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莫思身外無窮事(中)

凜凜長風橫穿過高崖,天際層雲也越來越覆壓,這些周遭突起的猛烈事物,似乎都被牽引着向這華首重巖匯聚,卻被東方一道道尚不甘心退場的熹光阻攔,最終經過犬牙交互勾心鬥角,才凝聚成了面前傲立不動猶如嶽淵的人影。

漫天徹地的沉寂灰塵,此刻瀰漫在華首巖上的死灰,不知道是從九天之上撲簌而下,還是自九幽崖底激揚而來,火死爲灰,日月齊盡,江聞與安仁上人漸漸察覺四周事物,似乎都在逐步陷入泯滅,只剩下不遠處像貌古異、頭戴黑帽的番僧,自天靈蓋上散發出一縷縷的虹光。

華首巖上,天際非陰非晴,氣象忽陰忽陽,遠處的烈烈長風席捲而來,把週遭事物混同爲一處,卻被一股股來歷不明的黑煙白霧裹挾參雜,能見之處只剩下這座孤峰,極目遠眺但覺得悽凜悲切,似乎只有“風雨如晦”四個字能形容貼切。

可轉念再一想,單靠“風雨如晦”似乎也不能盡述,畢竟還只是“如晦”。而據《釋名·釋天》:“晦,月盡之名也。晦,灰也,火死爲灰,月光盡似之也”,言語間很難描述眼前這些天灰雨燼飄落於地,日月無光無處可逃的末日之感,

“想不到一晃眼,世間已經時隔這麼多年;更想不到這世間,還有人會記得我。”

在摩醯首羅天王極具壓迫感的話語間,安仁上人察覺到江聞正在攥拳屏氣、調運內息,連忙於驚駭中扯住他的衣角。

“江施主不要衝動!此魔厲害非常,貿然上前定遭戕害!”

似是擔心江聞獨逞江湖之氣、不聽勸告,安仁上人又着重囑咐道,“要知道前元至今江湖數百年,唯有大宗師張三丰能與之媲美,眼下切莫輕敵!”

摩醯首羅天王聞言微微一笑,不經意間流露出了比鷹隼還要尖利、遠在雲隙仍能鎖定對手的目光,那道精芒閃閃毫不遮蓋,油然流露而出的是天下間捨我其誰的自負與孤傲。

江聞很難形容這種情緒,如果常人流露出這樣的氣質,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嘲笑對方。

但對方顯然是有這個本錢的。

當摩醯首羅天王躲藏在妙寶法王的皮囊下,不經意流露散發出這種情緒的時候,江聞只覺得他所見到的,必定是一尊深埋在泥沙的中,曾於經王侯廟堂供奉的禮器,不論世殊事異如何更替,如何外表銅鏽斑駁,通過那些紋路與嵌刻的模樣,就能窺見不減當年的華傲。

“放心吧大師,

江某比你更清楚這人的厲害。天下武功,無堅不破,唯快不破,摩醯首羅天王能把武功練到至剛快的境界,我若是輕易動手,反而會失去冥冥之中的那一縷勝算……”

摩醯首羅天王身爲前元時期的天字第一號高手,能憑一己之力擊潰原本仍處鼎盛的中原武林,以至於數十年不敢反抗、近百年無法恢復元氣,這樣的豐功偉績就足以讓他本身,成爲前元朝廷的鎮國之寶。

即便源自武者骨子裡的驕傲自負,讓江聞難免有再切磋一番的想法,然而情況不明,也只能將心頭涌動的爭鋒之氣暫且壓了下來。

此時不管是自身記憶還是江湖傳聞,江聞都清楚地知道,最終拚死擊敗摩醯首羅天王的人,就是力挽泰山於既倒、隨後獨步武林百年的張三丰真人。

正是因爲種種預感與預知,才讓江聞除去先前的試探,直至現在都沒有真正動手,因爲冥冥中的直覺告訴他,一旦率先出手就會喪失勝算——這就是經歷過無數次生死之間,才能領悟出的靈機。

