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大師,天然大師!”
光孝寺中游人如織,只嚴父感覺自己一不小心竟然冒犯到了這位有德大師,頓時急得頭頂冒汗,當即邁開步子就緊追不捨,非得當面解釋清楚才行。
然而年逾五旬的天然和尚在摩肩接踵的寺內人羣中健步如飛,灰色僧袍揮舞間掃開人羣,卻沒有一人感到推搡拉扯。如此雲淡風輕的模樣,和身後氣喘吁吁的同齡人嚴父呈現鮮明對比,顯然這也是個有不淺修爲在身的和尚。
對於這點江聞可以表示淡定。
天然和尚生逢亂世,足跡踏遍五湖四海,要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沒有保命手段,估計早就伏屍在荒草荊棘之間了,哪能坐鎮於雲譎波詭的廣州城中,還敢和南少林的人馬保持聯繫。
這件事雖然看似不合常理,但必然有江聞尚不瞭解的內情。
只見天然和尚向着西殿越走越快,就連剛纔推門的近侍小沙彌都被甩開很遠,很快就只能看到一個鋥亮的光頭在前面時隱時現,越來越渺了。
和緊張兮兮的嚴父不同,江聞與範興漢兩人不緊不慢地掉在後面,姿態一點都不着急,甚至還有時間指指點點。
“範幫主,你就不擔心方丈心眼小?”江聞戲謔地說道。
“天然大師可是佛門大德,肯定不會和我們一般見識旳。”
範興漢篤定地對江聞說道,“當初廣州城在兩王屠刀下危在旦夕,多虧天然大師挺身而出才濟民於危難,這件事我在湖北都清清楚楚,試問這樣的有德之士又怎麼會如此心胸狹隘呢?”
江聞默默點頭,顯然也料到了這些,可他的關注點卻與衆不同。
“大德高僧我知道,可我想不到天然禪師居然也是半個江湖中人。範幫主,你可有瞧出對方的跟腳路數?”
“這倒是我沒關注……”
聽到江聞的詢問,範興漢回憶了片刻,隨後也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興致盎然地一同分析。
“我記得天然大師方纔的動作剛柔相濟,動靜分明,快慢相間,起伏有力,一招一式皆於一氣呵成。”
範興漢越回想越驚奇,伸出手模仿着天然大師揮袖的動作,原地抖動間方圓扁側、吞吐沉浮。他的姿勢浮如雲出岫,沉似石投江,顯然已經摸出門道,但神情也止步於出乎意料,還遠沒有到達驚爲天人的地步。
“天然大師這運勁吞吐之間,偶有南少林鐵橋金門的味道;可舉手揮掌之餘,卻顯然有鷹蛇相鬥的字門拳影子,只不過隱藏在僧袍之下不太矚目,我故而沒能直接察覺。”
江聞微微笑着說道:“南少林鐵橋功、江西字門拳,看來都不是什麼高深武功嘛。”
範興漢卻大搖其頭,顯然不同意江聞的觀點。
“江掌門,這兩者誠然都是江湖廣爲流傳的武功,算不上什麼不傳之秘。可天然方丈在參禪學佛上,已經是佛門一時之龍象、法門一方之砥柱,他在武學上頂多是閒暇隨緣接引,便能練到如此程度,豈不是悟性卓絕?”
