹眸電射,血鸞劍上異芒大盛,自接天台上凌風撲下!
蘇陵之劍,以快著稱,這一刻竟仍比血鸞慢了半招,劍光爆處,仿若星馳電掣,那墜下的身影,已落入姬滄手中。
蘇陵一招之後,憑空飄退,口中嘯聲再發,帝都大軍會合,發動反攻!
無數疾奔的戰馬,在馭奴驅趕下掀翻背上戰士,而後洪水一般衝向烈風騎陣營。大地震動如雷,峽谷中一片狂嘶慘叫,滿目驚呼鬼嚎,兩側山崖不斷有重石墜落,更給了烈風騎毀滅性的打擊。
無論是接天台中軍,還是方飛白所率伏兵,十餘萬大軍無一倖免,宣軍與王師兩方趁勢猛攻,整片山野仿若化作修羅之境,曾經不敗的傳說,曾經無敵的奇蹟,曾經縱橫天下的神話,都在這慘烈的戰場之上化作無數血恨,無數死亡與破滅。
“少原君戰敗!楚國必亡!”
“少原君戰敗!楚國必亡!”
衝殺聲中,利箭一般攻心的消息,擊潰了烈風騎最後的防線,終於全面退敗,只餘無休無止的屠殺。
高臺之上,玄色的身影憑風獨立,冷冷注視着這場傾天滅國之戰,片刻之後,揮袖上揚,一道血色煙花穿破雲霄,發出了最後的命令。
前方大江中流,血染怒濤,戰火瀰漫,不斷沉沒的戰船,無數漂浮的殘屍,都表示這裡剛剛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戰鬥。楚都水軍十六營精兵、西山大營五萬將士,雙方無不損傷慘重。
濃重的硝煙下,戰鼓不息,刀劍浸血,兩軍令旗揮動,各自陣形調動,即將發動下一輪攻擊。突然間,遠處山間傳來一陣劇烈的爆炸聲,沙塵沖天而起,隨之而來的,是駭人聽聞的轟鳴。
不過剎那,每一艘戰船都感到強烈的震動似自江底傳來,赫連羿人猛地自帥座上站起,立在船頭的召玉霍然回身。雙雙色變之際,重重滔天巨浪,咆哮的江水滅頂而來,驚恐的慘叫聲甚至來不及傳出,這兩支代表着楚國精銳的水師便已被江流無情吞沒。
洶洶洪水,挾震天之威席捲大江,夾雜着無數掙扎的生命,衝向前方雄偉矗立的楚都……
夜玄澗回到蒼雲峰天宗總舵,已是黃昏時分,不作耽擱,直接便往渠彌國師所在的無風殿而去。
“大師兄!”待到殿外,四名當值弟子趨前行禮,見他懷中抱着個極美的女子,皆是面露詫色。
夜玄澗微一點頭,命道:“我有事與師尊相商,你們都退下吧,不必留人在此。”
“是,大師兄!”幾名弟子縱然滿腹好奇,但夜玄澗在天宗地位超然,他的事自是無人敢多嘴發問,幾人應聲退去,態度恭敬至極。
天宗與穆國王室淵源深厚,總舵所在雖不像王宮一般富麗堂皇,卻是靜穆沉肅,氣派非常。夜玄澗抱了子嬈一路入內,經過三重引殿,方到達渠彌國師平日居所。
夜玄澗先將子嬈輕輕放在側旁席上,近身行禮道:“玄澗見過師尊。”
面前一人,負手背立,散發披肩,僅是雄偉的背影,便散發出一種壓人的氣勢,令人感到此人必是性情剛厲,兼之專斷獨行。他似乎正在思索什麼,聽到夜玄澗進來,也並未立刻回頭,只是開口道:“回來了嗎?”
夜玄澗道:“弟子前日便到了邯璋,不過師尊上次要查的事有了些眉目,所以耽擱了兩日纔回總舵。”
“哦?”渠彌國師道,“有何進展?”
夜玄澗道:“師尊要找的那個人,現在可能正在邯璋城中,而且確實來自帝都。”
話音方落,渠彌國師霍然轉身,問道:“消息當真?”
夜玄澗道:“我已命他們再做查實,一有確鑿的消息便會立刻傳回總舵。”
“哼!”渠彌國師冷哼一聲,深眸之中霎時透出懾人的戾氣,與他石雕般的面容相稱,顯示出一種冷酷無情的氣息,“我便知他沒那麼容易死!”片刻之後,目中寒意縱逝,口氣恢復平靜,“老三人呢,你動手了沒有?”
夜玄澗頓了一頓,道:“我和三弟交過兩次手,只是,都未能取他性命。”
渠彌國師似是意外,目光一擡:“憑你的身手,居然被他走脫兩次?”
