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被洪波包圍,而南海古廟前更是波濤滾涌,恐怖的洪峰已經湮滅堤岸良田,將章丘崗吞噬成一處水中岸渚,此時若有人漫立其中舉目四望,就會發覺整個世界都彷彿回到了鴻蒙未分的矇昧時代,草禾般的生命早已朝不保夕且無關緊要。
章丘崗之上,則有一羣人更加絕望。此時村外的道路斷絕,苦等也無救援,村民們斷糧斷水無處可去,只能黯然放棄家園棲身於洪聖廟中,日夜無奈地登高遠眺。
他們從章丘崗上,清晰望見扶胥古埗的磚基已旋滅於洪水之中,而海不揚波的牌坊也已經隱沒眼前,家宅更是連屋頂尖都不剩半點,眼中惟餘四面襲來的江河之水還在浩浩湯湯橫無際涯,隨着雷吼雨聲洪波鼓涌而肆無忌憚,令人望而生畏。
晉裴淵《廣州記》載:“廣州東百里有村,號曰‘古鬥’,自此出海,溟渺無際”,古鬥便是當初的章丘崗村,而轉頭再看此時幽渺滄冥的海天,竟然與書中記載如出一轍,千年彈指猶如一瞬。
可這樣的場景已經遠去太久了,不僅村民們沒見過,就連他們的祖輩都已經有數百年未曾目睹過這般場景。
這裡由晉代古鬥發展爲南海鎮,到了唐朝又擴張爲扶胥鎮,它還是西江、東江、北江三江之水匯合點,因此扶胥鎮又名“三江口”,遭遇泥沙堆積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在村裡人的蒼白記憶中,似乎隨着宋末最後一批帆船遠去,扶胥港就像被抽取盡了生機的皮囊,模樣一下就垮了下來,曾經代代不息的漁歌唱晚、燈影漿聲轟然倒塌,漸漸只剩下一片狼籍的殘骸模樣。
不知爲何村裡總是流傳着蹈海的傳說,也還是有人隱約記得,當初帶着船隻和重諾離去的人,叫做陸君實。
時間緩緩到了明朝,因爲歷代的築堤防洪,這裡隨着泥沙堆積漸成淺陸,海岸線外移後的扶胥港也失去了有利的港口條件,船舶貿易日漸式微。時至今日扶胥港的航道越來越窄、不斷衰落,出入只留下一段窄小的河道,終於淪爲歷史,扶胥河上的景象也風光不再。
這處依傍着港口繁榮,
又因爲港口的衰落而逐漸冷清的古鎮,本該逐漸走到生命的盡頭,可驀然間,如今彷彿千年前的情景忽然復現在了眼前,只是這一次,古港水下的冥冥之魂卻自帶着一股詐屍還魂後張牙舞爪、擇人而噬的意味,要將一切都徹底帶走。
三河交匯就代表着水口,沸海濤天則更加凜冽,章丘崗村的困境來自於腹背受敵,任憑此時內陸彙集的三江之水擰成一線,也衝不破沸海之中滾滾如怒的浪潮,甚至還未泛波就已經反被潮水衝散,化成了一道道纖微之極的泡沫——
潮挾風威、驚濤猝至,這毫無疑問是場百年一遇的潮災!
