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一時大亂,原本被逼退到角落裡無法脫身的圖蘭這會卻有如神助,招招凌厲迫人。瞬間,戰局翻覆。吉祥撕下一截衣袖,將右手上的傷口緊緊地纏繞住,勉強止住血後緊緊護在圖蘭身側。
這條狹窄逼仄的死衚衕裡,擠了五六人,只要對方一處於下風,另外一方便勢如破竹。
淚水模糊了視線,伴隨着高高濺起的血珠,圖蘭已經分不清自己面上沾着的是血還是淚,又或是驟然逼出來的淋漓大汗。她在殺人,可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慘叫聲悶哼聲,鮮血,她皆聽不見也看不見。唯有方纔吉祥身上的傷口,在她腦海中走馬觀花似的來回變幻。
怎麼辦……
她翻來覆去地在心底裡問自己,怎麼辦。
但她得不到答案,眼下也並非獲得答案的最佳時機。她一時沉浸在了血肉相搏之中,明明已經能夠脫身,卻仍不願意放走最後一個。
黑衣蒙面的賊人,一個個七歪八扭的倒下,她身上也掛了彩,渾身狼狽,可她的雙目流轉着叫人驚駭的光芒,似弒人的兇獸。最後一個黑衣人踉蹌着逃,卻被吉祥拾起袖劍一把盯在了牆上。
一旦露出慌張恐懼之色,這破綻空門也就頓時全都顯露無疑。
吉祥也隨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圖蘭立時撲了上去,跪坐在地上,想要將他拉起來,一面大哭不止:“吉祥,我們回去找鹿大夫,這就回去。”
眼下鹿孔夫婦也隨謝姝寧一家同住,這會都在府裡忙着過年的事宜,只要立刻回去,就一定能夠找到人。圖蘭一面哭着一面飛快動起腦筋來,她喊了吉祥兩聲,遂扭頭去尋那種斷掌。面上掛着淚珠,癟着嘴小心翼翼地將斷掌拾起安放於乾淨的帕子上,仔仔細細地包裹妥當,復轉身來扶吉祥。
吉祥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打量了四周一眼,橫屍遍地,到處都是飛濺起的血,實在慘不忍睹。
他記掛着清場之事,靠在圖蘭的肩頭上小聲說道:“不能就這麼回去。”
圖蘭哭着問道:“還要做什麼?”
“不能就這麼讓屍體擱着。”他近乎呢喃地道,“若叫人瞧見了必然驚動上頭的人。”
到底是天子腳下,一下子叫人在東城發現了這麼多屍首,必然鬧得厲害。他心中明白,眼下卻無力處置。圖蘭仔細聽着,但心中只記掛着他的手。咬牙道:“管他們驚動不驚動,左右我不管!我這就帶你回去找鹿大夫!”
吉祥羸弱地搖搖頭,也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昏沉沉地任由圖蘭給半抱半摟地送到了馬上。
好在附近並無人煙,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們。
一陣風起。天色逐漸變得昏暗,烏雲任由颶風扭打着在天空上翻飛,像一團團的墨,漸漸在水中泅開去,逐而將整片清水都染上了墨色。
路上的行人更少了,道旁的人家也都緊閉着大門。
誰也沒有瞧見,倆人一馬。正飛馳而過,恍若疾風。
細雪不知何時慢慢地落了下來,伴隨着寒風打在圖蘭面上,不一會便因爲她身上的溫度而化作了水,同她的淚水混在一處,在飛馳間甩向身後。如那些鮮血一般歸於塵土。
一匹普通的馬,硬是叫她給抽打着跑出了西域馬的速度。
到門前時,她抱着吉祥一個翻身直接滾在了地上,背上沒了負重的馬一個趔趄,也發出“嘭”的一聲巨響摔在了一旁。
動靜太大。猶如平地驚雷,裡頭正忙得熱火朝天的人也聽見了響聲,便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或是丟開了笤帚或是丟開了抹布,悄悄來開了門張望。一看之下,小廝傻了眼,認出圖蘭來,忙喊:“這不是小姐身邊的圖蘭姑娘嗎?你這是……”
話說了半句,他驀地發現地上有淋漓血跡,汗毛一豎,立即倒退兩步一個轉身飛奔而去,匆匆稟報。
卓媽媽正在同冬至說着,“少爺寫的那幾幅春聯,到了三十早上,便都貼起來。門神也得換了新,咱們府裡不同別處,有些事雖說從簡,但都是有講究的事,也不能全都一筆抹去,全不在意。‘加官進爵’、‘子孫滿堂’什麼的,同咱們都沒有干係,但‘福祿壽喜’跟武門神總是不能少的……”
冬至點着頭,一一應了。
倆人正說着話,報信的小廝也到了跟前,喘着粗氣,慌慌張張地道:“卓媽媽,大管事,圖蘭姑娘回來了!”
卓媽媽眉頭一皺,“回來便回來了,怎地這般慌張?”
