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因爲這些年來,你辛苦了……”

是的,無論她是誰,辛苦了。

辛苦這麼多年來,任勞任怨地成爲湛夜來的替身,在那麼多個夜裡,代替着她,代替着鬼族,承歡於那樣多男子的懷中,只爲換取最重要的情資……

而這更讓他確定了,在藍牆內的那些個日子裡,確實只有在他懷中的是真正的湛夜來!

其實東門樾早有所覺,只是從未說出口。

而爲什麼會這樣?根本不必深思,東門樾便能知曉——

湛夜來之所以如此忍辱負重,只爲他是這世間,第一個,更可能是唯一一個絕不可能有機會將她錯認的男子,而她,不敢也無法冒這個險,然後讓她所愛的家人們,承擔那可能的傷害……

當湛夜來、仇愬等人的臉一一在眼前閃過後,此生,東門樾第一次爲自己曾經所有的所作所爲感到汗顏,爲自己過往那遊戲人生的態度感到真正的悔懊。

因爲這些人,這些所有他曾遇見、錯過的人,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這些曾被他嘲弄過沒有自己人生,只爲他人而活着的人們,其實一直是依照着自己的意願,真正地爲他們自己而活,並且那樣堅定且無悔地走着屬於自己的道路!

而他,竟只爲自己那其實幼稚、可笑,甚至膽小的極端心態,屢屢故意取笑他們、譏諷他們、捉弄他們……

其實,他心底一直是羨慕着他們的。

佩服着他們的堅毅,佩服着他們爲目標所付出的血與汗,佩服着他們的卓越,更佩服着他們那樣多年來,無論遇到多少困難與苦痛,都堅定不移的心。

而更其實,他的心底,多想多想成爲他們中的一員,多想多想自己也能有一羣與他們一樣,可以一起喝酒、大笑、閒聊、鬥嘴,一起爲一個共同目標而努力、奮鬥,並且生死與共的兄弟們……

他何嘗喜歡一個人零丁漂泊、四海爲家?

他何嘗喜歡渾渾噩噩、遊戲人生?

他又何嘗喜歡那顆空虛、永遠漂浮無根的心?

他也想有個能有人等他回家的家,以及無論多久、多晚都會等待着他回去的家人,和一羣能與他毫無芥蒂地一起與月同醉的兄弟們……

“抱歉……”輕撫着那張與湛夜來相同容顏的髮梢,東門樾俊顏上的神情是那樣的溫柔、憐惜與感慨。

“你……難怪了……”望着那風塵僕僕、狼狽憔悴的俊顏上如海般深情的溫柔雙眸,女子輕輕地笑了,笑得眼眸都微微閃着淚光,“東公子,見諒了。”

見諒?

聽到女子的話後,東門樾微微一愣,然後在腦中閃過最後一道思緒之時,意識,徹底凝結。

果然是被擺道了。

也罷,只要大家都沒事就好,只要湛夜來沒事便好……

有些無奈地睜開雙眸,東門樾由牀上坐起,然後發現到自己所在之處,竟是藍牆中的綠苑。

可這間屋子……

看着屋內懸掛着那幅他所僞制的巨幅山水,望着桌上擺放着他親手雕刻的棋盤、棋子,凝視着屋角那張曾伴着他幾個月的木製輪椅,還有那垂掛在牀前,以紙摺疊、以線串連的小紙駱駝,東門樾的眼眸是那樣的酸澀。

因爲這些東西,都屬於他,而那紙駱駝,更是他教會湛夜來摺疊的,若他記得沒錯,她總會在完成時,用她所會的盲字,在其中做記號。

最後一隻是一百九十二,他離開天都後的確切天數。

緩緩環視着屋內那恍若天天有人清掃,以及過往雖爲數不多,卻真正屬於他的所有物品,如今全一一擺放在其間,就如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他的心,緩緩的暖了。

他們是不是在告訴他,其實這世間,一直、一直有個人,會默默等着他?