對方的實力堪稱深不見底,不管是驚退霧路遊翠國,還是與駱霜兒在佛光中死鬥,顯然都只展現出冰山一角,底蘊之深讓人心驚膽寒。

要知道,這世間的武功再怎麼精妙卓絕,也不過是爲人所用之物,就如同世人爲了渡江跨海各顯神通,可以乘舟船、跨鴟夷無所不用其極,最終只要達成了目的,便無所謂高下貴賤。

如摩醯首羅天王在舉手投足間展露出的武功,已然超脫門派招式、內功心法的限制,臻得蹬萍渡水的無舟之境,隱隱直奔“至剛至快”的高深境界而去,如此尚未動手,便足立於不敗之地。

無堅不破之說法,實則源自醫理,《醫述》言:“凡攻病之藥皆有毒……無毒之品不能攻病,唯有毒性者,乃能有大力。”醫家所說無堅不破之方,講究的是“沉痾下猛藥,伐病宜峻劑”,唯有最是力強、勢猛、大毒、重量之方劑,天下方莫能與之爭強———

這就如同是摩醯首羅天王的武功,

剛纔交手之中,江聞已經用同樣剛猛無儔的降龍十八掌試探過了,對方非但沒有落入下風,反而隱隱佔據了更加剛猛的位置。

而至快這個方面,江聞並不打算做無謂的嘗試,因爲他清清楚楚記得元化子當初的敘述中,“首羅王上師”是與大內高手羅淳一聯手出現在武夷山的。

閹人羅淳一的武功已經走的是輕靈迅捷、猶如鬼魅的“至快”路子,摩醯首羅天王當初尚且能和他聯手破陣,在“至快”一途上必定也不多加遜色。

然而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基於武學理論方面的分析,既然陰陽相生相剋,想要破解“至剛至快”之敵,就必須要找到“至柔至慢”的武功才行。

可這點說來簡單,自古至今有誰能做到?

縱然老子曾說水能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但江聞早已經精通太極拳法,對於太極的拳理真髓都瞭如指掌,世間能勝過他的恐怕屈指可數,因此他很清楚,從來沒有什麼武功是追求至柔至慢的——

武術中的柔和慢是練法,實際上那是在找勁,如果弄錯把它當成打法,那就真是在找打了。

再者說來,從能量守恆定律的角度分析,能做到至剛至快的是子彈,其殺傷力不言而喻,而說到至柔至慢……

難道老子所指的是萬噸水壓機?

總而言之,摩醯首羅天王的武功高到這個程度,就算以江聞的自負也只能說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脫身,卻絕無百分百的信心勝之,想來當初張三丰擊敗摩醯首羅天王所依靠的,也絕對不是某一門獨特武功那麼簡單

——畢竟別人或許不瞭解,但江聞很清楚明白,明清江湖中的大宗師張三丰,那是個憑藉一己之力,就嚇得虛蜃之螺不敢露面的絕世人物。連如此高人都要全力以赴應對,摩醯首羅天王的厲害之處不言而喻!

“安仁大師,江某有一事不吐不快。”

江聞悄悄把重傷的老和尚護在身後,一手負在背後,再次顯露出“君子劍”的凜然模樣。

“既然按江某先前之推測,迦葉尊者實則應隱居在天竺,那麼我們倆堵在這裡幹什麼?暫且放他一條生路,我們也好早日下山回稟纔是。”

隨後附在安仁耳邊低聲說道。

“不如待我們把少林、五臺、峨眉、九華的僧兵一齊召來,再來將此魔團團圍住。到時候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逍遙王也未必能把雞足山挑了!”

江聞一番言論說得是正氣凜然,安仁上人卻被氣得是氣血翻涌。

他萬萬沒想到江聞話鋒一變,會轉過頭來想要說服自己,況且冒出來的狠話聽起來還頗爲喪氣,氣得差點又一口血噴出,隨後緊緊抓住江聞的褲腿,惡狠狠說道。

“江施主怎可胡言亂語?!此魔行事蓄謀已久,自然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被他得逞,後果將不堪設想!”

江聞訥訥地想了一會,繼續問道:“大師,到底會有什麼後果?”

