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闕與寺明勾肩搭背地出了青樓, 兩人多喝了幾杯酒,臉紅紅的,走路都有些飄飄然。我悻悻然地跟在後面, 心情全被李裹兒那破事給攪渾了, 叫人直想弄死她!
“我跟你說啊, 那叫綠茵那娘們也就臉好看些, 若說風情, 還是玉梨姑娘更勝一籌!女人嘛,就要這般膚白腰細的才……”
口若懸河地說到一半,阿史那闕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愣愣的望着不遠處, 雙腿像是被釘在原地般,無法再前進分毫。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見隔着一條街的人馬, 上官靜一身緋紅的胡服, 長髮披散,鬢角編織了幾條細長的小辮, 做突厥女子打扮,此時正滿面寒霜地望着阿史那闕,目光冷冽。
“誰說她不在乎你的?這不是來了!”我捶了捶阿史那闕的肩膀,笑道:“還不快過去!”
阿史那闕立刻就酒醒了,裂開嘴傻笑了片刻, 跟個毛頭小子似的朝上官靜飛奔過去, 期間還被雜貨攤子絆了個趔趄……誰知剛飛奔到老婆大人面前, 上官靜直接一拳打在阿史那闕臉上, 揍得他鼻血橫流。
阿史那闕‘嗷嗚’一聲, 正要炸毛,卻看見上官靜眼角溼紅, 兩行清亮的水痕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阿史那闕愣了,捂着鼻子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那一瞬上官靜的眼神極其複雜。她的嘴脣倔強的抿着,但是溼紅的眼裡卻滿是失望和痛楚,簡直比當初捅李隆基一刀時還要痛苦……
那無聲的質問令阿史那闕心如刀絞,他狠狠地朝我這裡扔了個眼刀,似乎在責怪我出了個餿主意。然後他伸開雙臂,將上官靜摟在懷裡。
上官靜死命掙開,阿史那闕又鍥而不捨地抱住她。上官靜拳打腳踢,每一拳每一腳都帶着濃濃的怒意,揍得阿史那闕幾乎內傷,嘴角溢出血絲來,他卻一聲不吭地承受着,無論如何都不肯再放開懷中人,死也不放開……
阿史那闕有一股野蠻的狠勁,或許,只有股狠勁才能壓得住上官靜的倔。
不知阿史那闕跟上官靜說了句什麼,亦或是上官靜打累了,阿史那闕將頭輕輕擱在她的肩膀,而她則將臉埋進阿史那闕的胸膛,兩人不顧行人側目,堂而皇之地靜靜擁抱着。
寺明臉上的酒暈還未褪盡,他遠遠望着阿史那闕和上官靜,眼中竟然還生出幾分豔羨來。
我伸手在寺明眼前晃了晃,笑道:“讓他們小夫妻鬧去吧!送你回倭使館?”
“不回,想再逛逛。”寺明嘆了聲,跟着我往回走。
路邊的煙柳朦朧,天空中點綴着幾隻花花綠綠的風箏,街上吆喝聲正濃。我見寺明不說話,便打趣道:“方纔看得那麼入神,是想起自己的妻子了?”
寺明愣了愣,忙擺手道:“鄙人還未成親!”
我有些訝然,疑惑道:“你條件這麼好,又是皇子,怎麼可能還沒成親?”
“我不想,加之天皇病逝,也不合時宜。”寺明頓了頓,忽然極爲認真地看着我,帶着些許忐忑問道:“那小珂呢?你……成親了麼?”
“沒有。”我自嘲道:“都是大齡女青年了,沒人要啦!”
寺明想也未想,大聲道:“有的,我要!”
真是應了那句話:不作死就不會死!我怔愣地看着寺明,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寺明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面上的紅暈更濃了,卻依然期許地望着我,又重複一遍:“我要的。”
我汗顏,有些無法直視寺明那雙充滿期待的鳳眸。半響,我低頭苦笑道:“我喜歡過一個人,但,他就要和別的女人定親了。”
“是那個姓程的將軍嗎?”寺明眼中的光彩黯了黯,卻固執道:“他不珍惜你,但我會。”
有很多事是外人不懂的……我搖搖頭,正要說什麼,卻見旁邊忽地伸出一隻強健的臂膀來,將我猛地往旁邊一拉,圈進懷裡。
溫暖的懷抱,強有力的心跳,鼻腔裡都是熟悉的味道,我有些愕然。
“離開她。”程野面無表情地說道,帶着敵意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寺明。
聞言,寺明緩緩收攏摺扇,眯着狐狸般的眼睛道:“將軍,是以什麼身份命令我?駙馬?”
程野一噎,在言語上他是佔不到上風的,但也不能大庭廣衆之下揍倭國皇子。他沉默,直接拉着我便走!
與此同時,街角處那幾個奉太平之命,暗中保護我的內侍見狀,忙起身跟上,雙手下意識的按在腰側的刀劍上……
程野的手宛如鐵鉗般,攥得我生疼!我一邊騰出一隻手來朝內侍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妄動,一邊疼的直吸氣:“嘶——!疼疼!放手!”
程野手上的力道鬆了鬆,卻固執地不肯放開我的手,彷彿一放手我就會消失似的,一路將我拉進將軍府。
將軍府不大,房舍也有些舊了,空蕩簡樸,屋中連個貼身伺候的丫鬟也沒有,但收拾很整潔乾淨。
程野一腳踹開房門,將我拉了進去。我使勁地甩了甩手,有些不耐煩,程野一怔,回過神來,緩緩鬆開了攥着我的手。
我解開護腕一看,腕上果然紅彤彤的一圈,火辣辣的疼。
程野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來碰我的傷處,被我不動聲色的躲開。
現在的我就像是一隻渾身是刺的刺蝟,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也許是我過於生疏冷淡的態度刺傷了程野,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觀察我半響,程野才低聲道:“你的手,要上藥。”
“不用,我沒這麼脆弱。”我尋了條凳子坐下,低頭擺弄着護腕,嘲諷般道:“程將軍,咱們現在可算是政敵,你這般關心我,難道不怕被細作發現了向李隆基告密?”
