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將近,趙澤看到集市的日子還未到,鋪子裡生意比較清淡,就尋了個空,帶着在附近糕店鋪裡剛買的幾包點心,和一小壇菊花酒,回了張善家衚衕一趟。鋪子就暫時交給老張頭看着。
他到家時,才發現趙演不知幾時已經回來了。早上趙演聲稱要去見某位熟客,向對方爭取下個月的新訂單,沒想到會在家裡看到他。趙澤沒有多想,就問趙演:“朱老爺怎麼說?下個月他要訂多少紙和墨?都談好了麼?”
趙演也有些意外他會在這時候回家,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朱老爺有事,叫我明兒再去找他。我見時間還早,鋪子裡又不忙,就先回來看看祖母。哥哥怎麼回來了?”
趙澤答道:“快過節了,買了些糕點和菊花酒回來。”他提着手裡的東西進了屋,給祖母牛氏請了安,起身後就看到牛氏身前的圓桌上放着一大堆東西,是京城裡最有名的兩家糕點鋪子的重陽節特製點心,還有一個小小的楠木匣子,上頭打着城隍廟一帶一家頗有名氣的銀樓的印記。
臉上帶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的小錢姨娘彷彿不經意地提起:“這些都是演哥兒孝敬老太太的。這幾樣點心都是老太太從前愛吃的,每年重陽都要打發人去那兩家鋪子買。這匣子裡是今年珠寶閣新出的菊花銀簪,樣式新巧,做工又精緻,老太太戴着最合適不過了。”
趙澤面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這些東西都是趙演買的?那價錢可不便宜。光是那幾包點心,起碼就要二三兩銀子,簪子的價錢就更不用說了。趙演哪有這麼多錢?他一個月工錢也不過三兩。而據自己所知,他這個月的工錢早就交給小錢姨娘了,他吃住都在店裡,平日用度都是靠客人的打賞。
牛氏看來對庶孫的孝敬感到很滿意,瞥見趙澤手裡那尋常鋪子出產的尋常花糕和菊花酒,就有些看不上眼了。嫡孫明知道她只穿用好東西,怎麼就不知道買些象樣的吃食回來?每月都有豐厚工錢。賬也是他自個兒管着,有的是油水,卻死心眼兒地不肯聽她的。佔侯府半點便宜,還對長輩這麼小氣,分明就是沒把她這個祖母放在眼裡吧?
牛氏心裡生出了不滿,又將趙澤數落了一頓。花糕賞給丫頭們了。酒則給了小錢姨娘。近來小錢姨娘孃兒仨把她侍候得很好,又老實交出手裡的私房錢,看來是已經被她收服了。她也樂得給他們三人一些甜頭,知道他們心繫着趙氻,便時常將趙氻交給小錢姨娘照看,只是不許他晚上去生母屋裡睡覺罷了。
牛氏發完了脾氣,心情還不錯,乾脆地把幾個小輩趕出了房間。趙澤臨走前。向她請示:“永光寺西街的院子已經租好了,房屋也打掃乾淨。隨時都可以搬過去。祖母打算哪一日動身?最好是趕在入冬前搬,否則冬天下了雪,地上就更難走了。”
牛氏臉色不太好看:“搬什麼搬?那房子我打發丫頭去瞧過,院子雖大,可屋子簡陋得很,也沒有火牆,居然是靠着燒炕取暖,還只有正房西屋有炕!大冷天的叫人怎麼住?況且這裡的房東忽然與我們爲難,好歹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纔是,免得他以爲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訛詐開國元勳之後了!”
趙澤皺皺眉頭,有些沮喪地退出房間來,在廊下嘆了口氣。
趙演已經跟生母、妹妹帶着小弟趙氻回了房間,裡頭一片歡聲笑語的。趙澤皺着眉,猶豫了一下,便在院子裡叫了趙演一聲。
趙演掀了簾子出來,漫不經心地笑問:“大哥叫我做什麼?”
趙澤沉聲問:“你買東西的銀子是哪兒來的?”
“大哥說的話,我怎麼聽不懂?”趙演的笑容有些僵,“我的銀子,自然是做事賺來的。”忽然他露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覺得那銀子太多了麼?大哥別見怪,弟弟口齒還算伶俐,有時候爲了招攬生意,免不了要拍拍客人的馬屁。客人聽得順心了,隨手賞弟弟幾兩銀子,也是尋常事。這些錢我用不着交到公賬上吧?”
