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本來就經常叫高楨“楨哥哥”,並不覺得他這話有什麼特別的意味,就答應下來,然後有些好奇地問:“你方纔跟王爺說的,朝上吵得厲害,是誰在吵?又爲什麼事在吵呢?”
高楨有些不以爲然地說:“還不是朝中重臣和宗室長輩們,吵的是皇祖父的諡號。廟號是早就定了的,直接就用‘太宗’,但諡號卻得不出定論。宗室與勳貴們都覺得,既然是太宗,自然該配‘文帝’之號,古往今來的太宗,就多有以文帝爲諡的君王,但文臣們卻覺得,‘惠帝’更貼切些,宗室與勳貴們就嫌這個號不好,於是兩邊就吵起來了。”
經天緯地曰文,慈惠愛民曰文。如果以後面這一條來看,大行皇帝未必就配不起“文帝”的諡號,但說到前一條,那就是笑話了。雖然歷史上的太宗多有諡號文皇帝的,可人家大都是明君,在位期間的政績也是槓槓的。大行皇帝在位九年,期間小亂子不斷,朝政說不上清明,後宮干政,宗室與文臣武將合謀叛亂,如果說大行皇帝從前還有仁名,到臨終前又大開殺戒。可以說,承慶九年這一場連環逆案,如果不是大行皇帝的昏庸與識人不清,絕對不會發生。給他上“文帝”這樣的美諡,在那些較真的士人心裡,還真是難以忍受的。更何況,大行皇帝在嚥氣之前,又下了罪己詔,坦承自己在位期間的三大過錯,分別是縱容庶弟、誤信後宮以及識人不明。皇帝自己都認錯了。還怎麼贊他是明君?
但文臣們提出的“惠帝”諡號,宗室勳貴們又覺得太過刺耳了些。柔質慈民曰惠,咋一聽。似乎還不錯,可歷史上被諡爲“惠帝”的都是些什麼人?漢惠帝劉盈、晉惠帝司馬衷、明惠帝朱允炆,不是能力平庸,就是早死或被人奪了皇位。哪怕所有人心裡都清楚,大行皇帝確實平庸,也死得比較窩囊,還差一點被奪去了皇位。但還是希望能在他死後替他掩飾一下,好歹也做了九年的皇帝。就算他算不上明君,但畢竟是大楚朝開國後的第二位皇帝。廟號太宗,就給個文帝的諡號,又有什麼不行?史上的太宗,大都諡爲文帝。如今照規矩上號就是了。
雙方各持己見。無論哪一方都不肯讓步。今日廣平王與高楨會提前那麼多出宮,也是新君見朝上吵成這樣,知道短時間內都不會有結果了,才放他們父子回家休息去的。
高楨心裡對皇祖父其實還是有幾分怨恨的,父王失去太子之位後,皇祖父初時非常關照他,但漸漸的注意力就轉到其他皇子身上去了,若不是新任太子是父王胞弟。還時不時提醒皇祖父一聲,只怕皇祖父早已將這個曾爲他嘔心瀝血的兒子拋在了腦後。這還是親父子呢。相比之下,六皇子與生母一同參與了叛亂,仍然能得到皇祖父的寬恕,他老人家到死都還惦記着小兒子的婚事,這差別待遇也夠讓人心生不滿的了。
高楨更贊同“惠帝”這個諡號,廟號太宗又如何?是開國第二任皇帝又如何?史上三位惠帝,何嘗不是開國之後的第二任皇帝呢?這個諡號明顯更配大行皇帝,只怕新君與他父王,還有他們的生母——前不久才從蔣淑妃升格爲蔣皇后,如今再升爲蔣太后的皇祖母——也都同意這個諡號。大行皇帝實在是給他們帶來太多磨難了。不過,礙於孝道,新君與他父王都不能說出真實的想法,惟有等候朝中爭出一個結果來而已。
趙琇雖然學過《禮記》,也讀過史書,但畢竟年紀還小,祖母張氏還沒教導她太深入的東西,因此她對諡號上的貓膩就瞭解得不太清楚,只覺得一個諡號,也能引得朝臣們爭吵不休,難不成讀書人真是閒得慌?
她很快就將注意力從這件事上轉開了,對高楨說:“他們吵他們的,總有一天會有個結果。我哥哥年紀小,在這種事上沒什麼發言權,想必你也是一樣。不過我哥哥明天開始入宮齋宿,你和王爺也要去吧?行李可都收拾好了?”
高楨想了想:“東西是收拾好了,煙霞親自帶着人收拾的,若還有遺漏的,直接跟皇嬸說就是,想要叫人回王府來拿,也是極便宜的。你哥哥跟我們不一樣,只怕沒這個方便,你回去跟他說一聲,每日晚飯都來和我們一起吃,有事也來尋我們說話。我會跟宮裡的人打聲招呼,讓他們多照應你哥哥。”
趙琇連忙道了謝,又問:“那你們進了宮,二十七天不能出來,王府裡怎麼辦?”其實王府裡有總管在,又有曹媽媽坐鎮,倒不必擔心什麼,趙琇真正想問的是,王妃的喪禮怎麼辦?
