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伽羅不動聲色的將紙團重新揉起來,路過一戶人家門前的火把時,手指一彈,玉米粒大小的紙團飛入橘紅色的光團中,無聲無息的化作了灰塵。
“大奶奶,小心腳下,今個兒人估計有很多,難免會有衝撞,”
劉虎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按在腰間,身子對外,異常警戒的看着四周,嘴裡卻低低的說道:“或許還會有宵小之徒,大奶奶——”
顧伽羅隨意的看着街面上越來越多的百姓,淡淡的回道:“你不必擔心我,我雖是個婦人,可也不是什麼手無縛雞力的柔弱之人。倒是孟主簿和周先生兩家的家小,須得多加看護。”
人是她帶出來的,她必須確保人家的安全,尤其兩家還帶着孩子,更不能有什麼閃失。
“……是。”劉虎猶豫了下,大爺交代給他的任務是保護好大奶奶,至於孟、周兩家的家眷,自然也要全力保護,但大奶奶的安危卻是最要緊的。
不過見顧伽羅如此堅持,劉虎還是甕聲甕氣的應了一句,然後擡起手,給分佈在四周的護衛們打了個手勢。
朱氏跟着顧伽羅身後,她沒有聽清顧伽羅和劉虎的對話,卻看到了劉虎的小動作。
她眯起眼眸,目光轉動,果然在歡慶的百姓中發現了幾個精壯的身影,那些人雖也穿着彝族的服侍,但無論是身材還是長相,根本不像夷人。
這、就是齊家赫赫有名的‘齊家軍’?
朱氏偏過頭,對身側的侍婢低聲說了兩句。
侍婢點了下頭,而後便悄悄的退了出去,混入兩側舉着火把的百姓中。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段氏一手拉着兒子,一手牽着女兒,冷眼瞧着這一幕,臉上浮現出糾結的神色。
“阿孃?”孟家小女兒擡起頭,淺淺的眉毛皺在一起,略帶委屈的說道:“疼!”
段氏這才發現自己一個走神,竟捏疼了孩子們。
她趕忙鬆開手。捧着女兒嫩呼呼、肉嘟嘟的小手吹了吹。跟女兒陪着不是:“都是阿孃不好,弄疼囡囡了,阿孃給囡囡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哦。”
孟家小囡甜甜一笑,點了點小腦袋,軟糯糯的說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眼角還掛着兩顆大大的淚花兒。
其實她早就不疼了。要的就是母親的關注和寵溺。
段氏自然也清楚女兒在撒嬌,但看到女兒軟萌的可愛樣子。心早已軟成一團,捏了捏女兒肥嘟嘟的蘋果臉,她眼中閃過一抹堅毅。
不管如何,她都要守護好她的一雙兒女。不許任何人傷害他們!
“嘿~~”
“喲~喔~”
走出衙前街,人越來越多。
正如朱氏所言,火把節這日。不管男女老幼、無論漢人夷人,都穿着節日的盛裝。手舉火把,從家中齊聚到一起。
鮮紅的火光不但照亮了黑夜,也映出了人們發自內心的歡愉笑臉。
四周鼓樂聲聲,葫蘆笙、四絃琴、竹笛、嗩吶各種樂器歡快的響着,還有人忍不住發出呼喝聲、歡呼聲。
顧伽羅還沒有走到主會場,便感覺到了熱烈的節日氣氛。
“大奶奶,小心!”
劉虎已經將火把交給了身旁的護衛,他扎着兩個胳膊,背對着顧伽羅,小心翼翼的守護着。
顧伽羅‘嗯’了一聲,環視了下左右,發現東街中心已經圍了一堆的人,這些人穿着各色的服侍,彝族、白族、壯族等等好幾個少數民族,當然還有許多一起慶賀的漢人。
“孺人,咱們進去吧,儀式馬上開始了,前頭能看得清楚些。”
朱氏湊上來,扯着嗓子喊道。不能怪她失儀,現在四周全是人,談話聲、說笑聲,還有不遠處的鼓樂聲交織在一起,哪怕是站在近前,聲音略小些都聽不到。
顧伽羅也大聲回了句:“好!”