照規矩,客人私下的打賞確實是歸受賞人所有的,不必歸到公賬上。但趙澤不是傻子,上門的客人買的東西多了,若是心情愉快,找零數額也不大,客人也樂於把錢賞給夥計。但這樣的錢一般不多,有個一二錢銀子,就已經是飛來橫財了。趙演若是才進店裡做了那麼短的時間,就給自己掙來這麼多賞錢,趙澤是絕不會相信的。
他沉聲道:“你別哄我,若真是客人的打賞也就罷了。你招攬大戶人家的生意,總叫人家採買東西的人多買一些,買得多了還有另送的物件,買得越多,送得越多,但送出去的東西卻不算錢。我發現有好幾次,你都說是把東西送給了客人,事實上東西是照原價賣出去的,賣得的錢就裝了自己的腰包。你當我什麼都不知道麼?”
趙演也沉下了臉色:“你說我貪公中的錢?有什麼證據麼?我給買東西多的客人送別的物件,這事侯府賬房是知情的,也沒說什麼。因我賣出去的東西多,他們還誇我比你伶俐一百倍呢。大哥這是心裡妒忌了,就編造些無根無據的東西抹黑我?”
趙澤急了:“我纔沒有!你賣出去的東西多,店裡的生意好了,我比你都高興。可你不能貪了公賬上的錢!你別忘了,對賬若是出了差錯,差的銀子你我是要包賠的!小二房祖母和叔叔、姑姑對我們兄弟恩情深重,你怎能辜負了他們對你的信任?!”
趙演冷笑道:“別說得這樣冠冕堂皇,沒有證據的事。可不能亂說。你要嫉恨我做生意做得比你好,不如先練練自己待人接物之道?”說完就摔了簾子回房間去了。
趙澤追上兩步,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有些沮喪。當初趙演剛把小錢姨娘接回來時,對他態度還是很和氣的,心裡隱隱感激着他給銀子贖回了小錢姨娘。可如今,小錢姨娘對他一如往昔的怨恨,連帶的原本已有些軟化的趙演,也回覆到從前的態度。趙澤對所謂小時候殺弟的記憶已經完全沒有了,總覺得那是假的。是別人編造出來哄他。可小二房的曾祖母與叔叔姑姑這麼說,自家小長房的祖母、庶母和弟妹們也這麼說,他不由覺得茫然了。莫非……他真是個罪人?因此纔不配得到別人的善意對待?
屋裡牛氏已經聽見了院中的動靜。她沒插手,反而還覺得嫡長孫趙澤太過死心眼了,只要賬上掩飾得好,叫侯府那邊挑不出錯來。貪些銀子又算什麼?她從前在建南侯府管家時。底下的管事們一年至少也要貪上百八十兩銀子。趙演貪那幾兩銀子的油水,不過是爲了貼補家裡,時不時給祖母添兩個菜,這是他的孝心。侯府霸佔了他們小長房的身家爵位,每月還幾兩銀子怎麼了?只給個文房鋪子,還只許經營,不是給他們家的,這就夠小氣的了。趙澤還爲此責怪親弟弟。到底分不分得清,誰纔是他的親人?!
牛氏嘀咕:“若不是小二房只認你。我早讓演哥兒替你做了這個掌櫃了。沒出息的東西,連油水都不會撈。”
百靈與畫眉兩個丫頭在旁聽見了,前者不動聲色地添上了熱茶,後者則笑吟吟地小聲對牛氏說:“老太太既有這個意思,何不想個法子,讓演哥兒做掌櫃去?演哥兒待老太太孝順,出手也大方,他做了掌櫃,也能多孝敬老太太些銀子。”
牛氏沉吟不語,但看得出來,不是不動心的。
百靈盯了畫眉一眼,沒有吭聲。當她不知道麼?畫眉如今跟趙演整天眉來眼去的。她手裡多出來的一對玉珠耳墜子和一隻絞絲銀鐲子,都是趙演給的。趙演那裡新添的一件夾衣和一雙新鞋,是畫眉悄悄替他做的。畫眉如今也聰明瞭,知道只靠老太太是不成的,早替自己想前程去了。趙演如今雖不富裕,待畫眉卻好,也捨得給她置辦東西。日後他越發有錢了,畫眉給他做個妾,總好過被賣到外頭去。
不過這又跟她有什麼關係呢?百靈心中一哂。她何嘗沒想過自己的前程?大家不過是半斤八兩罷了。
百靈彷彿什麼都沒發現似的,掀起簾子出去了。
這時,一名老僕有些激動地從外頭衝了進來:“澤哥兒!澤哥兒!外頭人都在說呢,說汪大爺從西北迴來了!”