安仁上人卻也有些說不上來,只是相當篤定地對着江聞解釋道:“……此中詳細,師尊未曾明言,恕老僧也知之甚少。但首羅王逞兇一事,先師生前早有預料,不久前更有佛門大德前來警示,言道若是雞足山華首巖失守,佛門大劫將再所難逃!”

“大師,麻煩你講點道理,這佛門大劫,跟江某一個俗家之人有什麼關係……當真不走?”

雲裡霧裡的話語顯然無法說服江聞,但鑑於安仁上人的一意孤行,江聞倒也不至於拋下他一個人走,只能是故弄玄虛地作勢要走,試圖迷惑敵手,可江聞萬般沒想到出聲答覆的,竟然是旁觀良久的摩醯首羅天王。

“可笑,世人竟是如此視我。如今他們說我是魔?是禍?還是擾亂世間的不祥之兆?”

摩醯首羅天王嘴裡說着“可笑”,神情上卻沒有一絲笑意,神態面容冰冷異常,而後他向前一步,緊盯着安仁上人冷冷說道。

“老和尚,你口中師父所說,是否提的是雞足山的佛劫禍事?那你可知不知道此事又是誰率先發現的?”

這樣的發問,讓安仁一時間措手不及,就又聽見摩醯首羅天王冷冷說道。

“你們號稱遍覽古籍,可你知不知道當年是誰命大理僧錄編纂、雲南樑王看護的《白古通記》?書內種種線索是誰埋入其中留下痕跡?”

“還有大理聖源寺密藏的《白國因由》,記着唐時曾有梵僧化觀音法相降伏羅剎之事。你們將我視爲妖魔,又可知這修觀音法門的梵僧,是從哪裡來的?”

安仁上人聞言一驚,難以置信地看向摩醯首羅天王,話裡話外聽出了許許多多的言外之意,越想越是心驚。

在諸多訊息之中,他最沒想到的是《白古通記》這本書,竟然會源自摩醯首羅天王之手!

驟然遭遇宿蠹藏奸,安仁的心臟砰砰直跳,其中既有秘密橫遭窺知的驚駭,又有被人操縱掌控的震怖。他很清楚師父本無禪師的發現,悉數來自於傅添錫奏本,而傅添錫奏本的源頭,便是其在擔任大理知事期間,深入挖掘《白古通記》成書前後的種種隱秘線索。

安仁上人曾經也疑惑過,爲什麼洪武帝會對雲南這片偏遠之地如此忌憚,又施加了如此多的關注。

早在明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命傅友德、藍玉、沐英率兵三十萬攻克雲南,隨後便急不可待地親下了《平雲南詔》,囑命諸將焚燬雲南大小典籍,名爲推行“聖化”和“教化”。

便是因爲這一舉措,導致早在元初便已成書的《白古通記》三成三毀,最後直至永樂年間,才由大理喜洲楊姓段氏遺民,用白文重新刪定結集而成。

可要知道早在南詔時期,大理地區漢文化程度就已相當高,文教更是十分興盛,但在朱元璋的口中,雲南似乎仍然是“諸夷雜處”、“弗尊聲教”、“不尊教化”之地,唯有先將“在官之典冊,在野之簡編,全付之一燼”,才能讓他暫且放下心來,才能讓無數白文記載的詭譎名諱,悉數消失在火海之中。

但更離奇費解的是,洪武帝是在做完這些焚書舉動之後,才又命人暗中提審要犯、拷打降卒,以便從他們口中撬出種種訊據——一個人會出現如此前後矛盾的行爲,必然是在故意抹除着某些存在,在世間所留下的痕跡。

而與之相對的,是《白古通記》裡把賓川九曲山說成是天竺的雞足山,並以之爲釋迦牟尼佛大弟子迦葉尊者守衣入定之地,這分明是《白古通記》作者欲圖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刻意之舉。

只要其他人無法似江聞這般,利用來自數百年後的學問識破“拈花微笑”公案的疑竇,自然就會聞聲慕名、不遠萬里地來到這座原本地荒山。

因此眼下,所有看過《白古通記》和傅添錫奏本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將目光鎖向雲南,注意力集中在雞足山,也毫不動搖地認爲這裡一定掩藏着某種龐然而奪魄的秘密。

如此按其源頭,一切似乎真是從摩醯首羅天王身上流傳出來的。

可安仁想不明白摩醯首羅天王是有何用意,爲何也要陰魂不散地,死盯着雞足山這片化外之地?

