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回到城裡之後,去了跟之前相距一段距離的另一家旅館。
亞倫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關到了房間裡寫信,他需要儘快聯絡上“神秘女王”,將這幾天的事情全部轉告給她,然後儘快達成之前的交易內容。
艾絲特跟着亞歷山大與亞倫在旅館解決晚餐的時候,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對盤子裡的因蒂斯式紅酒小羊排興趣平平,她一向對食物非常熱衷,此時反常的表現很容易就讓亞歷山大注意到了這點。
亞歷山大抿了一口香檳:“你還沒能完全下定離開的決心。”
“嗯?啊,是有點……”艾絲特含糊地迴應道,然後意識到自己有些不禮貌,飛快調整好了心態,“我有時候會不自覺把情緒流露出來,但是我沒有繼續跟着你們同行的理由了。”
托馬呲了呲牙:“你可以跟着亞歷山大去特里爾繼續逛圖書館,反正你也挺喜歡學習的,不如跟着他讓他繼續教你。”
亞歷山大難得皺起眉頭,不太贊成地瞥了托馬一眼:“這跟學習毫無關係,我也不是知識與智慧之神的信徒,沒有一定要找學生來教學的‘癖好’。”
托馬聳了聳肩,用力撕咬着手上的麪包:“在我眼裡都一樣,很讓人心煩。”
亞歷山大面無表情地轉向艾絲特:“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四葉草號’大副搶劫知識教會的傳奇故事?”
“你怎麼專門挑人最討厭的故事講?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托馬很煩躁地發出了抗議聲。
艾絲特忍不住輕笑起來,好奇地問:“所以托馬先生你到底是喜歡還是討厭學習?”
托馬重重地嘆了口氣,目光透出回憶的神情:
“唉……我曾經也是知識教會的信徒,但我永遠沒法喜歡那樣的氛圍。我的考試成績其實很好,小時候就那樣了,起初我還挺自傲的,但是後來待得越久我就越煩!
“每個人,我是說每個人!他們都試圖在教你怎麼做事、怎麼學習!這不行,那不行,好像在將人生都掛在了厚重的書籍與學習上,所有人都將‘指導他人’當成了理所應當的習慣!
“我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在脫離教會後纔開始做自己的生意。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我還在沾沾自喜,甚至頭腦一熱,在別人的誘導下服用魔藥成爲‘窺秘人’。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規劃出了大問題……”
亞歷山大用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被灌輸知識的感覺不好受,更不要提那些囈語在刻意蠱惑他。”
艾絲特的目光稍顯憐憫:“我大概能想象,我也經歷過別的‘囈語’,那是讓人絕對不想重複第二次的痛苦。”
托馬在敘述的間歇喝光了他杯裡的香檳,砸了咂嘴,繼續說下去:“已經沒什麼好痛苦的,呵呵,我活到現在倒是習慣了,而且經常能聽到某些意外收穫。
“不過我確實因爲想要查證‘隱匿賢者’的身份,偷偷摸進當地知識教堂的藏書庫,因此激怒了教會。你能想象一羣把知識看得比命重要的人能有多憤怒,在這件事情之後我就直奔因蒂斯,在特里爾的亂街混日子,再後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亞歷山大微笑着用手帕擦乾淨嘴角:“是啊,然後你就誤打誤撞,被我發展成了蒸汽與機械之神教會的線人,然後差點被亞倫當成‘摩斯苦修會’的成員追殺,最後又被我們一起‘帶上了賊船’。”
“哈哈,你居然還記得我當時的原話,真是讓人討厭的記憶力。”托馬之前臉上的少許陰鬱被亞歷山大的話掃清了,他衝艾絲特揚了揚下巴,“所以跟隨公主一起旅行的怪人足夠多,你不用擔心自己有什麼特殊的,哈梅爾小姐。”
艾絲特忽然愣住了,原本只是在聽他人故事的她,沒想到會被這麼直白地扯到自己身上。她應該爲托馬這句話感動的,但是除了淡淡的暖意,艾絲特卻很難生出更加激烈的心情。
不過她下一刻就笑出來了,笑容非常真誠:“謝謝你們願意在‘四葉草號’給我一個位置,雖然踏上這艘船純屬計劃之外,但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們。”
“不要說得好像訣別一樣,”亞歷山大晃了晃手上的空杯,他看上去並不怎麼能喝酒,臉上很快染上了緋紅色,“在亞倫帶來那位女王的回覆前,你隨時都能改變主意。”
托馬笑得十分燦爛:“也不一定是件壞事,說不定等你走的那天,我們能看到亞倫抱頭痛哭的慘狀呢!”