江聞晃了晃腦袋,無奈地閉上了嘴。
武功一道在於高屋建瓴、勇猛精進,尋常武學哪怕練至爐火純青,也不見得就能登堂入室自成一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比較天資悟性,無非是五十步笑百步,沒有什麼實際用處。
一個人的精力壽命都是有限的,故而江聞多方籌謀也要給徒弟們打好一飛沖天的基礎。
在範興漢面前,江聞不方便拋出自己心中“不入宗師皆爲螻蟻”的論調,免得打擊到面前的興漢幫幫主。
可事實就是這樣。
想當初在武夷大山的閩越古城之中,
面對着如潮水般涌來的恐怖鑿齒之民,一干武林人士、沙場悍卒毫無還手之力,最後只剩下馮道德、雞婆大師、陳近南、洪熙官寥寥數人可堪一戰。
在這些人當中,雞婆大師瘋瘋癲癲武功難以盡數施展,馮道德身兼兩家之長卻無法融於一體,但兩人皆是不需倚仗兵器之利就能保持自身安全。
而陳近南和洪熙官就顯然不行,兩人必須依靠神兵利器,才能抵擋住那些不死不滅的怪物。把他們兩人放在第二檔,其實是有些冤枉的。
洪熙官,那是天生遇強則強的殺星,沙場廝殺正中他下懷,才能實現跨級的奇蹟,相較之下的陳近南本處在春秋鼎盛的關鍵時期,武學積累與感悟堪堪碰到了界限,卻因爲反清復明的家國大業荒廢了武學修煉,以至於手上沒了巨闕劍就寸步難行,否則以他的能力,也應該與馮道德、雞婆大師並駕齊驅纔是。
江聞創下的武夷派雖然名不見經傳,但這個門派從立派之初,所要面臨的敵人就遠比尋常江湖中人的更離奇、更可怕。
在夷希之物面前,不入宗師皆爲螻蟻,只有直面那些超乎想象的恐怖存在,脆弱如螻蟻的人間武者才能拋卻那些可笑又可鄙的寸知愚見、門戶之分,再一次走上屬於自己的道路。
遠的不說,陳近南肯下定決心移交權力後退隱江湖,未必沒有被鑿齒之民刺激的影響,而這兩天早出晚歸、神出鬼沒的嚴詠春和袁紫衣,也肯定是在章丘崗村中被黑眚狠狠刺激了一把,正在重新審視着這片雲譎波詭的江湖。
“師父!你怎麼跑到這裡了!”
如織遊人中忽然冒出三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就圍住了發呆的江聞,傅凝蝶見狀毫不客氣地拽住江聞的胳膊,眼看就要狠狠地咬下去。“誒誒誒,這也是學堂先生教你的?我是送你上學又不是去鬥狗!”
江聞連忙擡起手用纏絲勁化解了糾纏,凝蝶張牙舞爪的模樣瞬間撲了個空。
“哼,誰讓師父你把我們扔進學堂,還莫名其妙消失好幾天的!有好玩的不帶我們,活該!”
傅凝蝶還滿是不甘地眼睛四處亂瞟,似乎還想找別處目標下手。
“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爲師的一片苦心呢!?”
江聞恨鐵不成鋼地按住她的腦袋,伸出手逗着她原地亂蹦,“你作爲我們武夷派的弟子,必須是文武全才,都要像爲師這樣書法、屬文、鳴琴、歌舞、博戲、農桑、行醫、弈棋無所不學才行。”
他一邊用眼神和另外兩個徒弟打招呼,一邊嘴上不客氣地繼續教訓小徒弟。
“這也不學那也不學,江湖中人要都像你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今後哪怕真有武功秘籍掉到你的面前,你都不一定看得懂學得會知道嗎?”
範興漢見師徒幾人相處十分有趣,也哈哈大笑地附和道:“小姑娘,你師父說的很對。咱們江湖中人多學門手藝就多一條道路,可不能從小就害怕吃苦啊。”
傅凝蝶正張牙舞爪地追着江聞跑,顯然沒能認出正經人打扮的範興漢,略顯敵意地看向對方:“你是誰呀?我見過你嗎?你憑什麼說我是小姑娘?”
範興漢聞言又是哈哈大笑,伸手摘掉古怪的帽子,露出一片亂糟糟的頭髮,咧着大嘴故意說道。
“沒認出我?我是關帝廟裡的乞丐頭子嘛。老夫平日拐走的小孩沒有一千有八百,你是男孩女孩我聞着味兒都能分出來,我看你很有天賦,要不要跟我去學要飯呀?”