“大師還不明白嗎?摩醯首羅天王當初逼迫宋僧入山殉死,留下‘不見真佛,不得解脫’的讖言,後面又捏造史實,誆騙篤信‘拈花微笑’的禪宗弟子入山,其中險惡之用心不言而喻。逍遙王,若此事真的由你而出,不妨說說相隔數百年如此癡心,閣下到底有何用意。”

江聞如今並未被對方一面之辭所迷惑,仍然想要在他言語邏輯之中發現一些破綻之處,可摩醯首羅天王冷笑一聲,瞬間終結了所有的猜疑。

“你們所信的,是不是這雞足山之禍,非諸佛菩薩、羅漢聖人親至,而不能化解?!”

此話如晴天霹靂,摩醯首羅天王斬釘截鐵地敘說一遍,安仁上人就如行屍走肉般默唸一遍,可是一方智珠在握、一方踟躕猶豫,顯然對於此話的理解掌握,都不在一個層級。

摩醯首羅天王隨即又是冷冷一笑,居高臨下地看着安仁上人。

“老和尚,當初你的師父也算是慧眼獨具,竟然能找到你這樣的羅漢種子,想必也是爲此踏破山河。可惜如今的你淪爲闡提,已經是焦芽敗種,再也無望於斷盡見思之惑,踏入四果禪境,又何必如一介朽木,在此攔路礙事呢?”

摩醯首羅天王的話堪稱殘忍,所謂“焦芽敗種”應指的是不能發無上道心之人,因與草芽之枯焦、種子之腐敗者無異,故稱爲焦芽敗種。

老僧安仁面露苦痛之色,似乎又幻見師尊入滅之前的叮囑。

【明明悉檀寺上下都知道,我已經是銷滅佛種之闡提,如人以刀斷多羅木,再無成佛之性,爲何師尊臨死前那如將滅灰燼般的眼睛,還偏要定定地望着我……】

當初本無禪師對安仁上人寄予厚望,安仁也如羅漢在世,在佛學一途上勇猛精進,直指將無明和煩惱去除的無生境界,被稱爲最有望證道阿羅漢果之人。

只可惜後來的他,還是在雞足山上染了邪見魔念,至此修爲退轉不前,從此無緣果位,更無法完成師尊消解雞足山陰之禍的遺願,至此化爲了終身憾事。

安仁上人失魂落魄地看着摩醯首羅天王,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傻事,原本就因重傷的灰敗的臉色,再次蒙上了一縷暮氣。

安仁看向摩醯首羅天王,不對,應該是看着矗立在眼前不遠處的人影,不知不覺已經拉進了和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想要開口說話,卻被摩醯首羅天王的回答打斷。

這一次,摩醯首羅天王的語氣裡帶着一絲悲憫。

“退下吧,老和尚。如今我找到了最佳人選,此身正爲二乘之姿,利根人物,如今證得阿羅漢果位,便能從四禪就直接頓超,轉瞬證入九次第定的滅盡定,叩響華首重門……”

此時的華首巖上,已經沒有其他人在,因此他口中人物更不作第二人想。

乍一聽來,摩醯首羅天王似乎在自誇自耀,可安仁與江聞兩人都很清楚,他如今所指代的不是自己,而是“妙寶法王”這個似我非我的特殊存在。

“此身生來已具天眼神通,便可爲明證。妙寶法王不生於無明、困於着相,能觀世人做了什麼善業、不善業,更能知曉衆生死後將會去往哪裡,唯有本身福德深厚,或逢累世大機緣,才能修來如此神通。以我觀之,前世合該爲佛陀生前弟子,鹿頭羅漢轉世!”

摩醯首羅天王繼續說道:“老和尚,這些恐怕從你師尊那裡誤信,又或者世人駑鈍,從一開始就全都弄錯了。當年我所留下的讖言,所說雞足山上的佛門大劫,非但不是應驗在我身上,反而是隻有我能消弭,特意爲此轉世而來。只可惜世人誤會我太甚,反而把我當成了罪魁禍首!”