他們是不是在告訴他,其實這世間,他真的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個歸處,有了一個不管多久、不管多遠,都可以歸來的地方?

他們是不是在告訴他,其實,他再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真的,他早該知道了,只是膽小、怯懦的他一直不願去相信、去正視罷了。

認輸了,真的認輸了。

儘管如今的他,尚不明白爲什麼那幫兄弟們要將他徹底玩一頓後騙回天都,而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究竟是出於湛夜來的意志,抑或是他們自己的意志?但無論然後,他們給了他一個勇於面對自己、面對未來的機會。

畢竟,只有坦然地面對一切、放下一切、接受一切,他才能真正無怨無悔地往下一段人生邁進。

靜靜起身後,東門樾找遍了整個藍牆,卻都沒有發現湛夜來,甚至其他人的蹤跡,可藍牆中心花園內的戲臺,卻開鑼了!

“喲!這不是東公子嗎?別來無恙啊!”

當東門樾循着鑼鼓聲進入花園之時,那裡早坐滿了一羣臉上帶着得意笑意的男男女女。

“這麼千里迢迢地趕回來捧我們的場,讓我們真是受寵若驚啊!”

“那可不?真想不到我們竟能讓東公子不遠千里而來,這回我們這戲班可揚眉吐氣啦!”

“你們……這羣爛戲子!”望着那羣擺明了早知他的行蹤而涼涼等在這裡看好戲的傢伙們,東門樾邊笑邊低咒一聲後,再不理會第繼續向花廳後方不遠處湛夜來的寢室走去。

突然,一個熟悉的嗓音卻阻止了他的腳步——

“這麼說我這戲班的戲子們,雖是事實,但本宮怎麼聽都覺着有些刺耳啊!”

“你?”回頭望着悠悠然走進花廳的太子,東門樾一下子愣住了。

“本宮榮登這個爛戲班的班主了。”大大方方地坐至人羣中,太子望着東門樾臉上少有的憔悴與驚詫,笑得開懷。

怎麼回事?

爲什麼太子會如此和樂融融的坐在這羣人之中?而且他向來嚴肅、謹慎的眸子中,還帶有一股同樣的看熱鬧笑意?

就在東門樾心中隱有所覺之時,突然,一個蒼老的嗓音接續着太子在花廳中響起——

“但聽說……榮譽班主是朕。”

當這嗓音響起之際,一時間,整個花廳之人全拜倒在地,除了東門樾。

因爲他已經震驚得不知究竟該說什麼纔好了。

“死老頭,快滾回你的老巢去,別來這裡湊熱鬧兼殺風景!”不情不願的起身後,芮續風一副不耐煩地坐回座椅上輕啐着。

“臭小子,朕愛來看朕的乾女兒,你管得着嘛你?一邊去!”就見老者同樣不耐煩地輕啐一聲後,終於正眼望向東門樾,“你就是東門樾?”

“我是。她呢?”直視着老者,東門樾緩緩問道。

“朕的乾女兒夜來公主是讓你說看就看?說喊‘她’就喊‘她’的?”老者有些不悅地睨了東門樾一眼。

“爲什麼是公主而不是太子妃?”聽到“公主”二字後,東門樾驀地一愣,倏地望向太子怒吼,“爲什麼不是太子妃?”

“問他有什麼用?要問就要問那個沒天良的傢伙,爲什麼要害她肚子裡孩子的爹不是朕的兒子。”太子雖沒回應,但老者卻代他回答了。

孩子的爹?孩子的爹!

是他的!湛夜來懷了他的孩子了……

該死,他又壞事了!

不,不對,因爲他若壞了他們的大事,他們如今絕不會如此笑意滿盈地齊坐在這裡。

他們根本只是想看他的笑話,甚至,他的真心!

