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一直覺得,自己做了建南侯府的女主人,執掌中饋二十餘年,一直安安穩穩的,沒出過大岔子,可見她還是挺能幹的。
但經歷過後來的種種挫折不幸,她漸漸認識到一個可悲的事實:如果沒有老郡公坐鎮,她這二十幾年的女主人,未必就能做得這麼順心。
剛嫁進建南侯府的時候,她年輕,生澀,沒什麼經驗,初接手中饋,雖有府中能幹的管事協助,還是出過幾次小差錯的。不過那時候能安然度過,大概是因爲世子位已經穩穩落到了趙炯頭上,牛氏也有了兒子,嫡長女趙元娘出嫁到了外地,管不着孃家的事了,老錢姨奶奶把整個侯府都看成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壓根兒就不把張氏這個年輕的繼室放在眼裡,老郡公又事先警告過她,所以她一直老老實實地,沒給張氏製造什麼大的麻煩。否則當時老郡公尚在邊關鎮守,張氏一個人在府中孤立無援,哪能過得這麼舒服?
後來老郡公解甲歸家,對年輕的妻子十分寵愛,有求必應。就算老錢姨奶奶母子發覺到張氏的威脅性,並對真正的嫡子的誕生忌憚不已,因怕得罪了老郡公,也不敢有大動作。久而久之,張氏就生出了懈怠之心,不再警惕。哪裡想到,老郡公一去世,他們就露出了兇惡的嘴臉?
如今回想起來,小長房一家固然品行低劣,心腸惡毒,可是張氏執掌中饋二十多年,自覺是個稱職的主母,卻在面對妾室庶子的逼迫時,毫無抵擋之力。以至失去了兒子的性命,也夠無能的了。張氏心中一邊悔恨,一邊無比懷念死去的丈夫。但平心而論,她這時候只是恨自己警惕心不夠,恨小長房手段太毒,卻不覺得自己的能力有太大問題。孫女趙琇從小管家,有時候做事比較出格。她總是忍不住去教訓、指點。
可現在。張氏開始質疑自己的能力了。
孫女趙琇在趙瑋尚未襲爵之前,做出的幾項投資決定,包括洋行生意、織染坊、房屋租賃、果脯果酒等等。獲利都頗爲豐厚,再加上各個田莊的收益,若不是剛剛過去的潮災,侯府這兩年平均每年能淨得數萬兩銀子。跟十年前相比。簡直就是天淵之別。
趙琇前不久決定要賣掉南匯用來出租的房屋時,張氏並不覺得有什麼。那些因此失去差事的僕從卻慌了。他們不介意分出幾天時間去幹點重體力活。卻不願意丟了這項美差。在南匯做個看房子的門房,雖然月錢不多,但幫租倉房的貨主看貨,總能得到紅包打賞。心思靈活點的人,還能幫人牽線做交易,從中賺點茶水錢。一個月下來也有好幾兩銀子呢。上頭還沒有人管着,離主人家又遠。精明的人都可以開起自己的店鋪來了。如今丟掉了差事,跟割他們的肉何異?他們不敢去跟趙琇說,就在張氏那邊下功夫。張氏起初差點兒被說動了,但聽得趙琇說,賣房子的錢用來資助大壩重修工程,還可以接濟族中孤寡,都是善事,她就沒阻止。如今回頭去看,趙琇及時賣掉了最值錢的房子,豈不是最正確的決定嗎?
試想如果趙琇聽了她的話,沒去做洋行生意,也沒賣掉南匯的房子,趙家二房如今會是什麼情形?張氏不得不承認,孫女在管理家務上頭,顯然比自己更有能力與天份。她已經老了,以後還是把家裡的事交給孫女的好。將來等孫媳婦進了門,還有孫媳婦孝敬她。她看中的米穎芝,同樣是個熟悉中饋的能幹姑娘。
而如今張氏跟在汾陽王太妃身邊,陪着她唱紅臉白臉,向嘉定各家的貴婦人們化緣,彙集資金做善事,救濟受潮災影響的百姓,她又學到了更多的東西。
汾陽王太妃與她同輩份,是太后的妯娌,年紀卻比她大,私下總是把她當成是單純的妹妹一般,對她很好。張氏非常尊敬她,私下認爲她是自己所認識的最端莊仁善的婦人了,乃是女流中的君子,閨閣中的聖人!
且不提汾陽王在太妃教導下,爲人正派,十多年前曾在趙炯面前爲張氏母子執言,多年來也跟張氏保持來往,從不曾輕視過失勢的祖孫三人。如今日夜相處,汾陽王太妃對張氏與趙琇也依舊十分關心,在生活上噓寒問暖。最讓張氏感動的是,每有一位她不認識的貴婦人上門,汾陽王太妃總會想到她在社交方面的孤僻,體貼地趕在客人進門前先告訴她對方是誰,性情如何,該怎樣去打交道——以免張氏在會客時露了餡,平白得罪了人。張氏對此十分感激,更意外看上去溫和親切的汾陽王太妃,竟有十分了不得的手段,不管來的是誰,她全都能應付自如,實在讓她大開眼界。
最關鍵的是,汾陽王太妃每次搞定一位不情不願又或是指桑罵槐的貴婦時,手段心計百出,令人歎爲觀止,卻全都是叫人挑不出錯的陽謀。張氏頭一次發現,原來一個正派善良的貴婦人,也能有這麼了得的手段。她以前總告訴自己,要秉承君子之道,不可與人爲難,不可尖酸刻薄,要善良,要大度……卻原來,正派人也是可以耍心計的?正派人做好事,並不一定要自己吃虧?正派人受了委屈,也是可以報復出氣的?
