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特沒再提起“紅天使”的事情,總覺得烏洛琉斯的心情有些低沉。
從那始終平淡、沒有變化的語調中,恐怕沒人能聽出烏洛琉斯任何情緒變化,但是艾絲特卻產生了這樣的感受。
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無形的默契。
“卓婭”跟烏洛琉斯的關係或許還不錯?艾絲特這樣想着,目光移到黑暗深處,看到幾隻匍匐在地上的畸形野獸眼睛泛紅,雖然死死盯着這個方向,卻始終不敢撲上前。
在烏洛琉斯與利奧馬斯特步行遠離後,那些畸形野獸又繼續在黑暗裡四處遊蕩。
更遠處的地方什麼都看不到,即使曾經有短暫的閃電掠過頭頂,能照亮的範圍也非常有限,不足以提供穩定的大範圍照明。
按照艾絲特瞭解到的信息,閃電平息的時候被白銀城當作夜晚,閃電頻繁活躍的時候就是白天,但這樣計算的年月,很難讓她覺得準確。
隨着路程向前,雲雀的目光越來越沉重,“神棄之地”比她想象中的情況還要惡劣,很難想象“太陽”所在的白銀城是怎麼倖存下來的。
這一路走來,儘管經過兩個勉強能看出佈局的城鎮,但裡面除了廢墟就是一片死寂,偶爾在廢墟下的陰影裡,還能看到風化的骨骼。
即使是那些骨骼,大部分也失去了“類人”的形狀,包括那些龐大近似巨人的脊骨,在碎骨上長出來新的頭部或者四肢,都屬於比較普通的變異結果。
艾絲特生出一種荒謬感,她總覺得這裡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七和小五說過,那是個光輝普照的年代,行於世間的至高神,還有祂對人類的憐憫與救贖……
雲雀閉了閉眼睛,又往烏洛琉斯的頸邊湊近些,但是“命運天使”身上溫度比艾絲特還要低,讓艾絲特有種靠近冷血動物的微妙感。
“烏洛琉斯?”
烏洛琉斯輕輕擡了下頭,好幾秒後纔回應這聲呼喚:“快到了。”
艾絲特想問的卻不是這個:“如果要見……我的意思是,我需要注意什麼嗎?”
這一次烏洛琉斯回答得非常快:“不需要,只要是‘卓婭’就好。”
雲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疑惑自己是不是觸發了什麼關鍵詞,然後烏洛琉斯直接調動了“自動回覆”,這才能迅速給出回答。
艾絲特開始習慣這樣奇怪的交流模式了:“不過你怎麼能確定我就是‘卓婭’,說不定我只是個寄生在雲雀身上的‘偷盜者’呢?”
烏洛琉斯安靜數秒後,慢吞吞地道:“直覺?”
該說不愧是“命運”途徑嗎?這樣的答案竟然讓人感到合情合理,亞倫也總是這樣隨心而行。
艾絲特嘆了口氣。
她好像沒法抱怨什麼,因爲她自己也是這樣由直覺驅使行動,下意識拋開思考的性格:“單純只是‘直覺’?”
烏洛琉斯的聲音還是那樣淡然溫和:“我不可能認錯,‘光’在你身上。”
艾絲特很想去叨兩下烏洛琉斯的腦袋,明明這個回答就比“直覺”要正常很多,祂剛纔怎麼不說。
這段朝聖者的徒步終究會抵達目的地,這也是一座高大的山峰,即使站在山腳,山頂那高大的十字架也清晰可見。
它介於虛實之間,倒吊着一個模糊的人形。
雲雀揚了揚腦袋,仰視着那被木樁貫穿、血流不息的虛影。
真實造物主……
——
“烏洛琉斯,我們是不是可以飛上去?”
烏洛琉斯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利奧馬斯特。
雲雀點點頭:“哦我懂了,他得走上去,那先帶他上去吧。”
“是引領他。”烏洛琉斯這麼糾正道。
艾絲特一愣,等等,這好像就是她之前祈禱時說過的話……
“黑之聖者”垂着頭一言不發,打從心裡認定自己在場最不起眼的“身份”,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回覆,全由烏洛琉斯或者“卓婭”做主。
利奧馬斯特一直無聲地念着什麼,但是艾絲特有觀察過,他臉上始終帶着憧憬且興奮的神態,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與利奧馬斯特不同,艾絲特更多是緊張,不論“卓婭”跟真實造物主的關係如何,她都忘不掉在廷根的經歷。
似乎是注意到雲雀縮脖子的動作,烏洛琉斯偏了偏頭轉向肩膀:“不用擔心。”
但是祂說完這句話就又恢復安靜,烏洛琉斯沒有做過多解釋,也沒有詳細講述“真實造物主”的態度,反而讓艾絲特更感到不安。
烏洛琉斯和利奧馬斯特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天空中的雷聲開始變得頻繁,一道又一道鑽透黑暗的天空。
雲雀擡頭注視天空許久,突然小小聲地念叨起一個詞:“神戰?”
艾絲特原本沒指望回覆的,但是烏洛琉斯卻很輕地點點頭,似乎是認可了她的某種猜測:“嗯。”
雲雀抖了抖羽毛,有些萎靡地伏低身子:“真讓人不舒服……”
烏洛琉斯的眉頭似乎微微皺起:“太冷?”