“你又在說什麼招人嫌的狗屁話?”亞倫的聲音響起來。
他滿臉嫌棄地走過來瞪着托馬,亞倫沒聽到前面幾人的聊天,就聽到了最後托馬那句讓人惱火的發言。如果不是懶得跟托馬當衆打起來,亞倫肯定要趁機給托馬的後腦勺來一下。
亞倫坐到桌邊後,衝桌邊唯一的女士點點頭:“我已經將信送出去了,等到我的老師回覆前,我們先在旅館待着,你要是想逛逛就去鎮上走走,別離開太遠。”
艾絲特卻搖搖頭,她也想晚些時候回房間,給克萊恩寫一封信:“我這兩天大概也會休息一下,不會亂跑的。”
亞歷山大的目光轉向亞倫:“你自己的事情也說了嗎?”
“是啊,既然已經消化完魔藥,我也向老師提出晉升‘厄運法師’的請求了,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同意……之後就是老一套,蒐集材料,準備儀式,等待時機。”亞倫伸了個懶腰,臉上充滿期待。
“應該會很順利的。”艾絲特笑眯眯地道,“相信我,你會有好運的。”
亞倫注視着她的笑容,神情格外認真:“我信。”
托馬忽然插嘴了:“但是按照序列名稱來看,應該是有厄運才適合扮演吧?”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
深夜,幾人都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
艾絲特依然是住的單人間,她坐在房間裡唯一一把安樂椅上,指間把玩着那枚銀質的黑夜徽章。
這樣仔細摸索紋路的話,徽章上有少部分線條與夜之國紋章的背景近似,這也是爲什麼艾絲特會突然想起,並且把這東西翻出來。
她總覺得黑夜女神知道很多事情,但是卻從來沒有向祂祈禱過。尤其在離開廷根之後,艾絲特就刻意跟隸屬於黑夜教會的值夜者們保持了距離,她也不清楚爲什麼,但是卻下意識抗拒回到查尼斯門後。
緋紅的月光從窗口灑落,照亮了大半個屋子,艾絲特沒有點蠟燭,她原本就是臨睡前突發奇想,想要試試能不能用這枚聖徽聯繫上那位神靈。
這裡是因蒂斯,不是魯恩,即使黑夜教會也沒辦法翻山越嶺來抓人,在這裡跟黑夜女神溝通的話,祂也沒有當地人手可以調動……不對,如果這位女神想調動天使層次的非凡者呢?那可相當危險。
但黑夜女神始終沒有展現過任何惡意,甚至一直願意幫助她,包括留下這枚徽章的舉動,祂很堅定地在向同爲“穿越者”的我示好……艾絲特回憶着在廷根的經歷,又將那枚黑夜聖徽翻來覆去地轉動。
艾絲特心中掙扎許久,最終還是將這枚徽章塞到枕頭底下,她總要試試,暫時找不到辦法徹底擺脫“卓婭”,能從那位女神那裡能瞭解到更多信息也好。
跟阿蒙本體一樣,黑夜女神似乎也認識“卓婭”,那向祂尋求更多情報可比直面阿蒙安全了幾萬倍。
沒有幾分鐘,艾絲特因略緊張而壓低的呼吸趨於平和,她的意識沉入了黑暗。
時隔這麼久,她久違地迎來一場夢境。
也正如艾絲特所想的那樣,她周圍的景象朦朧且昏暗,彷彿褪色的油畫。艾絲特無法辨認這是什麼地方,至少不是她印象中的任何街道,房屋的風格更加簡樸粗獷,與當前時代的黑鐵紀元脫節。
只有頭頂溫和的紅色滿月較爲清晰。
艾絲特仰望着它,深刻感受到這月亮與現實世界那輪截然不同,讓她感到親切而心安。更重要的是那上面環繞着一顆光亮溫和的光球,正散發出呼喚艾絲特的嗡鳴聲。
光球彷彿一顆不停打轉游走的星星,連接起艾絲特與那顆月亮,提供了足以兩方交流的渠道。
與第一面時一無所知不同,艾絲特現在知道那顆光球裡包含着一部分與她頭髮上相同的“子體”,因爲這枚徽章蘊含的力量不足以支撐起穩定的夢境,所以黑夜女神只能藉由更虛化的象徵出現。