爲了應對天災,章丘崗村的村人已經在幾日內窮盡了一切辦法,可不管是築堤修壩還是疏浚開閘,面對着驟然而至的潮災只如九牛一毛,他們耗盡心力也終究沒能保住山下村舍,只能頹然聚集在山頂之上的南海古廟中,面對着寂然不語的洪聖大王像晝夜祈禱。
但是殷殷祈禱止不住雨水,苦苦哀求也攔不下災變,南海古廟外此時已經化爲了滄海之中的一座孤島,村人隨時都有被捲入浪濤葬身魚鱉之腹的猝憂,而一切的不幸,似乎都肇始於全村青壯喪命的那夜。
村人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先輩們口中的點點滴滴。太過安逸平淡的田居耕作日常,讓他們忘記自己其實身處三江合流、沸海浪尖,更忘記了海底能將死屍倒捲入深處的暗涌、本就是潮災隱伏的恐怖徵兆……
不知何時,堪稱褻瀆的竊竊私語開始響起,大殿之中的紅面神人正頭戴冕旒怒目圓睜,跨坐在由雙龍組成的交椅之上,鬍鬚戟張地看向這羣無處可歸的人兒。
殿中村長的眼中滿是血絲,他見神像背後的彩色壁繪已經裂開一道大縫,顏料因爲受潮生苔而黯然失色,可內堂兩幅大型繪畫石刻在燭火搖動下清晰可見。
左一幅是《洪聖大王鎮海伏魔圖》,描寫了洪聖大王庇護萬民、平禍消災、鎮海伏魔的恢宏場面。右一幅《廣利威顯王出巡圖》,描繪了洪聖大王率衆神巡視四海、祥光普照、德澤世人的壯觀情景,如今萬事萬物都已經黯淡,似乎只剩下這一點的色彩還未散去。
“如今只能,請出洪聖大王了……”
孤立無援的村人被一句斷喝喚醒,衆人懵懵然地望向四周,卻發現如雷霆般乍響的不是頭頂霹靂電閃,而是面容蒼癯、幾夜未眠的村長。
這位消瘦的老人正立在洪聖廟外的廊檐之下,顫顫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大逆不道地指向了某處所在,終於提起了某種迫不得已的儀式。此時寒風迎面化作針刺,每一句吩咐在村人心中,都是雷霆般的巨響,堪堪就要震碎心脾。
可如今逃無可逃、避無可避,他們早已無從選擇。
很快,大殿之外已經響起了鑼鼓鈸鐃的散亂聲響,肅靜迴避的牌匾也被人搖搖晃晃地舉起,洪聖大王出巡的聖駕還未立穩,就在毫無預兆間被擡出了大門,雨點瞬間澆溼了絳色布帷,化成一種比血還要沉凝的赤色。
章丘崗村最後的村民,此刻頂着廟外的瓢潑大雨緩緩而去,就像往日無數次召開的神誕慶典,臉上卻沒有了微笑,只剩下一抹平靜到近乎死寂的神情,連腳步都沉默地向外面走去。
蜿蜒曲折的隊伍漫步在崎嶇的廟門山道上,很快就來到了斷崖似的高地之上,村人恭恭敬敬地放下神輦頂禮膜拜,將額頭抵在堅硬的砂石上叩動,不斷呢喃的脣形被雨水沖刷,可他們還是長久匍匐在肆意橫流的污泥之中,遲遲無人願意起身。
試問,一座廟對一個村子將意味着什麼?
應老道明白這座廟對於章丘崗村的意義,更明白洪聖大王在村民們心中的地位,因此先前纔會佈下“神人守戶”的辦法,試圖消解黑眚帶來的恐懼。雖然計策並未全部奏效,可黑眚無論如何肆虐都未曾靠近南海古廟,只因村民們向來願意相信,一切困難都將在洪聖大王神威法力之前消弭。
可面對今天的一切,事態早已超乎他們能企及的所思所想,縱使是無所不能的神人,也抵擋不住滾涌而來的天災,更抵抗不了連番厄運的侵襲,人心之中原本根深蒂固的信念正瀕臨瓦解,卻在冰消雪融之前還留有一絲的僥倖。
只聽得代代相傳的洪聖寶誥從他們的口中念出,章丘崗村僅剩的老弱婦孺虔誠而頑固地跪在地上,終於慢慢有人擡起頭來,用一種執着而刻骨的目光看向了神明,在祂身上幻見出一道道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繚繞不絕地從天上飄落。
“洪聖大王保佑……”
“洪聖大王保佑……”
“洪聖大王保佑啊……”
落水之聲不斷響起,尾隨而至的疍民驚恐萬分地發現章丘崗村的村民,正麻木不仁地接力着,先將象徵神明威儀的“肅靜”“迴避”出行牌拋進了水中,隨後是象徵法力的烏木劍、降龍木、斷水石,對往日視若珍寶的東西熟視無睹。
可這一切的結果並未制止風雨,只是在崖底洪波漩涌的水面,砸出了幾處淺薄的浪花,轉瞬消失不見。
疍民屏住呼吸,發現再隨後是南海古廟中那些年深日久的牌匾,歷代書刻的碑文,此時都被人擡出,並從斷崖上紛紛拋了下去。他們還在希冀這些歷代文人墨客能有靈應,讓眼前再現一次南海之神號令“海之百靈秘怪,恍惚畢出,蜿蜒虵虵,穹龜長魚,踊躍後先”的靈異景象,水面上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順序終於來到了神像,隨着一尊穿着唐代衣冠的夷人塑像被拋入海中,村人眼中的絕望終究浮起,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在了斷崖之巔那座孤零零的轎輦之上。村人屹立如同木偶,他們腦海中或許有無數想法如海上的泡沫般涌起,但可能又在一個大浪間歸於破碎沉寂,終究只剩下一顆顆空空如也的腦袋。
恍惚間,似乎從來都沒有人起身行動——至少在場所有人都認爲自己沒有行冒犯之舉。可那轎輦卻不知何時,已經被推到傾斜出了一個危險的角度,正朝着斜度驚人的斷崖邊緩緩側倒,劃出一條令人心神不寧的弧線!