高楨又沉默了。這是個無解的難題,廣平王妃再尊貴,也不如大行皇帝,她的丈夫兒子都要去爲皇帝守孝,她的喪事就只能放在一邊了。禮法如此,只是在親人看來,未免太可憐了些。
趙琇小聲說:“要不要我每天過來一次?不過我是外人,就怕不合規矩。”
高楨沒在意什麼規矩不規矩的,只是驚訝地看着她:“這樣好麼?你……你不害怕?”
趙琇猶豫了一下,其實,如果要到後堂陪死人,她確實覺得心裡發毛,每天過來哭一輪什麼的,也顯得有些傻,不過想一想王妃對她的好,她就鼓起了勇氣:“我確實有些害怕,但王妃生前對我那麼好,我想爲她做點什麼。我不知道有什麼是我能幫得上忙的,外頭有總管在,他那麼能幹,事事都打理妥當,裡頭又有曹媽媽。不過煙霞要跟你們入宮,曹媽媽又太傷心了,要是……我能給她搭把手……我是說,我這人還不算太蠢。應該不會給你們壞事的。”
高楨定定地看着她,良久都沒說話。趙琇心想,她這麼說會不會顯得太唐突了?就惴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見他一直不說話,咬咬脣道:“你就當我亂說好了。”
高楨拉起她的手,又將她拽進了後堂裡。
廣平王還坐在靈柩旁的那張椅子上,姿勢不變,不過這一回,他聽到兒子和趙琇的腳步聲,很快就擡頭望來:“怎麼了?”
高楨問他:“父親。明日孩兒隨您入宮齋宿,趙妹妹說,怕母妃冷清。願意過來王府幫忙,但不知有什麼能幫得上的地方,又怕不合規矩。您覺得如何?”
廣平王訝然,趙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不知道這樣合不合規矩。就是覺得……王妃對我那麼好。如果我能爲她出一點力就好了……”
廣平王微微笑了,他沉吟片刻後道:“喪禮諸事,外有總管,內有曹媽媽,其實沒什麼需要你幫忙的地方。王妃這裡雖冷清些,但也沒有讓你一個孩子來相陪的道理。明日起,叫和尚道士來念經就是。你年紀還小,本不該到這種場合上來的。若是衝撞了什麼,叫我如何見你祖母?只是難得你一片心。若想來,就到西邊客院的正房裡去坐一坐吧。若有女客來祭拜,留下來說說話,曹媽媽身份不夠,怕有怠慢之處,你幫着陪一陪客人,可以麼?”
只是陪客人說說話,趙琇覺得以自己的交際能力,應該還不成問題,忙道:“王爺信得過我,我一定會努力做好的。”
廣平王微微笑着點頭:“如果客人問起,你與王妃是何關係,爲何會在她喪禮上待客,你就說……”
趙琇搶先道:“王妃是我恩人,又是我的長輩。”
廣平王又笑了,搖搖頭,道:“你就說,王妃與你有半師之誼,曾經教導過你許多東西。若有人在外頭問我,我也會這樣回答他的。”
半個學生和老師的關係,無疑比恩人與受惠者的關係更穩固些。趙琇想起自己從王妃那裡學到的東西,也認可了這個說法,鄭重向廣平王行了一禮,答應了。
然後她問高楨:“那我以後是不是也要叫你一聲師兄?”
高楨抿了抿嘴:“你又不曾正式拜師,直接叫楨哥就好。”他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時間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我送你。”
兩人離開後,廣平王輕撫着妻子棺木的蓋緣,輕聲道:“琇姐兒真是個好孩子,對不對?你也很喜歡她吧?”
棺木自然不會回答他,堂外輕風吹來,吹得素幡紛亂飛起,廣平王又輕聲說:“你這是贊同我的話了?其實她年紀雖小,卻只比我們楨兒小了三歲,兩人相差也不大,將來她若是能做楨兒的媳婦就好了,若是不能,我就認了她做我們的乾女兒,你覺得怎麼樣?”
又是一陣風吹來,天陰沉沉的,又下起雨來。
高楨一路打着傘,將趙琇送到大門口,將手中的傘交到她手裡,看着她上了馬車,才道:“路上小心些,若是雨下得太大,你也不必每日過來。”
趙琇掀着簾子,看着小廝在他身後打起另一把傘,把淋到他頭上的雨都擋住了,才放下心對他笑說:“答應了的事,怎麼能食言?你放心,我心裡有數的。”忽然看到路邊離了百尺之遙的鐘家馬車,她壓低聲音說:“那邊好象是你那位鐘錶姐,她天天來,就把車停在那裡,也不露面,每天只是哭着。”
高楨早就聽王府下人回報過了,漫不經心地道:“別管她,她不敢過來。”
趙琇勸他:“如今是國喪,山陰侯的婚事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鍾家得以喘息,又遲遲不肯辭官,還不知會弄出什麼事來。你多提防着些,千萬別再着了他家的道。”再縮小了聲量:“就算有那封信,但如果他們覺得王妃新喪,你不會趕盡殺絕,興許會有恃無恐。”
高楨皺起眉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