“若非如此,我又何必不計手段地橫跨百年、尋求色身,千方百計地前來化解佛劫?”

摩醯首羅天王此時的話堪稱石破天驚,依他所說妙寶法王是羅漢轉世、再造的修爲,今日來到這裡就是爲了應驗“非諸佛菩薩、羅漢聖人不能化解”的讖言,反而江聞與安仁二人,似乎纔是阻撓一切的魔障。

安仁上人面色晦暗地看着摩醯首羅天王,他心裡哪怕再不願意接受這個結論,也拿不出反駁對方的理由了,於是乎原本安定堅韌如磐石的身姿,逐漸因爲傷痛不支而委頓起來,越來越像是一個尋常老者。

但江聞心中仍有顧慮,即便場面令人絕望而迷茫,卻也並未因爲摩醯首羅天王嘴上的一陣連消帶打,而輕易放鬆警惕。

“逍遙王,你口中如今所說的真相,都是建立在一切因你所出的前提,可前元距今已經數百年,我們怎麼證實現在的你,不是在信口開河?”

摩醯首羅天王怒目而視,咬緊牙關看向了隱據一旁的江聞,怒極反笑地大聲說道。

“至元二十四年,諸王薛徹都部雨土七晝夜,山陵暴漲,化鬼食人,沒死牛畜無算……”

“至元元年,真定、順天、河間、順德、大名、東平、濟南等郡大水,諸間奏報有鱗妖自海入寇,掠劫孺嬰……”

“至元元年四月,固安州張氏踐石得孕,三月生一男,四手四足,圓頭三耳,器口利齒附於腦後,詛人立死,具狀有司上之……”

“元貞二年三月,冠州怪蟲食牛四萬株。晉、冀、深、蠡等州及鄆城、延津二縣蠹蟲夜食人骨,寢其皮,晝匿土中,莫之能捕……”

“大德二年六月,撫州崇仁縣辛陂村綠星隕於地,邑人張椿以狀聞,是夜天全道山崩,有翁仲以飛石擊人,中者輒死……”

“大德八年五月,杭州城火,燔四百家,起屍徘蕩於西湖諸山,誤犯而死之行人數月不絕……”

“至大元年七月,太史院色目院史奏報,有流星起勾陳,化爲申金白氣,員如車輪,至貫索始滅,妖氛不詳,應兆於雲南,上因命帝師入滇……”

江聞聽着摩醯首羅天王所說,口中如江水滔滔般講述着冠以元代年號的怪事,有些似乎能與《元史·五行志》中所記載的事情相吻合,可細細聽去又變得面目全非,每一句背後所隱含的恐怖訊息,在《元史·五行志》中全都語焉不詳,似乎皆是由來歷不明的屍山血海累積而成,令人發寒。

但不知爲何,江聞似乎從這些撲面而來的畫面裡,窺見到一個屹立身影,橫跨在隻言片語的恐怖之間。

摩醯首羅天王以數語震服住了江聞,終於說到了江聞已經隱約猜到,卻又始終不能相信的事實。

“你縱使不是值符九星,恐怕也該明白這些事背後的含義,若我不是竭力奔走鎮服妖異,又何須苦心收集那幅貽害萬年的《天下山河兩戒圖》,更將其盡數圖繪在華嚴經錄的背後!”

摩醯首羅天王矜傲自負的表情仍舊不變,眼神中卻多了一絲冷酷而嘲諷的嗤笑,頭頂散解開的黑寶冠,早已化成黑袍披拂在身,江聞忽然明白了對方神似的不該是鷹隼,而恍然是一隻烏鴉。

那一瞬間江聞忽然想起,慈烏與寒鴉具是一體,哪怕曾經被視作“神鳥”的烏鴉,最終淪爲不祥之兆,但烏鴉從不爲自己辯解——世事向來如此,明明爲什麼他只是提醒了災難的來臨,人們卻說他帶來了不幸。

“你素來多行僞詐,武功卓絕卻難篤行,對我的敵意不過於爭名逐利。施主,與其攔在這裡,不如窮盡一輩子去想想,這個世上又有什麼東西,是你真的關心的呢?”