夜玄澗微笑道:“三弟現在的武功修爲並不在我之下,着實精進不少,先前倒是沒有料想。”
渠彌國師突然哈哈大笑:“很好很好,老三自來悟性甚高,如今竟連你都奈何不了他,究竟是我教出來的徒兒,不曾折我顏面。我早說過不插手穆國政事,你便自行決斷,好好衡量如何去向太子御回覆吧。”
夜玄澗微一欠身: “多謝師尊,此事我會妥善處理。”
直到這時,渠彌國師才瞥了一眼席榻,問道:“這是何人?”
夜玄澗早已想好說辭,解釋道:“我在回來的路上無意中救了這名女子,發現她身上竟是中了巫族心蠱,所以便將她帶了回來,想請師尊看看還能不能救。”
渠彌國師眉目微冷:“笑話,心蠱乃是蠱術極致,若非功力在長老以上,絕無可能操縱,巫族那些長老早已經死絕了,怎可能有人會施這樣的蠱術,若真是心蠱,人又怎可能活到現在?”
夜玄澗道:“但依弟子所見,這確實像心蠱中最爲毒辣的四域噬心蠱,師尊不妨親自替她診治,一觀究竟。”
渠彌國師掃了眼昏迷中的子嬈,冷冷道:“看看無妨,倘若真是四域噬心蠱,我倒要問問她,是何人下的手,帶她入室來吧。”轉身往後殿走去。
聽他這般說,夜玄澗已知子嬈有救,抱起她隨後入內。後殿靜室乃是渠彌國師平日靜修之地,較之外殿略顯樸素,兩排八盞螭紋青銅燈下,最爲顯眼的,便是當中一張十尺見方的玄玉石牀。夜玄澗將子嬈放至榻上,後退一步,請道:“師尊。”
渠彌國師移步近前,一眼看去,已察覺果然有異,微微皺了眉頭,擡手拂開子嬈散在面前的長髮,燈火之下,露出一張絕美的容顏。
乍見子嬈面容,他眸心猛地一收,忽然轉頭厲聲喝問:“她究竟是何人!”
夜玄澗不由一愣,只見他面色大異平常,似是方纔提到必殺之仇人一般,目中竟是迸射出絲絲殺氣,莫名道:“師尊有何不妥?”
渠彌國師提掌懸空,再次逼問:“這女子是何身份!你若要替她隱瞞,我便立時取她性命!”
夜玄澗未曾想他見到子嬈面容竟會如此反應,暗中提聚功力,隨時準備救人。但渠彌國師武功非凡,又離子嬈甚近,這一掌擊下,是否來得及阻攔實難把握,便先答他問話:“師尊息怒,這女子身份非常,亦對穆國至關重要,師尊萬不可殺她。”
“身份非常?”渠彌國師口氣似乎冷到極致,“她是巫族餘孽還是王族之人!”
夜玄澗知他素來極恨巫族,而眼前已是隱瞞不得,斟酌道:“弟子並非有意欺瞞師尊,只是此事關係重大,擔心走漏消息,這名女子,乃是王族九公主……”
豈料話未說完,渠彌國師已是仰頭狂笑:“九公主!原來是那個賤人的女兒,豈有不殺之理!”說罷眼風一利,徑直揮掌擊下!
夜玄澗早有防備,在他衣袖動時已經搶先出手,靜室之中雙掌相交,發出迫人耳目的一聲悶響。夜玄澗武功雖高,但渠彌國師何等功力,兼之面對師尊難盡全力,竟被他一掌震退。
掌風橫掃,室中燈火霍然而滅,渠彌國師再提功力,竟是誓殺子嬈。
夜玄澗方纔全力接他一掌,雖未受傷,但氣息一時難回,趕回阻擋已是不及,眼見子嬈即將斃命掌下,當空劍氣忽現。在此電光火石間,一名黑衣蒙面人憑空撲下,劍光輕嘯,“嘭”地劇烈震響,渠彌國師身子一晃後退三步,掌力落空。
那黑衣人雖阻得他殺人,卻顯然吃虧不小,倒退撞上石牀,長劍險些落地,心知刻不容緩,在渠彌國師尚未來得及再下殺手時,反手抱起子嬈,掠向窗口。
“將人留下!”夜玄澗豈容他擄人而去,身形一閃截住去路。
黑衣人腳下不停,手中長劍電出,虛刺對手面頰,夜玄澗揚袖彈指,竟是直取劍鋒,兩人瞬間過手數招,驟然錯身。
四目相對,夜玄澗似是一怔,便趁這空隙,黑衣人已抱了人穿窗而出。
眼見來人逃脫,渠彌國師臉色鐵青,勃然怒道:“傳令將人擒回,若是抵抗,格殺勿論!”
不過片刻,天宗總舵上下響起警訊,夜玄澗望向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轉身對渠彌國師道:“師尊莫要動怒,弟子親自帶人前去,對方已經受傷,絕走不出蒼雲峰。”說罷傳下號令,數百名天宗弟子執火明杖,向各處搜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