話音剛落,傅凝蝶已經一個箭步竄到江聞的身後,緊緊抓住了自家師父的衣服,警惕萬分地打量着眼前的可疑人販子,生怕下一秒就被拐走要飯。
“哈哈你放心,你不想來我不抓你便是。”
範興漢把帽子戴了回去,闊面上顯出憨厚之色,蹲下攬着小石頭的肩膀親切說道,顯然這纔是他真正的目標。
“小傢伙,既然今天又見面了,我待會兒就正式傳你幾手擒拿功夫。”
江聞瞬間面露喜色。
“小石頭,還不快謝謝範幫主!範幫主,中午我請你吃素齋,咱們往前走着。”
範興漢好心出言相幫,自然是知道武功秘籍在前卻看不懂,這在江湖上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尋常門派的功夫口訣都會刻意用隱語暗號指代,摻些龍虎鉛汞、五蘊六根之類含糊不清的東西,確保外人不會輕易看懂。
在江湖絕學面前,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當初少林覺遠大師不識《楞嚴經》中九陽神功的真面目,黃藥師的弟子陳玄風梅超風也無法輕易看懂《九陰真經》的真諦,最後只能學個一知半解,着實是暴殄天物。
而說到殄字,江聞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身上帶着的《九幽真經》,頓時有些汗顏,好像自己說到底和買櫝還珠的人也沒什麼區別。
江聞隨手取出謄抄的古舊冊子,對着陽光又快速翻了一遍,只覺得上面曲折離奇的殄文像蝌蚪一樣四處亂竄,根本看不出字形特徵,也找不到任何類似文字的痕跡。
“哎,難不成我真得死一次才能看懂?“
當初他忘記讓黃稷解譯的模樣有多瀟灑,現在抓破腦袋想內容的樣子就有多狼狽。章丘崗村中黑眚出現的時機太過不同尋常,江聞冥冥中又察覺到了異常,他此時雖然看着悠遊自得,實際上已經不由自住地做起了準備。
尋常武功對於江聞,早已沒有參考學習的價值,畢竟他的情況與所有人都不同,不管是武學道路還是真氣修煉,已經到了一個無法突破的尷尬。
他認真思考後突破的方向,一個是功、一個是術。
功就是內力。
經過與紅蓮聖母的多日探討,江聞隱隱察覺髑髏太守黃裳留下的這門武功,不但能中和消解聖火功的流毒,還能從蒿里鬼國中帶回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把原本弱不禁風的太守打造成絕世高手,或許就有可能幫助他突破這尷尬的一成功力,恢復到當初如汪洋大海般的磅礴內力。
術即是劍法。
面對着直指人心恐懼的黑眚,江聞又隱隱領悟到了一種不同於獨孤九劍的全新劍法。那是似有若無的劍、那是明心見性的劍、那是煌煌如天道卻不可言說的劍。就如同架壑昇仙宴上對着夷怪蜃螺揮出的那一劍,江聞如果能再次復刻,他就有信心斬斷一切阻擋在前面的敵人。
而不管是功是術,這兩個方向都蘊含着威脅夷希之物和對付趙無極的力量。
江聞微微嘆了一口氣,隨手把《九幽真經》又塞回包袱裡,卻又碰到了另一本薄薄的冊子。
“《七夬劍氣》?這又是什麼鬼東西!”