雲雀搖頭的時候,語氣也很消沉:“不是,只是對這裡發生過的事情感到難過。”
直到快要接近那座十字架的時候,烏洛琉斯淡淡的聲音才傳來:“我也是。”
祂的聲音裡並不包含情緒,彷彿說出口的是他人的感覺,而與自己無關。
艾絲特卻苦笑着掃掉一絲纏在爪子上的銀髮:“如果永遠只當旁觀者,很容易留下遺憾的。”
烏洛琉斯的睫毛劇烈顫抖了一下,似乎因爲詫異想要擡起眼睛,但最終還是沒有睜開。
“你……不一樣了。”烏洛琉斯這麼說道。
“是嗎?”雲雀的聲音裡帶着笑意,“可能是因爲我不甘心永遠當個旁觀者吧?”
這只是艾絲特隨口拿來敷衍烏洛琉斯的話。
烏洛琉斯忽然將臉轉過來,修長睫毛下,半斂的銀色眼眸溫柔注視着小小的雲雀。
“怎麼了?”雲雀一偏頭,就望見烏洛琉斯眼中流淌的銀色河流。
艾絲特在裡面瞥見了一點輪轉的光芒,只是被她捕捉到的瞬間,光芒就已經徹底消逝在命運的長河間。
烏洛琉斯又閉上了眼睛:“小心過去,艾絲特。”
雲雀忽然瞪大了眼睛。
在所有認識“卓婭”的存在裡面,烏洛琉斯是第一個坦然喊出她名字的,不是“卓婭”,而是“艾絲特”。
她很確信自己並沒有告訴過烏洛琉斯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爲什麼祂會突然這麼提醒自己。
小心過去?祂究竟是指過去的“卓婭”,還是什麼別的事情?
銀髮的“命運天使”只是垂下頭,沒有給出答案。
十字架的陰影壓在身前,艾絲特擡頭仰望,卻完全無法看清那模糊的人影。
只是祂身上被貫穿的血液流淌越來越多,給人以紅色溪流的錯覺。
利奧馬斯特匍匐在地上,淚流滿面地親吻着十字架的陰影,嘴裡反覆誦唸着“造物主”的名與教典,一刻也沒有將頭擡起。
雲雀飛離了烏洛琉斯的肩頭,一道散發光芒的虛影脫離出來,瞬間恢復成白襯衫與深藍馬甲、黑色長褲的人形。
艾絲特吹了個口哨,那隻由光點控制的雲雀從空中緩緩飛落,站到她的肩頭,親暱地蹭了蹭艾絲特的臉頰。
烏洛琉斯也已經跪在不遠處,虔誠地垂下頭,神態柔和地開始祈禱。
艾絲特卻站在原地,緊盯着前方。
十字架的陰影間,一汪血肉渾濁的液體正不自然地往這個方向流淌,蠕動的血管與顫動的臟器,就那樣平攤在地面上,像是被人剝去皮膚後又粗糙地壓扁,最後只剩下一攤爛泥。
近乎流質、夾雜器官的血肉很快便蔓延到艾絲特的腳邊,逐漸往上隆起,凝聚出比她還要高的一團血肉。
艾絲特沒有閃避,只是呆呆地望着一顆泵血心臟上方的裂口。
很快,裂口往兩邊撕扯開,露出裡面佈滿血絲、包裹着黏膜的溼潤眼球,隨着心臟每一次搏動,都會有血珠從“眼睛”的邊緣溢出,如同滾滾而落的眼淚。
嗡鳴聲在艾絲特的腦海中響起,卻並沒有艾絲特預想中那麼強烈,“靈性直覺”發出回饋,“卓婭”明確給了艾絲特否定的念頭。
祂竟然拒絕面對“真實造物主”,明明跟着烏洛琉斯來的時候,“靈性直覺”都是順其自然的平和,是希望艾絲特來到這裡的。
現在這樣出乎意料的發展,反而讓艾絲特開始慌張了。
那團血肉逐漸延伸,翻滾間發出氣泡涌動似的“咕嚕”聲,在她身前構成了一隻沒有皮膚包裹在外的手掌,不知道是哪處血管在延展間被扭曲過度,出現破裂,一線血流瞬間傾灑向地面上,灑到了艾絲特的鞋子上。
那隻陰暗純黑的眼睛四下轉動,每次擰動都會帶動根部的心臟,迸發更多血液從眼角滴落。眼珠從頭到腳打量着艾絲特,包括她桂黃色的頭髮、肩頭的雲雀還有與烏洛琉斯相近的淺色雙眼。
最後那隻眼睛停下來,直直地落在艾絲特的臉上。
“靈性直覺”近乎不耐煩地催促着艾絲特,讓她自己應對眼前的場景。
這簡直說得上是在逃避,然後就把事情推給我,難道你沒有自己的傾向嗎?這明明是你自己過去的人際關係啊!
艾絲特在心底抱怨歸抱怨,表面上卻不敢露出任何動搖,生怕引起對方的怒火。
即使是邪神,再怎麼樣也是神靈,她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選擇。
深呼吸一口氣,艾絲特大起膽子伸出手,落在那血肉延伸出的肢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