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愣了愣,然後不緊不慢地對趙煜說:“你把話說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家的奴僕都做了些什麼?中飽私囊麼?那確實可惡,但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趙煜被噎住了
。是啊,他是怎麼知道的呢?二房的錢財,二房的產業,二房的奴僕,跟他宗房有什麼關係?
他迅速調整了一下氣急敗壞的表情,努力用一種“我是爲了你們着想”的語氣對張氏說:“是我沒把話說清楚,不是你們家的奴僕,是小長房管着奉賢田產的那些管事,他們做假賬,沒把這些年來田地上實際的入息如實記載下來,反而減了近半,那些銀子都叫他們吞了。一年就有幾千兩銀子,五年加起來,數量簡直就讓人無法想象。刁奴欺主到這個地步,實在是聞所未聞,必須要嚴懲啊!”
張氏聽明白了,雖然心裡也很吃驚,但倒不是很生氣,因爲吃虧的是小長房,不是小二房。她對趙煜點點頭:“你這話有理,只是那幾個人並不是小二房所屬,雖然田產要歸還,僕從卻還是小長房的人。他們貪的也是小長房的錢財。還是交給正主兒處置吧。雖說趙澤住在你那裡,又喊你一聲伯祖父,可你畢竟只是族親,不好越俎代庖。”
趙煜又一次被噎住了。張氏句句都是正理,可他卻不能接受。把人交給小長房處置?那還有他們宗房什麼事?那不是小錢,一年幾千兩,五年就幾萬兩了!幾個卑賤的僕從,也敢貪了這麼多銀子去?憑什麼?!現在這些田產大半都歸入族中了,田裡的出產自然也就是趙氏一族的囊中之物。他身邊宗房長輩,當然要把銀子全都追回來才行。
看來小二房是不打算幫他的忙了,他便一臉大義凜然地道:“把人押送回京城後再處置,實在是夜長夢多,況且那些被貪去的銀子總要追索回來,一來一回未免太耗時費力了。澤哥兒就是小長房在奉賢唯一的男丁,又是長子嫡孫,小長房事務理應由他做主。不過他年紀太小了,還不懂得防備人。我曾在澤哥兒祖母面前許諾會好生照看他,就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孩子被下僕算計。他不懂庶務,我就替他料理了,不然將來見了他祖母,也不好交代。”
趙煜這麼說。原只是爲了給自己找藉口,但說完之後,他自己都相信了這番話。頓時有了無限的勇氣,覺得自己所言所行都是正大光明的,很快就告辭了,命人押着小長房的管事迅速離去。
趙琇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想起方纔看到那個管事臉上平靜而淡漠的表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趙瑋對祖母張氏笑道:“趙澤大概做夢都想不到,他以爲可以做靠山的煜大伯,居然會爲利所動,反而算計起他們小長房的財產來了。就是不知道那個叫柳鶯的聽說了這件事後,會怎麼跟煜大伯鬧呢?”
張氏嘆了口氣:“這都叫什麼事呢?從前你們煜大伯雖糊塗些。卻還不至於貪心到這個地步。怎的去了一次京城,就變得這樣厲害?”她若有所思:“不過他說的這件事還真有些意思。我都不敢相信小長房的管事什麼時候敢這樣大膽了。莊頭給主家報賬時,給自己謀些好處,這是司空見慣的,有些貪心一點的,吞去兩三成的銀子都不奇怪,可是一年幾千兩?這已經是近半了。那些人哪裡來的底氣。敢這麼做?更奇怪的是,牛氏居然糊塗到沒發覺?”
趙琇想了想:“是不是因爲以前祖父在時,是祖母您管家,南邊田地裡的賬是您管着,她不清楚到底能賺多少錢。而她接手之後,又一直沒有回來過,派來的管事也是新人,平日又從不跟族人來往,就算他在賬上做了手腳,也沒人發覺不對,告訴小長房?”
張氏慢慢地搖了搖頭:“這不可能,從前雖是我在管家,但牛氏也有自己的嫁妝要管,對府裡的事務也不是一問三不知的,我管家的時候,她常常過來旁聽
。畢竟她是世子夫人,是要繼承侯府的,我怎麼攔着呢?”
“她知道南邊的田莊每年出產的正常數量該是多少?”趙琇又一次感覺到了違和,想起方纔那個管事臉上的表情,“祖母,您剛纔看見了麼?煜大伯押來的人,臉上一點害怕都沒有,好象被抓到中飽私囊做假賬,他也很無所謂似的。”
張氏慢慢回想,也察覺到不對勁了。趙瑋問:“會不會是他覺得自己是小長房的人,煜大伯是宗房的,管不得他?”
“煜大伯管不得他,趙澤可以呀!”趙琇看向祖母,“他難道有更大的倚仗?”
很快他們就不用猜了,因爲那個管事,連同其他小長房安排在奉賢境內管理田產的下人,在當天晚上都神秘消失了。他們原是被關押在宗房宅子後院的柴房裡的,有十來個人看守着,但晚上這十來個人全都神秘昏睡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被人撥了冷水,方纔醒轉,而柴房裡已經一個人影都沒有了。
趙煜火冒三丈,他還沒從這些人裡頭問出他們把貪掉的銀子藏在哪裡了呢。那個管事倒是個硬骨頭,看起來和和氣氣好象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僕從,可挨鞭子、挨板子的時候竟然能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實在叫人生氣!
