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盛京,迎來了一場大雪,揚揚灑灑,自昏暗混沌的天宇席捲而至。
寒意料峭,明明是熱鬧的時節,盛京城裡卻反常的緘默無聲。
除了嗚咽狂卷的寒風,家家戶戶門庭緊閉,好似隨着這場大雪進入一片死般的靜寂。
無論是公卿伯爵之家,還是升斗百姓之戶,白綾皆懸覆門前,偶爾幾聲悲泣夾着料峭寒意從白牆黛瓦內傾瀉而出。
除夕夜,紫禁城內發了喪鐘。
太子與六公主,薨了。
太子薨,天下守喪。縱然新年,也無人敢掛出喜慶顏色觸皇家的黴頭。
向來守衛森嚴的深宮裡一下子死了兩個主子,盛京城裡一時間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位於八燈巷的建安侯府更是一片死寂蕭條之景,外大門屋檐下高吊着兩個“奠”字的白燈籠,在寒風中飄飄蕩蕩。
六公主的生母靜妃正是建安侯府的長房嫡出大小姐。
據說她因悲痛過度,當場昏厥。
太后不忍,召了建安侯府當家林老太太入宮寬解。
卯正初,一輛華蓋青幃馬車從皇城緩緩駛入八燈巷的巷口,須臾,便入了建安侯府的側門。
位於建安侯府西側的榮壽堂瞬時燈火通明。
一名身穿素青色繡銀紋樣圓領直身錦袍的中年男子侯在正屋門外迎接,原本肅穆陰暗的臉色在看到院子外出現的白色身影時頓時變得急切起來。
“母親?到底如何了?”他疾步上前,眸中的情緒似悲痛又似興奮。
他正是建安侯林琨。
身穿素銀織錦滾白狐腋毛大氅的林老太太覷了眼長子,沒有答話,由丫鬟翠泠扶着,緩步入了正屋。
建安候只好暫時斂下心緒,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翠泠幫林老太太解下銀鼠皮大氅,露出內裡的明紫色寬袖吉祥如意紋對襟褙子,那是匆忙間尚未來得及換下的常服。
林老太太雖面露疲態,一雙眼睛卻森冷凌厲,令人膽寒。
建安候雖心焦氣躁,也不免安靜垂首,立於一旁。
屋正中的鎏金異獸紋銅爐燃着銀炭,散發出陣陣暖氣。
小丫鬟立刻端來潤瓷浮紋茶碗盛着的薑茶遞到林老太太嘴邊。
一碗薑湯下肚,暖意從腹部直往四肢百骸流竄,熨帖了林老太太不知是被真相還是寒風凍涼的身子。
“你們都先出去吧!”林老太太終於緩緩開口。
丫鬟們答“是”,恭順地退了出去。
碩大的堂屋裡只剩下建安候母子。
林老太太在黑檀木塹水波紋的椅子上坐下,手中不停捻動着紫檀佛珠,幽幽道:“太子與三公主素來感情篤深,除夕夜,太子帶着六公主避開宮人登高去看城外花燈,誰知雪天路滑,兩人不小心皆從高處摔落,等宮婢們聽到慘叫聲趕來時,已經無救了。”
建安候的心“咯噔”一跳,六公主如今七歲,太子也不過十二,二人皆是最受聖寵的龍子龍孫,平日裡宮婢們看的緊,太后皇后更護得厲害,一點磕磕碰碰都不曾有過,此次怎會如此鬆懈,又恰巧釀成大錯?
“依兒子看,此事恐不是意外,而是人爲。”
林老太太並未應聲,而是反問道:“你可知除了中宮太子,皇上還有哪幾位皇子?”
“端貴妃所出二皇子,玉貴人所出四皇子,敬嬪所出五皇子,宛妃所出七皇子,以及大姐所出的三皇子。”建安候一五一十地回答,同樣也在心中暗暗琢磨,太子出事,得益最多的到底是誰?