堅硬的岩石不留神明情面,村人縱然側過面去不忍卒睹,耳邊也能聽見破裂折斷的牙酸聲響,似乎堅木打造的神輦已經在反覆跌撞中不堪重負,緩緩粉身碎骨。
他們沒有人敢去看,卻都能想象出一個畫面,那就是崖面上的某個事物正越落越快,最終化成漫天紛飛的木屑漂散在海面,混合於先前拋擲的事物之間,一道軟弱無力地從流飄蕩着,場面唐突而又零落。
但村人還在側耳傾聽着,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神采。
縱然直至現在,遠處海天一線的鉛雲仍未有化開的跡象,漫天大雨也片刻不停地打落,可茫然地跪坐在大雨中側耳傾聽的人,也始終沒有聽見最後那一聲重物落水的響動。
那一瞬間,無數神響靈應、異象奇聞涌上心頭,似乎先前數道儀式的挫敗都無所謂,只消躍起這一點火苗,就足以讓村人心中的灰燼再度燃起,重生出超乎尋常的虔信。
狂風忽然一弱,以村長爲首的人們忙不迭地衝到斷崖邊向下俯瞰,期盼能看見一隊隊擁浪而馳,迅若徼電的巡海夜叉,擁着整整紅旗前來降伏惡浪!
可他們看到的,卻是斷崖之下距離海面數丈遠的地方,猛然探出了一隻樹杈搭截住幾塊殘破不堪的轎輦板,湊巧將即刻滾落入海的洪聖大王像擋住,這才遲遲沒有墜海。
碎石被人從斷崖踩落,只見狂浪拍擊着崖岸掀起澎湃之聲,脆弱的樹枝很快就不堪重負,終於被彎折成了一個悽慘的弧度,隨着幾塊碎石嘩嘩滾過木板落入海之後,紅袍紅面的古老神像終於還是遽然投入水中,在砸出一個寂寥的水花後,帶着水旋兒徹底消失不見。
村人面帶絕望地沐浴在風雨之中,嚎啕大哭此起彼伏,頭頂不斷有霹靂閃過,似乎正在嘲笑他們的異想天開,而被寄予厚望的洪聖大王像已經被大海徹底淹沒,不管他們在波濤間如何苦苦尋找,都難以再看到一點蹤跡——
就如同他們最後的那一絲希望,也隨着這最後的徒勞儀式而徹底遠去了。
村長的眼中閃過絕望,他的腳步已經不知不覺地踩在斷崖峭壁邊緣,再往前一步就是葬身於萬丈波濤的深淵中,可哀莫大於心死,周邊村民的聲音就像是隔着水傳來,怎麼聽也聽不真切,彷彿是一些從未聽聞過的怪異語言……
村長的腳下一虛即將滑落,卻被身後的人一把抓住,村長看見的是一雙被鹹雨水浸泡通紅的眼睛,和關節發白皮膚髮青的伸長手臂,那人幾乎是在臉貼着臉的距離,才把混沌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快看……海里有人來了……”
事情有事就是這麼奇怪,村人蹈海而去的想法方興未艾,已經處於孤立無援、斷炊斷糧的孤獨絕境,但神奇的是,明明那裡僅是蒼茫大海中一艘微渺不過的木舟,卻能給人帶來莫大的鼓舞。
只見神像落水的地方,一條黝黑的木舟正高地穿梭於風浪之中,無數惡浪伸出長爪想要將其掀翻,彷彿水中惡鬼前來索命,可一根船槳總能恰到好處地拍碎浪頭,截住暗涌,不論四周浪頭如何洶涌,這條木舟卻總是矯如游龍、屢屢絕處逢生,帶着一股不可斷絕的生氣。
不僅如此,在雕着老龍頭的龍舟船首上,村民們還能看見站着個怒髮衝冠的年輕人,正咬牙切齒地朝身後嚷嚷着,激昂聲音傳蕩不休似乎是在加油鼓勁,話語卻讓人費解難懂。
“當年道爺我坐着個小破船就能穿越雙子海,從魯高因一路殺到庫拉斯特海港,他奶奶的,我就信今天到不了南海古廟!”