族人們聞訊趕來,在罵逃走的人同時,也在埋怨趙煜,一方面是因爲他沒把人看好,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把人關在自家宅子裡,沒有送官。這種貪墨主人財產的下人,就該送官法辦的,就算小長房的人知道了,也不會反對,況且還有趙澤在呢,只要趙澤點頭,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趙煜沒法說出自己的私心,只能把氣撒在那些逃走的人身上。他火速報告了新任知縣陶澄,陶澄正忙着災後安置事宜呢,沒有太多的精力管別的事。聽說又是趙家小長房搞出來的事,二話不說便命縣衙的捕頭帶人去搜捕了,又發出了海捕文書,全縣通輯那幾個人。
可過了整整三天,也沒人發現那幾個逃走的人的蹤跡。
而趙煜這邊帶人抄了那幾個人的家,發現他們住的只是普通的磚瓦房小院,只能說是一般小康之家的水平而已,無論吃穿用度都遠遠稱不上豪華。再查問與他們相識的人。都說他們平日行事除了對人的態度比較傲慢外,並沒有揮霍金錢的行爲,出手也不大方。他們真的貪了主人數萬兩銀子嗎?貪掉的錢財都放在哪裡了?難道他們從來就沒有花過?
趙澤一直留意着這些消息,他心中很不安,很想查出真相。畢竟小長房如今只有他一個男丁在老家,他就有責任要爲家中守住產業。出族之事他年小力薄攔不住,可下人貪墨錢財,總是他能管的事了吧?可趙煜什麼都不跟他說。他去找柳鶯,柳鶯雖然一臉焦慮,但也出人意料地叫他別多管閒事,安心讀書就好,實在讓他無所適從。
這難道是閒事嗎?
趙煜與趙澤在暴躁不安,二房這邊倒是有了意外的收穫。
自那日趙琇對家中下人提了小長房出族之事後,消息迅速在附近街區的僕從羣中傳開了,大家都對那些產業空出來的管事位子非常有興趣,就算爭不到,能擠進老宅裡當差也是好的。所以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說出了他們所知道的情報。
有一個常與小長房的人同去一家小酒館光顧的男僕說
。那些人並不是時時都在奉賢的,他們每個月總要分別到其他地方去辦幾天事。有時是去松江府,有時是去蘇州府,也有去揚州府的,聽那話頭,似乎是小長房在那邊也有產業。
縣裡的車馬行證實了這個說法,小長房的人每逢年關之前。總要僱他家的車,運糧棉到松江的大商行去交易,而不是光顧外六房的商號。但每次交易,他們都只賣掉大部分的棉花,剩下的一小部分棉花和全部糧食,則是運到南匯碼頭上裝船。同時裝船的還有其他地方運來的糧食和棉花,看那些押車的人與小長房的人交談的情形,顯然是熟人。至於船會將這些東西運到什麼地方去,他們就不知道了。
還有一個曾經跟小長房其中一個人議過婚事,但因對方被抓而婚事作罷的女孩兒則說,那與她議婚的人曾經跟她透過口風,說自己不是個地位卑下的奴僕,再過幾年就能飛黃騰達的,要是她現在嫁給他了,日後就是享福的命,不用擔心會成了賤籍。說這話的女孩子,她並不是二房的丫頭,她父親生前是外六房嫡支名下一處商鋪的二掌櫃,屬於良民階層,只因有幾分資色,家裡也有些體面,素來看不上爲人奴僕的年輕人們。要不是小長房的那人曾給她看過一個牌子,說是給貴人辦事的身份銘牌,她是斷然不會考慮與對方議親的。
其他零零碎碎的消息還有不少,綜合總述,小長房的下人行事透着詭異,而要說上頭的主人們是不知情的,又讓人無法相信。
張氏讓人去松江、蘇州、揚州等地打聽,還真打聽到了傳言中小長房在當地的產業,但根據官府的記錄,這些產業的所有人並不是小長房任何一個人。可當地的人也證實了,小長房這些管事是去管理過這些田地的,還跟當地官府的人打過交道,交賦納稅,一點含糊都沒有。
張氏心直往下沉,結合宗房那邊柳鶯的詭異舉止,她有了不好的聯想。
她開口對面前的孫兒孫女說:“這事兒你們先別管了,下去吧,我要好好歇一歇。”
趙瑋與趙琇對視一眼,都有些不解,告退出來,忍不住回頭看,卻發現祖母命人取了紙筆來,似乎在打算給誰寫信。
寫信?
趙琇隱隱約約有了個念頭,她拉着趙瑋到了院角,小聲問:“哥哥,小長房的這些管事下人是五年前纔來的吧?他們都是從前家裡用過的人嗎?”
趙瑋想了想,搖搖頭:“這些人其實是四年前來的,並不是咱們家從前的舊人,個個都眼生得很。問過家裡其他人了,說是並非家人的親眷,想必是小長房後來纔買的。”
纔怪!小長房一房一房地往外攆人,還有空閒買新人嗎?
趙琇冷笑一聲:“只怕這些人也不是小長房的僕從吧?我就覺得奇怪了,小長房這幾年過得這麼舒服,還有穎王府撐腰,就因爲他們給穎王妃送了座白玉炕屏,還有趙玦跟祖父的關係?一定還有別的緣故!賬上少了這麼多的錢,他們不可能沒發覺,除非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卻要裝作不知。那本假賬,也不是做給他們看的!”
趙瑋詫異地看着她:“妹妹,你想說什麼?”
趙琇斬釘截鐵地說:“我想說,小長房可能在秘密爲穎王府提供錢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