劉虎表情愈發凝重,一個轉身,來到前方爲顧伽羅開道。
顧伽羅頭一次跟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摩肩擦踵,步子邁得稍大一些便會跟人撞上,她很不適應。
不過四周百姓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喜悅感染了她,讓她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極力忍着與人擠來擠去,顧伽羅緊跟劉虎,快步穿過人羣,來到了會場最中心。
烏撒城內有頭有臉的人基本上都到齊了。
馬仲泰的父親,以及曲、羅、顏、楊、安幾家的家主早已站在了青松火把前,等待儀式的開始。
而幾家的女眷則穿着華美的衣飾站在人羣的最前排,她們三五湊在一起,小聲的談論着什麼。
顧伽羅的出現,讓幾人有一剎那的安靜。
說起來,齊謹之夫婦到烏撒也有兩個月了,她們剛到的第二天,烏撒六大家族的主母便給後衙送了拜帖。
只是顧伽羅出於謹慎,沒有立時答應,緊接着齊謹之鬧出了‘京觀’的事情,大大殺了幾大家族的威風。
雖然表面上齊謹之只是跟馬家一家結了死仇,但六大家族在烏撒經營幾十年,彼此間不能說休慼與共,卻也是代表着同一利益團體。
通俗說,他們六家是烏撒的地頭蛇,如今馬家卻被一個京城來的毛小子打了臉,其它幾家也跟着沒有光彩。
再加上齊謹之很快就帶着人下鄉‘剿匪’去了,顧伽羅緊閉門戶,輕易不外出,更不隨便待客。
幾大家族的主母意思意思的投了拜帖,被婉拒後,也就撩開手,不再理睬顧伽羅。
今天還是幾家主母第一次見顧伽羅,結果卻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下,大家多少有些不自在。
其中一個身體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婦人,猶豫了下,還是笑着迎了上來。
“這位便是顧孺人吧?妾身楊門馮氏。見過孺人。”中年婦人微微欠身,行了個福禮。
顧伽羅眸光一閃,趕忙伸手虛扶了下,“馮太太客氣了,早就聽說楊典史家的太太出身益州望族,今日見馮太太這形容模樣,果然名不虛傳。”
中年婦人。也就是馮氏臉上的笑容一窒。心中暗暗生出幾分警覺。這顧氏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而緊跟在顧伽羅身後的朱氏,眼中也閃過一抹隱晦莫名的光,再次看向顧伽羅的時候。隱隱帶着幾分冷意。
好個顧伽羅,消息竟這般靈通,連二三十年前的破事兒也能查得出來。
更讓朱氏不喜的是,顧伽羅輕飄飄的一句話。就點破了馬家和楊家的恩怨。
在對抗外來者的時候,六大家族自然是一致對外。
可他們之間卻不是和諧如一家。彼此間也有競爭、矛盾乃至是仇怨。
就拿馬家和楊家來說,這兩家都是烏撒的老牌大族,一個是苗人,一個是漢人。都是在高祖年間發跡、興盛。
幾十年來兩家爭鬥不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二十年前。烏撒還沒有眼下這麼混亂,楊家因是漢人。與朝廷派來的知縣關係莫逆,楊家大少爺楊思明經由知縣推薦做了烏撒的典史,成爲烏撒縣衙的二把手。
一時間,楊家的風頭蓋過了其它五大家族,馬家也被死死的壓在了下頭。
但沒過幾年,知縣調離烏撒,馬家攀上了安南王府,又靠着親家拿到了鹽引,勢力發展迅速。
恰在這時,樑逆開始作亂,烏蒙六部大受其害,烏撒更是亂得不成樣子。
馬家聯合同是夷人的安家,一起打壓楊家,逼得楊思明主動放棄了典史一職,改由馬家的老寨主控制了縣衙。
朝廷派來的縣令數次被馬家算計,最後弄得沒人敢來烏撒,樑知府無奈,推薦馬仲泰做了縣丞,代理烏撒事務。
十多年來,馬家大肆擴張,儼然成爲六大家族之首,楊家礙於形勢,只得蟄伏,心裡卻牢牢記着當年的仇恨。
過去大家一臉和氣,哪怕心知肚明,卻誰也沒有點破。
可現在,顧伽羅當衆撕開了那層窗戶紙,楊家和馬家……這也難怪馮氏會變臉,朱氏會暗恨。
雖然朱氏不怕楊家,可在這關鍵時刻,楊家若是有了旁的心思,將會影響整個計劃啊!