看到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江聞纔想起林震南臨走前強行塞給自己的東西,好像就是這本小冊子。
江聞隨手打開一看,發現冊子上面寫的字歪七扭八、缺筆少畫,雖然看着要比《九幽真經》像個陽間玩意兒,但江聞愣是一句囫圇話都沒讀明白,可見當時內傷臥牀的林震南寫得有多麼人神共憤。
越看越頭大,江聞索性不看了,他也不知道林震南當初是犯了什麼病,纔會一口咬定這些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東西是什麼不傳絕學。“搞什麼嘛……估計是我當初酒喝多了,和他說了什麼奇怪的東西,才讓他心心念念寫出這樣的武功秘籍。”
江聞把兩本書都收好,這才長嘆一口氣對洪文定說道。
“文定,你務必要好好練功、光耀門派。爲師已經打算從即日起封劍修煉,今後打架說不得就要由你代勞了。”
“好的師父。”
洪文定微微點頭,甚至沒有多問一句爲什麼,“文定一定不辱師門威名。”
江聞微微笑道:“別胡說,我們哪有什麼威名。”
江聞的話只說了一半,就怕洪文定有壓力。威名這個東西目前當然是沒有,可他已經交代在關帝會的花子把自己這些天的英雄事蹟分成九集,在天橋底下每天不停輪流地講,相信很快就會有了。
江聞一行來到了齋房門口,每人交了二十文錢就能飽餐一頓,只要不浪費食物就沒有限制,素火腿、素鴨、冬筍、冬菇、烤麩、豌豆、仁子、山藥都燒成各色菜餚,承放在光滑整潔的盤子裡隨人自取,髮菜豆腐湯和雜糧米飯也一桶接着一桶放在一旁,米麪饅頭更是堆積如山,顯然物資準備充足,三個孩子早就飢腸轆轆,小石頭更是兩眼放光。
但齋房門前排隊的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多,許多還都做居士打扮神情肅穆,顯然到這裡的目的,不像江聞這樣爲了吃東西而來,隨着後面的人開始擁擠,隊伍也就亂作一團了。
推推搡搡地往前擠着,小石頭等三個孩子在人羣中反而如魚得水,很快就靠着身材矮小跑到前面去了,江聞擡眼竟然看見嚴父和額骨凸起的灰袍僧人並排坐着,已經先行開飯了。
“小師父,今天寺裡的人怎麼這麼多呀……”
江聞隨手揪住一個路過的小和尚,一打眼才發現不是外人,就是剛纔菩提樹下一面之緣的小沙彌。
“今日是寺中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第二天,全部儀軌由僧衆如法完成,居士們自願前來觀看,自然就比較熱鬧。”
小沙彌低着頭解釋了幾句,也不知道有沒有認出眼前的人,用手指着齋堂牆上的告示,“消息都在這兒了,施主可以自己去看。”
江聞和範興漢扭頭去看去,發現紅紙上確實寫着最近光孝寺正在大作法會,這場法會持續七天,從正月廿六至二月初二才功德圓滿。
這場法事的規格之隆重,將由主法天然大和尚率領僧衆舉行誦經、拜懺、持咒、唸佛,齋天、上供、上堂說法、放焰口、授幽冥戒等儀式,至誠恭敬禮請諸佛菩薩等一切賢聖、諸天護法降臨壇城,慈悲加護一切衆生遣除諸障、福慧增長, 攝受六道羣靈解脫衆苦、往生西方。
範興漢不解地說道:“這廟倒有意思,其他地方盂蘭盆節才辦的法事,他們怎麼沒出正月就開始辦了?最近也不是佛誕和菩薩生日呀?”
江聞微微一笑說道:“範幫主,這樣隨喜功德有什麼不好的,不然我們怎麼趕得上這頓素齋?南無阿彌陀佛。”
“江掌門,來這裡坐!”
嚴父也瞅見了江聞兩人在排隊,隨即低聲呼喚道,卻見天然和尚緩緩起身,見勢正打算要走,這卻讓嚴父一陣驚慌,認爲自己剛纔確實開罪了方丈。
“施主有何指教?”
天然大師面無表情地說道。
“大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當初六祖惠能大師就在此處說了,遑論幡動風動,不過是仁者心動。”
江聞連忙伸手攔住對方,雙手合十用低沉的語氣說道,“這個齋堂如此寬大,我們能再次相見也是諸緣法匯聚,本想借此機會防心離過,沈潛內觀,大師爲何卻對我們幾人避而不見呢?”
被嚴父追了半天地天然和尚依舊面無表情,卻突然伸出了一隻手指。
“此間緣故不可說,亦不可不說。諸法空相,貧僧想要說的,方纔已經與那位老施主說過了,二位施主又何必執着於名相呢?”
“不知大師有何指教?”江聞好奇地問道。
天然大師依舊伸着手指,緩緩指向天上。
“不過是‘大雨將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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