只見江聞一行抵達了章丘崗村,他們竟然真的憑藉一條老龍,就穿越濤山怒海來到化爲汪洋孤島的南海古廟,船上的人也不禁發出了歡呼。
江聞還在壓穩船頭掌握方向,想來凡人之力與天地之威如何能比,就算以江聞的武功之高,也無法凌波踏浪直達終點,故此只能將內力運轉不休,化成划槳前行的不竭動力,同時憑着出色的視力在前面謹慎領航。
這一路上不知是運道不佳,還是世上真有女人不能上舟的規矩,他們幾乎是經歷了千難萬阻才從沉珠浦闖了出來,然後一頭就扎進了另一處海上風暴,裹挾着他們四處飄蕩。在雨勢最大的時候,江聞一行甚至要分出一半的人力專門負責在龍舟裡舀水,才能堪堪避免沉沒事故發生,其中苦楚簡直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但路程越是坎坷,江聞心裡的火氣就越大,直到帶着一船老弱婦孺靠了岸,才怒氣衝衝地從船上搬出一尊紅臉的黑木神像,對着岸上瞠目結舌的村民說道:“剛纔是誰這麼沒公德心,居然在上面亂扔東西!”
…………
繫好老龍進入古廟的江聞一行,幾乎都處於筋疲力竭的狀態,就算想要起身鎮壓蛟鬼也力有不足。幸好章丘崗村的村民沒有迂腐到凍餓自己,他們早早就拆了偏殿當柴火燒水,這才讓江聞一行能喝着熱水烤着火堆暖身——但從屋裡僅剩的木材來看,如今堪用的東西也是越來越稀缺了。
這一路上損兵折將,小石頭和傅凝蝶照顧着雙眼受傷的洪文定,袁紫衣也心神不寧地守着嚴詠春身邊,雷老虎和老管家兩個人由於沒有功夫打底,更是被凍得瑟瑟發抖嘴脣發青。
江聞的內力此番是屢屢枯竭、屢屢恢復,但好歹也還比其他人強上一些,此時擠出了最後一點催動九陽神功,站起來想幫衆人祛除了身上寒氣,卻見到駱霜兒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腰佩一長一短的韓王青刀,忽然往洪聖廟裡走去。
江聞忙完隨即趕上。
“大俠,你們要去哪裡呀!如今外面潮災起伏,危險萬分,當初宋末的十萬大軍都不敵傾覆,都是我們祖上親眼所見,二位可不要衝動啊!”