中宮周皇后子嗣艱難,三十高齡才冒險產下太子,太子一死,周皇后心念俱灰,必斷其脈,再無奪嫡希望。
“端貴妃賀氏外家勢力龐大,自古立嫡立長,大皇子早夭,太子薨了,二皇子的希望便最大,難道是她?”建安候喃喃開口。
林老太太還未表態,他便自行否決道:“不會,賀氏外家在西北擁兵自重,固封爲王,皇上早對其忌憚不滿,在朝堂幾番警告示意,似要奪其兵權,又豈會立二皇子爲儲君擴大自己的威脅?端貴妃不是無腦之輩,想必也懂得什麼叫物極必反,斂其鋒芒,否則也不會讓二皇子從小習音律,背詩書。”
而後又沉吟片刻,緩緩道:“四皇子生母出身卑賤,五皇子六皇子又太過年幼,根本沒有爭儲可能,那只有……”
說着,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看向林老太太,眸中的錯愕和震驚在林老太太平靜如波的眸光下顯得格格不入。
林老太太閉上眼睛,不願去看他的神色,手中的佛珠捻動得越發快了。
三皇子的生母便是六公主的生母靜妃,建安候林琨的嫡姐——林月華。
“她竟然捨得?”建安候還是不信,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嫡姐林月華從小又是和善綿軟的性子,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林老太太還是閉着眼,只覺得這屋子暖氣氤氳,但周身一片冰涼蝕骨。
她想起嫡女毫無悲痛歉疚的面孔,高鼻雪膚,明眸善睞,薄脣湊到她的耳邊,輕聲道:“我用娡兒的命來換取臨兒的前程,值!”
雖然心痛當年那個良善溫婉的嫡女變成這樣的蛇蠍毒婦,也心痛乖巧溫順的外孫女小小年紀命喪黃泉,但她卻不得不承認,月華的犧牲是對的,用六公主的命來換取三皇子和建安侯府的未來的確值!
在外人看來,身爲六公主生母的靜妃,不可能會是此事的始作俑者,因爲沒有誰惡毒到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忍心殺害,更何況月華先前那樣疼愛六公主,沒有絲毫預兆!就連她這個做母親的,若不是親耳聽說,也斷不會相信。
但月華就是靠着這份“不可能”,爲三皇子爲建安侯府爭取到了絕佳的利益。
“捨得,捨得,有舍必有得。這世間種種,要得到一些就必須失去一些。”林老太太終於睜開眼眸,那眸子像是淬了一層毒液,令人發憷。
建安候如鯁在喉,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再說。
逝者已矣,追究無益。
“太子逝,朝堂的黨派格局很快就會發生變化,現在是最關鍵的時期,你在朝堂雖不受官家重視,但也要注意慎行守備,莫要結黨營私,叫人抓去了把柄,毀了建安侯府百年基業。”
林琨雖承襲了建安候的爵位,在朝廷卻只撈了個通政司參議的官職。
不過不受重視也有不受重視的好處,從大燕開國來所有的公侯伯爵,或因擅作威福或因恃寵而驕而被君王削官奪爵,抄家滅族。只有建安侯府百年屹立不倒,這其中與他們爲人處世低調謹慎,避其鋒芒大有相關。
如今靜妃犯下這等謀逆大事,雖沒有證據,難保官家不會疑慮,建安侯府若有一步行差踏錯,百年基業就會毀於一旦。
這是一場博弈啊!
建安候擦了擦額角滴下的冷汗,恭謹道:“兒子謝母親教誨。”
“成國公府那邊想必很快便會來打探消息,我就不出面了,你且注意言行,還有,目前尚不可讓筠兒知曉此事。”
筠兒便是建安侯夫人陸氏。
成國公府與建安侯府世代聯姻,林老太太和建安候夫人都是成國公府出身,是姑侄。
“兒子曉得,母親且放寬心,萬要注意身體,莫要動氣,傷了本。”
林老太太揮揮手,示意建安候退下去,顯然是乏了,宮中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心力交瘁。
建安候恭順退下,走到門外時,突聽林老太太道:“六公主自小養在太后身邊,深得太后喜愛,如今仙逝,太后深感痛心,恐要從各府選個貼心的丫頭陪伴左右,就算不能承歡繞膝,這被太后教養過的身價也會大不相同。”
建安候瞬時明白了林老太太的意思。
爲了個太后伴侍的名額而苦苦相爭的建安侯府,一定不會是想要叛謀奪權的逆臣賊子。
只是,林月華尚能犧牲自己親女,焉知不會利用外戚侄女?
進了宮,榮耀是有,未嘗是福。
建安候滿腹心思,斂眉離去,屋子裡只餘下鎏金異獸紋銅爐發出的嫋嫋暖氣和林老太太幾不可聞的嘆息。
雲破初曉,天漸漸亮起來,好似在黑沉沉的天幕間鑿開一道縫,有光亮直直照射進來。
沁芳閣院內的紅梅被風雪吹落,落在白雪皚皚的地上,點綴着單調。
林昭言睡在內屋櫸木造的架子牀上,眼睛卻半睜着,透過半開的菱格窗牖,看外面風雪悲鳴。
太子薨了,六公主也薨了,跟夢裡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
有寒風透過窗牖吹進來,她露在錦被外的手臂便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卻也不知是寒意還是後怕。
如果夢裡的事情屬實,那害死太子跟六公主的……
林昭言越想越覺得膽寒,從心底透出的涼意沁透骨血。
內屋的簾子一挑,丫鬟們端着銅盆、巾帕、衣物等魚貫而入。
一名身穿縞色繡銀白玉蘭花素色小襖,頭戴素白絹花,眉清目秀的丫鬟緩步走到架子牀前,輕聲道:“姑娘,卯時三刻了,該起牀了。”
這是她的大丫鬟曼雙。
林昭言斂下思緒,由曼雙服侍着下了牀,嘴裡不忘問道:“祖母可曾回來了?”