張氏的三觀受到了衝擊。汾陽王太妃是她所敬重的貴人、恩人,她絕不會認爲是對方做錯了,那當然就是她自己從前想錯了。原來她以前都在犯傻麼?
汾陽王太妃就曾私下說過她:“你心地是極好的,卻未免太軟了些。明擺着要吃虧的事,別人哭幾聲,拿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來壓你,你就讓步了。偏你不僅自己讓步,還要讓你孫兒孫女讓步,委屈了孩子還覺得沒什麼。我都替建南侯與琇丫頭不平!其實你呀,不過是仗着孩子們孝順你罷了。”
當時張氏還有些委屈:“不是這樣的。我對兩個孩子都十分疼愛,怎會委屈了他們呢?”
汾陽王太妃笑笑:“瞧吧,他們受了委屈,你還不知道呢。既然你如此心疼孫兒孫女,爲什麼不能爲了他們,稍稍委屈一下自己?別太在意自己的好名聲了,那都是虛的。就算有人說你幾句閒話又怎麼了?就算你做了一兩件不合規矩的事又怎麼了?我婆婆不喜歡我妨礙她去做些糊塗事。我知道這樣有礙孝道。但還是做了。我媳婦常怨我把她生的兒子抱走養活,害她骨肉分離,我知道這樣傷了她的心。但還是做了。如今王府少了多少麻煩?我兩個孫兒都孝順知禮,相互友愛,半點沒有捲進後院妻妾爭風的糟心事,這就是我不守規矩的好處了。即使往日有些非議。今日我做下一樁大善事,誰不誇我?哪個還有閒情理會旁人的碎嘴呢?”
張氏恍恍惚惚地回到下榻的翠廬。呆坐半日。
趙琇不知她是怎麼了,擔心地去問她。她便問孫女:“琇姐兒,往日祖母是不是常常讓你爲難了?因爲祖母太容易心軟,所以給你們兄妹添麻煩了麼?”
趙琇詫異:“您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
“你只管回答就是。”張氏執着地要得到一個答案。
趙琇想了想。就老實回答說:“祖母就是心太善了,有時候容易被人利用。不過嘛,這也是您的可愛之處。您是位正派人呢。哥哥和我。其實都更願意有一位正派的祖母。反正您從來不會有太過過分的要求,我們儘量滿足您的願望。就當作是孝敬您了。”因爲過分的要求,趙瑋和她通常都事先想法子打消張氏的念頭了。
張氏聽了這話,反而難過起來。原來汾陽王太妃說她的話是對的!她從前真的讓孫兒孫女受委屈了。兩個孩子只是礙於孝道,不願意駁了她的心意,其實都爲難得很。
張氏難過得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起來就有些精神不濟。趙琇見她這樣,就勸她先別去汾陽王府了,在翠廬先好好歇一歇吧。至於趙琇自己,還得要繼續工作。她今日不但要整理賬目,還得跟着汾陽王太妃,到施粥現場去視察呢。
張氏很想讓孫女留下來陪自己,就提出了要求。趙琇面露一分難色。汾陽王太妃那邊都說好了,今日還是有正經事要做,張氏身體又無恙,不過是缺覺罷了,最應該做的就是睡上幾個時辰,不一定需要她的陪伴。
可是……張氏畢竟是她祖母。趙琇想了想,還是決定要向汾陽王太妃賠罪了。
但這時候張氏卻改主意了。她發現了趙琇的難色,頓時想起了汾陽王太妃的話。她又爲難孩子了,明明趙琇要做正經事,她卻任性地想留趙琇在身邊。其實她喝過安神湯後,正想好好睡一覺。想要趙琇留下,不過是想有個人陪着聊天,直到她睡着罷了。這個聊天的人不是趙琇也可以的,夏露冬霜都是貼心的好姑娘,知道她最喜歡什麼樣的話題,比趙琇還清楚她的喜好呢。這麼一想,張氏就改口了:“罷了,你還是去汾陽王府吧。今日要出府辦事,千萬別淘氣,要緊跟在太妃身邊,凡事都聽太妃的吩咐,不許亂跑!”
趙琇驚訝極了,反而有些遲疑:“我還是留下來陪您吧?或者我等您睡着了再去?”
張氏推她:“快去快去,別囉嗦了。記得多帶幾個人,別叫那些災民靠近你,仔細他們餓急了傷人。”
趙琇笑了:“他們不會的。災民原也是百姓,王府施粥,他們不至於連這點規矩都沒有。”
張氏臉上微紅,心知自己的話不妥,只一味催促孫女走人。趙琇只得細細吩咐過丫頭們,才轉身走了。
張氏躺在長榻上閉目養神,兩個大丫頭一人替她捶腿,一人跟她說些丫頭婆子之間發生的小趣事。她渴了立刻有人送茶到嘴邊,熱了也有丫頭替她扇扇子,冷了會有人將冰盆移開一兩尺。所有人圍着她轉,再舒服不過了。可她心裡卻還是有些寂寞。
“太妃說得對,我真是好日子過習慣了,快被孩子們寵壞了。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變得面目可憎的。”張氏心裡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