老村長親眼見識到對方吞天的膽量,此時擔心對方要強行出海,就忙不迭地也趕了上去。
可一進大殿,卻發現兩人的動向竟是同一個地方,正是正殿神像背後的那處描龍畫鳳的古老石壁,一大一小的兩個人都做出了深思的模樣,
聽到腳步聲靠近,江聞率先擡起手來表示少安毋躁,駱霜兒告訴他如今還缺了一點把握,需要按照駱元通的謀劃再找一些助力。
“這分明是風暴潮遇上了天文大潮,沒事的老丈。我問你一個事情,剛纔那用神像鎮海的辦法是誰教給你們的?”江聞爲了給駱霜兒打掩護,連忙說道。
“哎,如不是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會這麼冒犯洪聖大王……”
老村長使勁擰着衣服上的水,無奈地說道:“不過都是村中故老相傳的法子,各地想來都大同小異,我聽說還有地方每逢大旱求不來雨,就把龍王像放在火堆裡燒的。”
可江聞的表情卻有些詭譎,盯着洪聖大王背後空空如也的基座,忽然說道。
“沒這麼簡單。至少你們用鎮物治水這件事,就和其他地方的截然不同,只怕這辦法已經流傳上千年了吧。”
若是這座南海古廟建立鎮壓住了蛟鬼,那麼這座廟因何而建、誰人所建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江聞看着這座氣勢宏偉的古廟,回想起了關於“洪聖大王”流傳最廣的傳說。
傳說“洪聖”本名洪熙,是唐代的廣利刺史,以廉貞聞,倡讀天文、地理、數學各科,建觀象臺,以察天候,漁民商旅賴之。後以辛勞早逝,士人惜之,上表皇帝述其功業,於是被追封爲“廣利洪聖大王”,更是在南海邊廣建洪聖廟祀之。
以此說來,這座南海古廟應該是誕生於唐時,可這位名爲“洪熙”的刺史於史無考,身世由來也不分明,僅僅憑着聰明正直而成神,更難以解釋爲何由唐至明清屢屢加封,恩榮無比。
駱元通告訴江聞,洪聖其實源自祝融,南海邊的人起初認爲主管海上事物的是祝融,此神司水火,司夏,司南嶽,司南海,南海漁民奉爲神明,此信仰漸播於內陸,帝皇亦禮敬之。
而最早記錄的南海古廟肇基是隋文帝開皇十四年(594年),詔“南海於南海鎮南,並近海立祠”,這是南海神廟之始,也是隋唐之時南海地區最爲廣大的修廟,駱元通猜測唐人便是趁此機會,建廟鎮壓住了蛟鬼。
在黑眚肆虐於章丘崗村的那晚,江聞曾在村中找到過一塊殘碑,其實駱元通也率先找到過,駱家手裡的那一塊上面除了寫着扶胥的古地名,還殘留着立碑之人的封號——金紫光祿大夫漢陽太守馮。
自古姓馮之人不計其數,可在嶺南這塊土地上姓馮的重臣,無論如何都會讓人聯想到隋唐兩代長鎮東南的大將軍馮盎,這倒是讓江聞與駱元通的想法不謀而合。
要知道,如果說尚可喜如今還只是謀劃着永鎮天南,那麼這位出身北燕後裔的馮盎,就是早他一千年的前輩了。越國公馮盎活躍於隋唐兩代,如果是由他倡導建立南海古廟,倒是極有可能得到楊堅的詔諭,也更有辦法憑藉馮家深植於嶺南的勢力,讓這尊神明在有唐一代屢屢受封,香火不絕。
“我想挖開看看,應該有東西被埋在這塊壁畫的下面。”
駱霜兒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然後蹲下身去,徒手開始挖掘地下鬆軟的泥土。
也不知爲何,大概自從風水形勢被破,洪聖大王腳底下的這塊土壤就不停散發着氤氳水汽,導致上塑壁畫開始剝落起皮、發黴生苔,還讓土壤變得極爲潮溼鬆軟,完全不像是一塊位於山丘頂上的土地。
老村長也不知道該不該制止,索性呆立一旁任由兩人胡鬧。
江聞湊在駱霜兒邊上,看着她格外嚴肅的臉蛋,小聲說道:“駱姑娘,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對你鎮壓蛟鬼這件事有幫助嗎?”
駱霜兒停下動作沉默了片刻,然後歪着腦袋說道:“不知道,但我感覺東西就下面”
江聞皺着眉頭說道:“你就這麼確定底下埋着東西?”
駱霜兒肯定萬分地點了點頭:“我爹告訴我,唐人定是用某個東西作爲鎮物定住了海眼,順勢才鎮壓住了蛟鬼,南海古廟巍峨屹立至今不倒,也是靠着這底下的東西。”
江聞更加好奇地看向駱霜兒,卻發現這少女的臉龐清冷異常,因被冷水浸泡過而有些蒼白,看上去好似沒有常人的七情六慾的木偶。
“話說回來,鎮物真的有用嗎?那塊墨龍碑該不會失效吧?”
江聞還是問出了心裡的疑惑。
鎮物這東西大到城池寶塔、小到石頭釘子都能充當,顧名思義就是鎮邪之物。古人爲了獲得內心安寧,故而在生活中經常使用經書、靈獸、牙角以及桃木等作爲鎮物,反映出的還是趨吉避害的一種心理暗示作用。
因此即便江聞已經用刻着武夷真形圖的石頭,鎮壓過了武夷山脈底下的桀粢,卻仍舊對其中的原理不甚瞭解,更難以想象這會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可以拿來對付水底的夷希之物。
駱霜兒淡淡瞥了江聞一眼,手上挖地的動作卻一點都沒有慢下來,三兩下就已經突破土壤層,從底下掏出了一大堆宛如爛泥的東西。
“惟金克木蛟龍藏,惟土質水龜蛇降,出自五行相生相剋,而自古以鐵犀銅牛鎮水也層出不窮,更不用說家宅中常以符劍對付縊鬼殭屍,難道江掌門這也不信嗎?”