“孺人說的是,馮太太最是個知書達理、慈愛厚道的人,妾身也敬佩得緊呢。”
朱氏笑着湊上前,給馮氏使了個眼色。
馮氏心下一凜,對上朱氏幽深的雙眸,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訥訥的說道:“朱、朱太太和孺人謬讚了。”
朱氏滿意的點了下頭。
顧伽羅卻在暗自計較,唔,馮氏這句話裡,竟是把朱氏放在了她顧伽羅的前頭。也就是說,在馮氏等一干貴婦心目中,朱氏纔是烏撒第一夫人哪。
而她顧伽羅……估計只有‘呵呵’二字了。
馮氏原本是過來示好,順手送顧伽羅一個人情。
有了這一節,她沒了方纔的興致,怏怏的站在旁邊做起了佈景板。
反倒是朱氏接過話頭,引着顧伽羅和幾位貴婦相識。
彼此打過了招呼,寒暄了幾句,氣氛緩和了許多。
幾位貴婦驚訝的發現,面前這位京城來的貴女,竟然對她們的情況非常清楚。
朱氏只說一個‘安家’,顧伽羅便直接點出了安家與水西安家的關係,並且很是隨意的將安家幾個子侄挨個兒稱讚了一番。
那模樣,分明就是對安家的事務瞭如指掌。
更讓大家驚異的是,顧伽羅居然還會說一些日常的彝語、苗語,西南官話更是極爲流利。
“孺人,您有心了。”
就是和朱氏最親密的安家主母展氏也忍不住讚了一句,心中更是豎起了大拇指。
這纔是真心想融入西南的做派啊,而且最讓展氏滿意的是,顧伽羅看她們這些‘夷女’的時候,眼中並無鄙夷、嫌棄的神色,言談間也一派和煦,沒有刻意討好,也沒有故意蔑視,而是以一種平等的心態對待。
齊顧氏,果然與那些酸腐的漢家貴婦不同,不愧是齊謹之的妻子!
展氏默默給出了評價,面兒上卻仍是淡淡的。
“阿姑!”
阿卓從人羣中擠了進來,一把抱住了展氏的胳膊,親暱的招呼道。
她與展氏不是嫡親的姑侄,只是同族,不過展氏未出嫁前,與阿卓的母親關係極好,兩家也比尋常族人親近。
“你個猴兒,小沒良心的,來烏撒也不說先來瞧瞧阿姑?”
展氏伸手戳了下阿卓的額頭,笑罵了一句,“瞧這一頭的汗,你又跑到哪兒野去了?”
阿卓笑嘻嘻的說道:“我這不是想給阿姑一個驚喜嘛,再者,我來烏撒,可是有要緊的大事,不能因私廢公。”
一邊說着,一邊故意拿眼睛去瞟顧伽羅,顯然,她所謂的‘大事’,與顧伽羅有關。
展氏皺了皺眉,略帶擔心的問道:“阿卓,你沒闖什麼禍吧?”
這個侄女向來單純,脾氣又急,很容易被人利用。
展氏垂下眼瞼,掩住眼底的不虞。
“哎呀,阿姑,我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闖禍?”
阿卓不滿的嘟起嘴,“您就放心吧,我這次是真有正經事。”
展氏張了張嘴,還是什麼也沒說。眼下就不是談話的場合,待火把節的儀式結束後,她再好好跟阿卓聊聊。
朱氏不禁有些尷尬,她能糊弄阿卓,卻騙不過展氏,只希望這次的計劃能順利進行,如此,即便展家發現了真相,也不敢對她怎樣!
就在這時,四周的鼓樂聲暫時停了下來,衆人紛紛閉了口,齊齊看向正中心的青松。
儀式正式開始。
只見兩個男人帶着古怪的面具和草帽,頭上插着野雞羽毛,身上披着‘山草衣’,他們手裡提着銅鑼和扇子,按照韻律敲着鑼。
“這是大鑼笙舞,只有似火把節這樣的盛大節日纔會跳。”
朱氏一面隨着節奏舞動身體,一面‘好心’的幫顧伽羅解釋。
顧伽羅頷首,左右看了看,發現衆人都跟着前頭兩個男子一起跳起舞來,嘴裡還是不是發出‘羅哩羅’的吆喝聲,剛剛沉寂下來氣氛瞬間又被點燃。
顧伽羅入鄉隨俗,學着大家的模樣,也舞動起來。
一曲跳罷,祭師一番誦唸,然後高舉火把,走到青松近前,將那堆成寶塔樣的柴草點燃。
朱氏眼中閃出詭異的亮光,悄悄往後退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羣中。
顧伽羅忽的一陣心悸,有種不祥的預感,她下意識的扭頭去找朱氏,卻剛好看到她消失的背影。
“轟~”
猛然一陣劇烈的爆炸聲,會場中心發出一團耀眼的紅光。
“啊~~”
“救命啊~”
“着火了,來人啊,快來救火啊!”
慘叫聲此起彼伏,原本和樂、喜慶的會場瞬間變成了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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