既然是有求於人,艾絲特便先打了招呼:“晚上好,尊敬的黑夜女神。”
她比上一次敬畏很多的態度似乎也讓對方感到有趣,月亮傳來的聲音裡帶着點笑意:“晚上好,艾絲特,你似乎已經習慣了目前的生活。”
在月亮上的聲音傳來時,艾絲特的身邊出現了一圈圈漣漪,往整片夢境盪開,看來這樣的交流方式並不能持續多久,這場夢境隨時都可能結束。
艾絲特愣了愣,但沒有開口探究這句話更深層的含義,而是抓緊時間詢問早就想好的問題:“我有一些事情想向您請教,有關於‘卓婭’的過去,您可以選擇告訴我我能知道的部分,我知道您或許也無法告訴我全部的真相。”
像是察覺到了艾絲特在擔憂的事情,月亮上的回答非常迅速:“當然可以,你問吧。”
“我無法被人記住,無法與人產生長久的交集,這種情況跟‘偷盜者’序列二的‘命運木馬’的能力似乎有關聯,您曾經提醒我小心那位……時天使,所以我想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是否也跟祂有關係?”
艾絲特拋磚引玉說出這一長串話,是在儘可能告知對方自己已經掌握了不少相關信息,希望能以此獲得更明確的指示或者答案。
紅色月亮輕輕晃動兩下,灑落溫柔的緋紅月光在艾絲特肩頭,像是在安撫她一般:“是的,我知道的信息也有限,但是按照我的推測,祂確實偷走了某些曾經屬於‘卓婭’的東西。這種東西更多是概念化的關聯,而非實物。”
艾絲特沒有花費時間消化其中信息,而是迅速跳到下一個問題:“您知道爲什麼阿蒙要追尋‘卓婭’嗎?”
“因爲祂想要超越序列的限制,獲得更強大的力量,祂的背後也有其他高位者在支持祂的選擇。你需要小心,因爲祂們很可能給你造成過於強烈的影響,動搖你目前的狀態。”
艾絲特很難不聯想到同爲造物主的“空想天使”,但她沒有求證心中的推測,而是進一步追問:“這個超越序列的限制,是指靈界之主嗎?”
“是的。”這一次清冷女聲的回答非常簡潔,艾絲特立刻意識到,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對方不能透漏給她太多。
夢境的漣漪越來越強烈了,幾乎隨時都有破碎的可能,艾絲特只好儘量加快自己的語速:“如果我想繼續在‘偷盜者’這條序列上晉升會有危險嗎?我有沒有辦法轉換途徑,回到應該屬於卓婭的‘命運’途徑?”
“你最起碼需要晉升到半神,也就是序列四,再考慮這種可能性。如果運氣好,等到那時不需要我的提醒,就會由命運給予你答案。但這對你而言同樣也是極度危險的事情,你需要自己來衡量。”
夢境開始崩散,不斷融入黑暗。
艾絲特不知道要怎麼延長這段對話,只能努力翻出了腦海中最後一個問題,那件她長久以來都在擔憂的事情:“我知道‘卓婭’好像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有沒有任何辦法讓我徹底脫離這樣的狀態?那種危險是來自祂的威脅嗎!”
然而黑夜女神並沒有給予她回答,那道聲音隨着紅月一同消散:
“再見,艾絲特,希望下一次我還有機會見到你。”
意識下墜又上浮,艾絲特猛地睜開眼睛。
她就那樣躺在牀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發呆許久,屋裡已經灑落進薄薄一層晨光,夜晚悄然過去。
艾絲特飛快回顧着她與黑夜女神的對話,將每一句都牢牢記在心底,包括最後的道別。
祂那句道別,似乎也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