江聞緊盯着摩醯首羅天王的雙眼,皺眉不語,只覺得對方的言語之中極盡蠱惑挑撥之意,玄妙之處不在《九陰真經》中的移魂大法之下,但耳邊已經開始有金戈鐵馬之音錚然響起。

【天知道我到底是在乎,還是裝作不在乎,又或者單單是在裝作還有在乎的東西……】

此時的摩醯首羅天王,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兩人的身前,距離華首岩石門只剩下不到三步之遙,可是兩人與其之間的目光中,已經不知不覺從警惕仇恨,轉而摻雜入了猶疑與思量,再無先前劍拔弩張之意。

摩醯首羅天王猶如勝者般注視着兩人,雙手合十卻滿是倨傲,眼神左右交替地看着兩側,再次緩緩開口。

“世人愚昧,而以漢人尤爲甚之。今日不論你們阻攔與否,身後這扇石門也唯有我能踏入。爲了應對佛門大劫,我已謀定百年,纔等來這場五百年一遇的華首晴雷。萬般早已於冥冥之中註定,二位何必徒效黔驢?”

似乎是爲了驗證摩醯首羅天王的說辭,就在摩醯首羅天王緩緩上前一步,距離華首重門不到一尺的遠近時,天空中驀地傳來了隱隱雷聲!

只見華首巖中間那一道垂直下裂、把石壁分開兩扇的石縫,此時似乎因爲先前的地震而擴大,更加神似崖壁上鑲嵌着的一道大石門。

此等高崖之上自然有云霧飄繞,紫氣蒸騰,蒼藤古樹,纓絡萬千,可此時的注意力全都被黑煙白霧之中巨物隱伏所吸引。

江聞與安仁仰觀峭壁危崖直摩蒼穹,猿猱難攀,搖搖欲墜;俯瞰幽谷深澗,雲霧縹緲,深不見底,若置九霄。突兀間覺得高天之上,彷彿有巨靈神將崢嶸而過,又似是玄黃雙龍廝殺其間,天際場面甚至比先前的金頂佛光還要奪人心魄。

“當年我初踏入中原之時,便因仰慕中原的佛學武道之鼎盛,決心與當時天下聞名的兩位絕頂高手切磋武功,一位是天寧寺虛照聖僧,另一位是湛廬山易雲莊主。”

“只可惜自古盛名之下,難符其實。天寧寺虛照聖僧雖然修爲精深,門徒遍地,卻只知明哲保身、左右逢源,不過是冢中枯骨,我便先以佛理駁倒聖僧,隨後廢其渾身經脈。”

“而湛廬山易雲莊主縱然劍法獨步天下,掌中八劍運使如臂使指,此次前來卻只爲了保全家門顏面,分心不純、追名逐利,徒作困獸之鬥,我便以至剛至快破劍,斷其雙腿骨骼。”

“後來馬踏中原,我才知道漢人狡詐,法不合道,徒以多聞強識,自稱經世濟倫,又如中原武學,不免於疾病死亡,猶求壽考尸解,只爲迷惑世人,致使多少人蹉跎一世。再看你們二個,一樣活在虛僞之中。”

“一個強撐老邁之軀,愚不可及,貪生戀活猶不肯去,一個枉費造化武功,巧舌如簧,只做僞詐行屍走肉。中原所謂俠客豪傑,在我看來不過聖僧、易雲之流,螳臂當車真真可笑!”

在摩醯首羅天王的追憶敘述之中,天空之中雷聲愈強,萬籟聲響迴盪在空谷間,直至有一道凌厲至極、粗憾無比的列缺霹靂從天而降,霎那間擊中了巍然不動的華首重巖,也不知是鑽到獨峰縫隙之間,還是滲入了沉沉地面,一切又在一時間萬籟俱寂,只剩耳膜中仍舊排山倒海的聲浪。

江聞與安仁二人,仍舊擋在華首巖最後一寸關卡面前,凝神靜氣地注視着摩醯首羅天王,沒有被外界所幹擾,就像是摩醯首羅天王前進路上的兩塊攔路頑石,還想守護住中土佛學與武學最後的尊嚴。