“您不知道,她渾身是血,還帶着個人!”小廝大口喘着,急切地說道。
卓媽媽聽到渾身帶血,已是立即驚呼了一聲,忙推了冬至肩頭一把,道:“快!快使人出去瞧瞧,我這就告訴小姐去!”
話畢,她轉個身提着裙子拔腳就朝謝姝寧住的屋子跑去。
圖蘭出門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可這人好端端的出去怎麼一回來就成了渾身浴血?
卓媽媽跑的飛快,她心下不安,連吃奶的勁也使了出來,一頭衝進了屋子裡,望向歪在炕上翻着冊子的謝姝寧,急道:“小姐,圖蘭出事了!”
“什麼?”謝姝寧自冊子後擡起頭來,面露驚訝,“人在哪裡?”
卓媽媽忙道:“奴婢讓冬至領人去迎了,看門的小年糕先見着的圖蘭,說渾身都是血,還帶了個人回來。”
謝姝寧一把將冊子丟開,起身下炕趿拉了鞋子就要往外頭去,一面走一面吩咐卓媽媽:“媽媽先去請鹿大夫,直接把人帶到這邊來。”
“是。”卓媽媽應聲而去。
謝姝寧則站在廊下候着冬至派人把圖蘭送進來,緊緊皺起了眉頭。
距離圖蘭出門到現在,也不過才個把時辰,她又是去見吉祥要新歲賀禮的,這麼點工夫,能出什麼事?
她一時想不到因由,心中愈發沒底,眉眼間便忍不住有焦急之色浮現。
過得須臾。前頭不遠處過去個手攥抹布忘了鬆,十一歲上下的小廝,遠遠瞧見謝姝寧站在廊下便呼道:“小姐,大管事請您去前頭說話——”
謝姝寧雙目一凝。緊緊抿着嘴點了點頭,拾步前行。
冬至辦事不會如此毛躁,他沒有立即將圖蘭送過來,卻打發了人來請她去前頭說話,自然是事出有因。謝姝寧想着方纔卓媽媽那一句圖蘭帶了個人回來,眉間緊緊擰成了個川字。
那人,是名男子。
外男不得入內宅,所以冬至纔會特地派了人來請她去前頭。
可即便如此,仍舊於理不合。
可見這件事非得她親眼去看上一看纔可,哪怕叫卓媽媽代替她做主。都是萬萬不可的。
她腳下的步子邁得大了些,面色凝重地跟隨小廝前去見冬至。
到了前頭,直接就朝着廂房去。
這間宅子並不大,他們自己也剛剛只算是住的開罷了,因而人被冬至直接送到了謝翊跟舒硯那邊。
東次間裡。廂着炕牀,通風處的角角落落裡點了兩隻火盆,倒不大冷。
冬至候在門外,神色肅然地等着謝姝寧過來,一見着人便道:“圖蘭帶了成國公身邊的吉祥回來。”
謝姝寧已經隱約猜到,聞言微微一頷首,吩咐着“讓人去催一催鹿大夫。直接領着到這兒來”,一邊掀簾而入,朝裡頭看了一眼。
炕上躺着個人,圖蘭就魂不守舍地坐在炕沿,連有人進來也不知。
謝姝寧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沉聲同冬至說話:“立刻就派個人去成國公府。務必將這件事親自告知。”
冬至點頭,先行退下。
謝姝寧深吸一口氣,重新走進裡頭,輕輕喚了圖蘭一聲。
圖蘭卻恍若未聞,在她喚第三聲之際。方纔似大夢初醒一般轉過頭來看她,滿臉都是淚。晶瑩的淚珠自眼眶中撲簌簌滾落,她哭道:“小姐……”像走失後重逢母親的小兒,哭得傷心欲絕。
從圖蘭跟着她遠離漠北奔赴京都時開始,圖蘭就從來也沒露出這樣的模樣過。
謝姝寧緩步走近,俯身察看吉祥的傷勢。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隻手,不由得睜大了雙目,愣在原地。
圖蘭哭着來拉她的手,“小姐,他的手會不會好?”
“鹿大夫馬上就到。”謝姝寧不忍注目,安撫地拍了拍圖蘭的肩頭。
話音落,鹿孔揹着藥箱三步並作兩步,帶着外頭的寒意一頭栽進東次間。
他看到吉祥的傷勢,也驚了一驚,旋即面上漸漸流露出遺憾之色來。
謝姝寧便同圖蘭道:“鹿大夫來了,我們先去外頭候着,你先同我說一說,究竟都出了什麼事。”
圖蘭怔怔的,一步三回頭地望着躺在炕上的吉祥,好容易纔跟着謝姝寧去了隔壁說話。
她心神不寧地將先前在東城發生的事同謝姝寧複述了一遍,一顆心仍舊牽掛在吉祥身上,神色萎頓。
謝姝寧勸慰了幾句,將她留在屋內,獨自站在天光底下長嘆了一聲。
細雪漸漸紛飛,她再次派了個人前往南城燕家。
這件事,興許只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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