趙澤還在院子裡,聞言愣了愣:“汪大爺?你說的是誰?”另一名老僕也驚喜地從廚房跑了出來,從他的反應可以推測,這汪大爺一定不是尋常人物。
報信的老僕笑道:“澤哥兒不記得了?是我們大爺從前的伴讀,汪大爺。他在西北做官,都有十來年沒回過京城了,但早年兩家還有書信來往的。”
牛氏在屋裡也聽見了動靜,當即扶了畫眉走出來:“怎麼回事?給我把事情說清楚了!”聲音還有些發顫,顯然非常激動。
那老僕忙將剛打聽到的消息說了:“老奴方纔去集市上買米,就聽見人說,西北的汪東昇將軍進城了,家眷也跟着來了,好長的車隊呢。他家還是在老地方,就是當年郡公爺幫着置辦的,在離侯府不遠的史家衚衕裡。聽人說,汪將軍這次進京,不是要被派往遼東,就是要留京的!即便他不能留京,家眷總是要留在京城的。澤哥兒,我們這一大家子有指望了!”
趙澤皺起眉頭,他還是沒聽懂:“這人與父親交情很好麼?可從前怎麼沒聽父親提起過?”
牛氏心嘭嘭直跳,只覺得自己在小二房外又找到了一個更好的打秋風對象,聞言就不悅地道:“他去了西北十幾年,通信不便也是常事。況且他膽子小,你父親叫他一塊兒爲穎王辦事,他就慫了,後來連書信都斷了,我們從前還笑話他沒有位極人臣的命,如今看來倒是件幸事。他與你父親從小在一處長大,情份非一般人可比。知道我們家過得艱難,必然會伸出援手。他是你的長輩,你儘快收拾些禮物,上門給長輩請安去,別怠慢了。”
趙澤有些遲疑:“若他果真對我們一家有情義,自然會找上門來。如今他一家纔到京城,我們就巴巴兒地湊上去……”
牛氏劈頭就罵:“這有什麼不行?覺得丟了臉面麼?臉面值幾錢銀子一斤?他才從西北迴來,能知道我們住在哪裡?若是找不着,就不找了,那叫我們日後如何過活?!叫你去你不去,懶得這樣,我今後如何能指望你?演哥兒過來,明兒你去找汪家人,別理你哥哥。汪東昇若不在,就找他老孃和媳婦。他一家子都跟我們家相熟,從前他剛娶了媳婦,還帶着他媳婦來給我請安呢。你就說是我讓你去的,若他們敢怠慢你,我就找御史告他去!他可不同小二房,沒有我們家,他母子連活都活不下去,如今做了官,要是敢衝着恩人擺架子,我定要叫他名聲掃地!”
趙演跟小錢姨娘都聽到動靜出來了,見牛氏吩咐,小錢姨娘悄悄掐了大兒子一把,趙演就連忙答應下來。他看生母臉上發光,就知道那位汪將軍說不定真能幫到自家,心裡頓時活動開了。
本來還想着,等籌夠了銀子,就帶着生母弟妹們回奉賢投靠外祖家去。但如果這汪將軍願意接濟他們家,能讓他們過得好些,那也不一定要依原計劃進行。奉賢如何能與京城相比?況且又是他們自幼生活慣的地方。
牛氏見趙演聽話,心裡的氣就消了幾分,瞪了趙澤幾眼,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板着臉對他道:“你不樂意跑腿,我也懶得與你計較,只是有一件事交給你去辦。你不是租了房子麼?咱們家這就搬,搬到你租的房子去。”
趙澤正低頭聽訓,聞言有些不解:“祖母方纔不是說不搬麼?”
“蠢材!”牛氏又罵,“這邊臨近鬧市,房租貴,我們住在這兒,如何能讓汪東昇相信我們快過不下去了?自然是你新租的地方好。房子打掃乾淨就行了,先別添什麼傢俱,柴火也別添,就讓他以爲咱們家快揭不開鍋了,纔會大方給錢呢。你可別給我漏餡,若是不肯幫忙,就給我滾回鋪子去!”
趙湘出了房子,有些興奮地問牛氏:“祖母,那汪叔叔會給我們多少銀子?”
牛氏回頭看着孫女,露出了慈愛的微笑:“傻孩子,銀子算什麼?他能給咱們的好處多着呢。若我沒記錯,他還有兩個兒子,年紀都與你相仿,說來也到了娶妻的時候了。那可是從三品的武官人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