但此時,列缺霹靂響徹過的雲霄,那廣袤無垠的天空,只見層層疊疊的灰霧雲團,仿若被拳頭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又好似天空突然張開了大口,竟然是訇然中開,顯化出一處奪天地之造化的雨幡洞雲。

而無數絲縷條紋狀的雨霧,化成至白至純的懸垂白練,從天空中隨雲飄蕩,形似旗幡,宛如天女舞袖,不偏不倚地正好籠罩在華首重門之上。

而下一秒,濃烈的黑氣從華首重門之中涌起,徑直包裹住了摩醯首羅天王的身軀,隨着他推掌的動作生出,江聞與安仁完全來不及身手阻攔,就見摩醯首羅天王徹底消失在了這扇似是而非的石門面前。

江聞瞠目結舌,完全沒想到摩醯首羅天王會這樣憑空消失不見,他壓下心頭的挫敗,轉過頭問安仁上人。

“大師,逍遙王怎麼就這麼不見了?”

江聞原地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來改變了自己問話的說辭,“不對不對,難道這扇石門的後面,真有迦葉尊者入定?這不是天方夜譚嘛?!”

安仁上人注視着江聞,他眼中沒有像江聞那樣的驚奇萬分,只剩下禍福難料的隱隱擔憂,不知道放任摩醯首羅天王此時的所作所爲,到底是對是錯。

“江施主,你若是想問迦葉尊者之所在,又何須拘泥於靈鷲抑或雞足?就像釋迦牟尼佛講法的千年之後,天台宗的智者大師在天台山華頂讀《法華經》時,他也能聽到看到釋迦佛講法,靈山聖會儼然未散。”

“還有,你要知道《華嚴經》是釋迦牟尼佛成道後二十一天時,爲文殊、普賢等四十一位法身大士解釋無盡法界時所宣講的,藉諸菩薩顯示佛陀的因行果德如雜華莊嚴,廣大圓滿、無盡無礙妙旨的要典。”

“但在這部經書中,已經連舍利弗尊者、目犍連尊者都出來呢?那時佛陀都還沒有收他們做弟子,舍利弗尊者、目犍連尊者怎麼都出來了呢?”

“這是因爲《華嚴經》中的世界,並非當今所見世界,而是毗盧遮那如來的‘華藏世界’,猶如無數的蓮花構成,重重疊疊,佛國無盡、剎海無盡。三鏡相照之一時,便是過去、現在、未來的剎那三世,如此掩映三世又各有三世,如過去過去世、過去現在世、過去未來世,遂爲十念無盡華藏世界。”

“十世古今都只在一念,因此迦葉尊者亦然可在雞足山、可在靈鷲山,施主又何必執著於一處因地呢?”

江聞皺眉聽着安仁老僧的敘述,似懂非懂間眼神逐漸堅毅。

“大師,若是放任逍遙王進入其中,我仍然覺得不妥,我們應該要跟他一同進入才行。”

這句話已經不是徵詢或研討,江聞話語裡依然是斬釘截鐵的用意,可安仁輕輕嘆道:“江施主,那首羅王武功奇高,就算你我二人聯手也無法與之爲敵,一旦動手徒勞犧牲性命,進去又能有何用處?”

江聞微微皺眉,變戲法般地從身上解下一柄古劍,劍身幽幽湛湛猶如潭水,龍光冷色直穿眉睫。

“加上這柄湛盧劍,夠不夠?”

安仁神色一愣,繼續說道。

“江施主,首羅王乃是借用妙寶法王頓悟圓融三世之身,兼具阿羅漢修爲才能入內,若是我們二人闡提、凡夫之軀,恐怕連門檻都摸不着。”

江聞神色堅定地,再次從懷裡掏出一顆貌不驚人的黯淡珠子,一股怪異的光線瞬間折射跳躍在兩人之間,手持珠子的江聞也變得影影綽綽、似鬼非鬼了起來。

“再加上這顆摩尼寶珠,夠不夠?”

安仁驚異之色溢於言表,卻還是搖了搖頭。

“江施主,就算你也有照見三世的手段,但你沒有半點佛學修爲,眼下這道大門恐怕也是無法通行。”

江聞呵呵一笑。

“那再加上我這條命,夠不夠?!”