曼雙接過侍立丫鬟手中的白瓷雕花繪蓮葉紋杯子,遞給林昭言,回道:“今兒個卯正初回的,想必是乏了,已經吩咐各房姑娘不用去請安了。”
是寒冬,杯中的蜂蜜糖水有些涼了,衝到肚子裡溫溫涼涼,如同那個夢,令人反胃。
如果夢境是真的,那麼身爲靜妃生母的林老太太,一定是知道了太子和六公主死亡的真相。
回想林老太太這麼多年來爲了家族利益而犧牲掉的孫子孫女的婚姻未來,她就知道六公主的事情林老太太一定會徹底爛在肚子裡。
曼雙將素帕放在溫水裡浸溼,又絞乾了替昭言細細擦臉,嘴裡道:“宮裡出了大事兒,五姑娘那廂卻好全了,林媽媽說夫人讓您請安前先去青杏閣陪着不是,那書也就不必抄了。”
林昭言輕輕頷首。
五姑娘林若言,一月前去董丞相府赴宴,卻不慎跌落荷花池中,天寒地凍,雖及時救了上來,卻也着實大病了一場。
其實早在林若言出發前,她就隱約不安,直覺有禍事發生。
她勸林若言不要出門,說她恐會有災禍,卻被她罵烏鴉嘴,還被林三太太教育要“若行寡言、慎備自守”,罰她抄了五十遍《女戒》。
穿越八年,這樣的事情已經不在少數,好像是從她有一次落入荷花池被救起後,她或是做夢,或是觀相,便能預知未來發生的事情。
有時只是囫圇個大概,有時卻能像此次太子被謀殺一樣,將事情的始末前尾瞭解個透徹。
前世今生她都從未學過《周易》之術,對於突然擁有這樣未卜先知的能力,她除了震驚,更多的則是隱瞞。
反常即妖,這事若被他人知曉,難保不會招來禍事。
善意的提醒,已是她所能及的最大幫助。
曼雙挑了件月白色繡折枝玉蘭花交領小襖給林昭言穿上,下着一條素白綾雲細折兒長裙,外罩一件淡黃繡百柳細絲兔毛滾邊比甲,邊細細替她扣上金絲盤扣,邊道:“天家的主子們薨了,這守喪大約要三個月,幸好姑娘的衣衫都是素色,也不用額外去做幾件。”
曼雙盤好衣釦,伸手替林昭言拂了拂衣褶兒,見她沒什麼表情,又笑着道:“姑娘穿素色其實很好看。”
林昭言扯了扯脣角,她知道曼雙不過是寬慰之詞罷了。
她這原主的長相清麗素雅,穿素色雖不怪異,卻會顯得整個人更清湯寡水,沒有什麼存在感。可無奈五姑娘林若言偏愛豔色,赤橙黃綠藍靛紫,每一種花色都能將她嬌豔的小臉襯得更加光彩照人。林三太太也樂得心愛幺女打扮的光鮮亮麗,府中每季按例發放布匹,林三太太總是先僅着五姑娘挑,輪到她的時候,便只剩下些素淡的顏色了。
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林三太太的偏心,讓她有時候都懷疑這原主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
林昭言坐到梨花木雕纏枝蓮花梳妝檯前,被打磨的光滑的銅鏡內照出一張白嫩小臉。
十二三歲的年紀,彎彎的柳眉,碧波湖水般的眼眸,皮膚白皙,脣紅齒白,看着恬淡溫和,眸中卻藏着冷意。
回想到八年前剛穿到這位年僅五歲的侯府三房嫡長女身上的時候,是深冬,原主生了重病,足足一個月,除了治病的大夫外就沒有一個人來看她。
那個時候她就明白自己今後的路任重道遠,後來不是沒有努力過,可所有的努力都在瞭解建安侯府背後的齷齪時化爲烏有。
再寵愛又如何?就如同六公主,當與家族利益沾邊的時候,還是會毫不留情地把你推出去,讓你跌落深淵,萬劫不復。
她林昭言雖不是冷血無情之輩,但也絕不會傻到在沒心沒肺的人身上白費力氣。
這時候,石青夾棉竹簾一挑,也是一身素白裝扮的曼華進了屋,“姑娘,時辰到了,七姑娘在堂屋等着您一道兒去給夫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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