江聞撓了撓頭,無奈地說道:“也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這東西就怕有概率上的偏差,做不到萬無一失。譬如駱姑娘你肩負重任來到這裡,可不能馬失前蹄呀………”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卻發現駱霜兒挖掘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正費勁地伸長手臂,想從基坑裡拉扯出什麼沉重的東西來,卻一直因爲身材嬌小而無法用上勁。
“駱姑娘,讓我來吧。”
江聞主動說道,隨後探出手臂在令人頭皮發麻的泥坑裡攪動起來,難度不大卻格外泥濘,觸手只覺得一股直透心底的寒意涌現,頭皮也開始發麻,彷彿手指所觸及到的不是尋常泥土,而是某種恐怖生物腥羶黏膩的涎液。
很快,江聞的手指就碰到了一塊觸感緻密的東西,指甲劃過猶如凝玉溫婉,可再一觸摸,卻又感覺表面坑坑窪窪,並非是玉石的柔和溫潤。
這東西的形狀有些詭異,反覆確認之後江聞終於找到了正確的位置,靠着一個發勁,終於從泥坑底下拽出了一根粗大無比的硅化骨頭。
“這……究竟是什麼骨頭?”
江聞驚訝萬分,一根骨頭就有江聞一條腿長,從來沒見過誰身上能長出這麼粗大的骨骼,但從形狀特徵來看,分明是源自於人身上的骨頭!
泥坑中不斷有骨頭被他挖掘出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把老村長嚇得夠嗆,還以爲這是哪朝哪代的死人被挖了出來,可隨着他們慢慢拼湊,發現這是一具只有下半身的類人骨架,既無衣物也無毛髮,可哪怕此時僅存半具,身高也足有兩米,怪異骨節更是粗大無比,裡裡外外都已經散發着玉石般的光澤,彷彿萬千時光打磨出的寶物。
駱霜兒顧不上洗手,就緊盯着這具碩大驚人的屍骨,緩緩開口道:“爹爹猜測馮盎將白猿的屍體,鎮壓在了南海古廟之下,沒想到傳說竟然是真的……”
駱霜兒告訴江聞,駱元通這些年調查南海古廟建造者的事情,已經掌握了很多線索,而這些線索無不指向隋唐時期的越國公馮盎。
如今的尚可喜自視甚高,但他在嶺南的根基仍舊淺薄,即便苦苦經營了十年的時間,也尚未能徹底掌握這座廣州府蘊藏的秘密。而馮盎祖上雖然是胡人南下,可馮盎的父親高涼太守馮寶,早早就娶了冼英冼夫人爲妻。
冼夫人身爲高涼郡主,同時還是俚人(壯族先民分支)首領,她的家族在秦漢時期至南北朝時期已世爲南越俚人首領,統領着南越俚人部落,而樑朝時的冼夫人,就年紀輕輕就世襲當了大首領。
駱元通一直在猜測這裡是馮盎所建,而建廟的原因裡,必然少不了嶺南俚人土著間對於蛟鬼的深刻知識,依靠某個恰逢其會的時機,才能將攪擾三江、禍亂沸海的蛟鬼鎮壓千年之久!
“駱姑娘你說了這麼多,難不成你們到現在也還是不知道,對方到底知道了什麼?”
江聞一下就聽出了這是空對空的猜測,就是那種知道對方可能有底牌,卻不知道底牌是什麼的遊戲。若非駱元通也是一名揮犀客,江聞對他的職業素養也比較信賴,否則早就對這種無聊舉動嗤之以鼻了。
“嗯,爹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這座南海古廟的風水形勢極佳,如果要鎮壓蛟鬼,就必須藉助三江匯聚的金剪之勢,才能徹底斬斷水底惡蛟。”
駱霜兒依舊回答的很淡然,這讓江聞總覺得她的腦袋瓜裡,是不是缺了關於緊張或者尷尬的神經,故而纔會對一切都表現得如此理所當然。又或者這是駱元通培養下一代揮犀客的辦法,覺得首要任務是根除對方過於繁雜的情緒?