安仁雙手合十,默唸佛號,良久才說道。

“江施主,看你如今似乎怒火中燒,老僧不解你爲何如此憤懣?莫非因爲首羅王方纔的過激言語,又或者輕覷了中原英雄?”

江聞一手握珠,一手執劍,還在無所謂地笑着。

“算他眼光毒辣我不過是騙人騙己的一具行屍走肉。但你要知道氧氣與五倍的氮氣混合在一起,才能成爲大氣。同樣的道理,當呼吸着被謊言稀釋的鳳毛麟角的真實,人類才能夠維持着健康的身心。”

可下一秒,江聞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安仁甚至能從他的瞳孔裡瞥見到沖天火光。

“他侮辱我可以,但他恐怕根本不知道,他剛纔說了什麼!”

聽到江聞這個理由,安仁卻像是放下了一樁心事般,咧開牙齒不全的咧嘴笑道。

“施主,其實老僧心裡,也很生氣……”

可隨後安仁上人又收斂起了笑容,對着江聞鄭重說道。

“江施主,我必須再提醒你一次,這雞足山陰乃是天生魔國,皆因世間貪嗔癡三毒而成,非諸佛菩薩、聖人羅漢親至,則輕易不能化解,越是身處其中執念越深則法力無邊。”

“爲了鎮壓魔國,先師曾提及這塊華首巖後,是迦葉尊者以無上甚深禪定化成的小千世界,其中同樣困有無數魔念縱橫,不到八定禪法盡頭、證得阿羅漢果位之人,稍不留神就會迷失其中再無退路。”

“眼下首羅王橫跨數百年而來,自然執念深重,但施主終究是肉體凡胎,老僧此番便送你進門去,千萬要小心行事!”

江聞驚訝地看着安仁上人,似乎沒有想到這個老和尚,會在關鍵時刻補齊最重要的一環。

可問題是,想達到這阿羅漢果位,如果按照摩醯首羅天王所說,安仁明明自己都是焦芽敗種無法寸進了,如何還能讓江聞在一夕之間,就擁有成爲羅漢的資質?

“阿彌陀佛,當年麗江的木增天王慕名到雞足山來,曾向師尊提及他的祖上,曾逢過五百年一次的華首門開。只可惜身爲肉體凡胎不得寸進,終身引以爲憾,木家先祖最後苦心竭慮,終於悟出入門之法,並把此法秘藏在麗江文峰寺密乘喜祗林的石壁之中。”

安仁上人站起身來,緩緩走着,輕輕搖晃腦袋,彷彿在試着追尋早就因時光而斑駁的記憶。

“師尊後來和我說,麼些族法師悟出的這個法門,在我們佛門中早已有之。江施主,你前去站在石巖面前,待老衲爲你念頌法門,切記切記,不許回頭……”

江聞按着安仁的說法,猶如方纔摩醯首羅天王般面壁站着,就聽見安仁老和尚的腳步越來越遠,低沉老邁的聲音伴隨着經頌聲飄蕩在四周。

“諸行無常, 是生滅法……”

江聞仰頭看着天空中,晴雷劈出的雨幡雲洞逐漸消弭,心中不免擔憂老和尚所說的辦法是否有效,可當他聽清安仁所頌出的半偈時,才忽然察覺到不對——但此時老和尚的下半偈,已經幽然唸完。

“生滅滅已,寂滅爲樂……”

江聞猛地想要警覺,這分明是佛祖所留,直指斷生死、證涅槃的捨身偈,轉頭髮現孑孑獨行的安仁老和尚,果然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

老僧的身體微微前傾,雙掌合於胸前,安然如睡般地,緩緩倒向了萬仞懸崖,似乎想要輕臥在白雲之間,只見身形越來越低,直至徹底消失在了崖下!

隨着列缺霹靂,於廣袤無垠的天空響徹雲霄,石縫中涌出黑霧,石門則再度訇開,江聞終於明白老和尚這是發下了跳崖尋死的“捨身大願”,以一時之光明遍照八十億恆河沙世界,再以無上神通力願而捨身,只爲助江聞重開片刻的華首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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