原來如此……

回想着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東門樾徹底明白了。

“我……”撩開下襬,東門樾緩緩單膝跪下,眼眸雖望着地面,但眼底卻有一抹淡淡笑意,“抱歉。”

“抱哪個歉啊?”望着向來狂狷的東門樾竟如此爽快俐落的低頭,芮續風翹起二郎腿,高傲地問道。

“抱歉地告訴各位兄弟,你們的戲依然唱得糟糕至極,無論換幾個班主都改變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就這樣?”這回,仇愬冷冷的嗓音響起,而語氣中也帶着笑意。

“還有抱歉我犯下了這一生最嚴重的錯誤,忘了告訴各位……”終於擡起了頭,東門樾將目光一一掃過這羣他摯愛女子一生最摯愛的家人們,“忘了告訴你們這羣唱戲唱得爛到爆的家人,我其實一直一直深愛着你們多年來精心呵護於掌心中的她。”

夜風之中,東門樾的眼眸是那樣的清澈、晶亮、透徹與執着。

許久許久之後,芮續風揮了揮手,“呿!滾吧!”

“敢問我該滾去哪裡?”東門樾含笑地站起身,因爲他明白,自己已通過他們的考驗了。

“除了滾去你的綠苑,還能滾去哪裡?”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個轉身,東門樾快步向綠苑走去。突然,就在要走出花園之時,他卻定住了腳步——

“對了,在座其中的幾位,是不是該叫我聲姨丈來聽聽啊?”

“臭小子,這臭小子!爲什麼偏偏是他啊!”

“我們幹嘛讓他回來啊!讓他死外頭就算了嘛!”

聽着花園傳來的那甩茶碗、踹椅子的聲音,東門樾開懷地縱聲笑了,笑得眼眸都朦朧了……

因爲他真的從未想過自己能有這麼一天,能夠擁有一個會有人等待他的家,並且還能擁有這樣一羣雖個性互異,嘴不饒人,或許無任何血脈關係,卻情感真摯、不離不棄的……家人。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我的夜來?”

輕輕推開綠苑的門,望着坐在自己牀上摺紙的小小人兒,東門樾眼中的溫柔幾乎化成了水。

“你……”聽着身後那熟悉、磁性、低沉且幾乎夜夜在自己夢中縈繞的嗓音,湛夜來徹底愣住了,因爲沒有任何人告訴她,他要回來。

那羣兄弟們只是說,今兒個大夥兒心情都很好,想借她的花園唱個戲、玩個耍,但爲怕吵了她,所以請她先行移駕至東苑後,又請她移駕至綠苑來……

“怎麼,不歡迎我回來?”望着湛夜來那徹底定住的小小背影,東門樾毫不猶豫地坐至她的身旁,在她的頰上輕輕落下一吻。

“你……”緩緩地側過頭去,湛夜來的臉上籠罩着一股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夢幻與朦朧。

“你沒有在作夢,是我。”望着湛夜來那恍若在夢中,又驚又喜又難以置信的恍惚小臉,東門樾柔聲說道,然後在心底狠狠咒罵着花園中那羣臭傢伙,因爲他們竟連她也敢騙!

“真的……是你……”聽到東門樾的話後,湛夜來用手不斷撫着他的臉,口中不住喃喃,然後任再隱忍不住的淚水,徹底決堤。

因爲她真的沒有想到真有這一天,他還會出現在天都,出現在她身前,然後用他那最最低沉又磁性的嗓音,對她說出“夜來,別來無恙”這六個字……

“我被那些臭傢伙擺了一道,硬生生地給騙回來了。”柔柔地用手抹去湛夜來頰上的淚,東門樾故意輕嘆了一口氣。

“騙?”而東門樾的話,讓湛夜來原本心中的喜悅一下子消失無蹤,嗓音變得微微有些落寞。

“是的,而這回,我把我的所有身家都給輸了,輸得我無路可走。”用手指輕卷着湛夜來頰旁的髮絲,望着那張略略有些失望的小臉,東門樾將脣俯至她的耳畔,“收留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