江聞一邊這麼想着,一邊看了狀似呆傻的小石頭一眼,然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這孩子,說不定真能接班?
“江掌門,爹爹曾經在古籍上找到蛛絲馬跡,因此才猜出廟底下可能鎮壓着的是白猿屍骨,而此物最初現世,就是在陳朝廣州刺史歐陽紇的手上。”
駱霜兒間隔片刻又說道,“陳朝初年,廣州刺史歐陽紇曾上呈漢伏波將軍馬援兵器以示忠心,不知爲何突然野心膨脹,謀生出了要自立一方的想法,並且脅迫冼夫人一起作亂。”
“那時候的冼夫人統領百越,隨即聯合陳朝將領章昭達,於一夜之間就殺入城中平息了動亂。隨後陳朝冊封冼夫人爲中郎將、石龍太夫人,爲刺史級別。這半具白猿屍骨也很可能就是在那時,輾轉來到馮冼兩家手中的。”
又是突然的野心膨脹,又是突然的旦夕而平,江聞已經察覺到這些圍繞這廣州城發展的故事裡,似乎總少不了這些令人費解的野心家,難道歐陽紇也曾經掌握過駱府底下的密道?而冼夫人靠着另一條密道反制住了對方?
況且在江聞眼中,像這種死後骨骼能夠迅速硅化的存在,顯然不是尋常事物能夠做到的,這具遺體中的有機被分解、置換,堅硬的部分如外殼、骨頭、樹木枝幹等與周圍的沉積物一起在淤泥中被鈣化,不知爲何似乎又難免要跟夷希之物扯上某種關係。
“駱姑娘,駱老前輩的所說的‘古籍’,該不會是那本《補題江總白猿傳》吧?”
察覺歐陽紇、白猿這兩個關鍵詞,江聞瞬間就聯想到了他當初曾和白蓮教夜談的“贛巨人”“山都”傳說,白蓮教當初想必也是調查過關於這些神秘事物的消息,纔會瞭如指掌地想與自己詳談。
而歐陽紇是誰?是大書法家歐陽詢的父親,駱元通所指的分明也是白猿化而爲人盜取美婦,致使歐陽詢貌如猿猴的傳說!
但這一次,駱元通將江湖人獨有的豪邁用在了正確的位置,沒有被其中文人墨客慣用的恩怨曲折所迷惑,只認準了時任藺欽手下別將的歐陽紇,曾率軍攻城略地到了長樂(在今桂林一帶),在平定了各洞俚人後,開始對藏入崇山峻嶺的殘敵進行清剿。
種種跡象表明,歐陽紇在大山深處似乎真的遭遇過什麼離奇詭譎的事情——那麼當初同樣征討過此地的伏波將軍馬援,是否也曾有過出奇恐怖的遭遇呢?
對於這件事,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中也曾提到的事情,足以看作是《白猿傳》和眼前事情的補充——“靜江府疊彩巖下,昔日有猴,壽數千年,有神力變化,不可得制,多竊美婦人,歐陽都護之妻亦與焉。歐陽設方略殺之, 取妻以歸,餘夫人悉爲尼。猴骨葬洞中,猶能爲妖,向城北民居,每人至必飛石,惟歐陽姓人來則寂然。”
這白猿竟然連骨頭都能爲妖,足以駭人聽聞。江聞注視着平靜無奇的巨大骨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審視眼前的事物,心中卻總有一絲絲化解不開的疑惑。
“駱姑娘,白猿之事我們暫且按下不表,我們就說這具屍骨,難道真的有神力,竟然能夠鎮壓住水底的蛟鬼?”
江聞在想,若這世上真有以夷希制夷希的辦法,或許自己也能從中得到一些啓發。但駱霜兒這次沒有再回答江聞,只是帶着幾段力所能及的枯骨,兀自地走出了大殿。
那一瞬間,江聞擦了擦眼睛,發覺駱霜兒的背影再次變化,似乎忽然徹底消褪了屬於凡人的臃腫,卻也沒有屬於神仙的縹緲,步履間帶着一種古老的韻律前行,迥異於武學和舞蹈的模樣,緩緩漫步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