“你大哥那事,對不起。”程野道:“現在不會了,我現在擁有的一切,足以和李隆基抗衡。”
我沒想到這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會拉下臉來跟我道歉,我知道當初薛崇訓的死跟他無關,我沒怨過他……但他現在這副低聲下氣的樣子讓我無所適從,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心軟了。
我煩悶地扒了扒頭髮,淡淡地應了聲:“哦。”
程野向前一步,試探地摟住我的肩膀,“長安將有大變,從今天起你便住在我這,我保護你。”
我眉毛一挑,炸毛道:“憑什麼?!我要去找上官靜!找寺明!不住這!”
“不許再去找那個倭人!”程野一本正經,認真道:“他對你不懷好意。”
我怒極反笑,一把推開程野。程野一時沒有防備,竟然被我推得後退一步,有些怔然地看着發怒的我。
我冷笑道:“你有什麼資格管我,程駙馬?”
程野堅毅的眸中第一次浮現出受傷的神色,又有些愧疚,他嘴脣幾度張合,軟聲道:“我不會娶她的,我拒絕了。薛珂,你能不能再忍耐幾天,只要幾天便好!”
幾天之後,風雲異變。韋后和李裹兒當庭擲死忠言逆耳的許州參軍燕欽,公然反抗皇權,試圖越俎代庖取代李顯即位,成爲引爆朝廷的導火線。
所以這幾天纔是最關鍵的時刻,我不能心軟!不能放鬆警惕!不能在關鍵時刻出岔子!
我強忍住心痛,嗤笑道:“程野,女人最輸不起的,就是等待。”
程野胸膛急劇起伏,他不顧一切地擁住我,用緊到骨骼發疼的地步,自語般道:“你愛我……”
“現在不愛了!”
“你愛我!”
“不愛了!”
程野有些不可置信,眼球拉出紅血絲,彷彿在一瞬間被擊潰堅固的城牆般,他後退一步,有些哽咽地喃喃道:“我不明白……怎麼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我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肉裡,靜靜地回視他。
程野用手胡亂搓了搓臉,再擡起頭時,眼睛依舊發紅,卻恢復了平時那張冷漠的面孔,淡淡道:“我不會放手的,薛珂!你在這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
子時,院牆外傳來了三聲貓頭鷹的叫聲,那時白天我與內侍約定好的暗號,看來事情已經辦妥了。
我換了白天那身鬆綠的男裝,鬼鬼祟祟地開門出去,剛走到院子裡,便聽見身後傳來一低沉的嗓音:“你去哪兒?”
被逮了個正着,我也不惱,回過頭來對程野面無表情道:“想知道的話,就跟過來吧。”
城郊的破廟孤零零聳立在雜草深處,屋頂漏光,牆壁透風,慈眉善目的石佛上掛滿蜘蛛網。外頭時不時傳來幾聲怪異的鳥鳴,在深夜裡聽起來毛骨悚然。
破廟裡捆糉子似的捆着一個女人,被破布堵住的嘴裡發出聲聲嗚咽。程野跟在我的身後,藉着微弱的火光見到那女人,頓時愣了。
那女人穿着華貴的繡金裙裳,雖然被黑布矇住眼睛,披頭散髮的模樣雖然狼狽,卻不損她原本國色天香的容顏,臉上的淚漬反而更添幾分我見猶憐的姿色。
此人正是安樂郡主,李裹兒。
我冷眼看着程野的神態變化,漫不經心地走過去,一手抓起李裹兒的長髮逼迫她仰起臉來,然後當着程野的面,擡手噼噼啪啪連甩了她十來個耳光!
李裹兒嬌豔的臉龐頓時一片紅腫,嘴角破皮流血,嗚嗚咽咽地哀嚎起來。程野像是失了魂般的看着我,眼神中帶了幾分陌生的神色。
這是替我慘死的大哥打的!我冷笑,心裡頓時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我甩了甩生疼的手掌,起身踹了李裹兒兩腳:這是對你搶我男人的報復!
李裹兒蜷成一團,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破廟裡有一口破損的水缸,裡頭有半缸水,我提着李裹兒的頭髮將她拉到水缸前,當着程野的面將她的腦袋摁進水裡!
李裹兒一嗆,在水中吐出一串水泡,拼死掙扎起來……那一瞬,連我自己都驚訝於我此時的殘忍!
強烈的恐懼和求生欲使得李裹兒猛烈地掙扎起來,我心下一狠,雙手並用死死地摁着她的腦袋,咬牙恨聲道:“這是替被你母女擲於殿庭石上、折斷頸項而死的忠臣,許州參軍燕欽所懲罰你的!”
李裹兒的掙扎漸漸微弱,我提起她的腦袋讓她呼吸幾口空氣,以免她不經摺騰死在這兒。待她呼吸夠了,我又猛地將她摁進水裡,如此幾次,李裹兒生不如死,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冷眼看着一臉震驚的程野,漠然道:“程將軍,這樣的薛珂,你還愛麼?”
程野渾身不可抑制地發顫,他側過臉抹了一把眼角,眼眶溼紅,然後大步過來一把擁住我,顫聲痛心道:“對不起,薛珂,對不起……”
我以爲他會怒罵、會悲哀、會絕望,卻萬萬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
我一怔,心中一片茫然。手中的力道鬆了,李裹兒無力地滑到在地上,虛弱地咳出幾大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