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金桐院。
衛長嬴一邊聽着管事的稟告,一邊卻分神算起了日子:“前兩日小叔子們怕已護送季神醫抵達鳳州了罷?也不知道父親的病多久能有起色?祖母和母親這會子還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呢……嗯,還有長風。”
一直到管事快說完了,她才留心聽了兩句,照着前頭一截後頭一段推測了事情經過,給了處置的話,將這管事打發了,下一個又上來遞了賬本。
如此忙到晌午——現在這樣忙碌的日子,衛長嬴已經習慣了。
她用過午飯,照例小睡,只是這日有點睡不着,就叫朱闌過來給自己捏一捏肩。朱闌捏肩的時候,衛長嬴慢慢啜飲着茶水,回憶上午所處置的各樣事情可有疏漏之處,挨個回想了一遍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妥當的,才暗鬆了口氣;又惋惜上午沒有什麼難辦的差事,不能夠以此爲藉口去上房稟告婆婆……順便可以看一看沈舒光。
記起上一回看到兒子越發的愛笑了,只聽聽他的笑聲就叫人心裡舒暢起來,小傢伙現下一天一個樣,眉眼越長越開,粉嘟嘟的說不出來的可愛——如此想着兒子,一盞茶不知不覺就見了底,衛長嬴放下茶碗,正要讓朱闌先住手,外頭廊上卻先響起了萬氏的聲音,是在問廊下守着的小使女:“少夫人小睡起了麼?”
萬氏是個老實人,老實人通常都不怎麼會掩飾情緒。所以衛長嬴立刻聽出她語氣裡掩不住的慌張,心下不由狐疑,忙揚聲道:“是萬姑姑來了?進來罷,我還沒睡呢!”
“少夫人沒睡?那可真是太好了。”萬氏聞言,擡腳進了門,掀起外頭的珠簾進了內室,也不待衛長嬴詢問,就忙稟告道,“少夫人,出大事了!”
衛長嬴之前聽着她聲音就知道是出事了,心也高高的提起,暗暗祈禱千萬不要是鳳州或西涼有什麼壞消息,面上卻沉住了氣問:“出了什麼大事?”
好在萬氏說的固然也是個壞消息,但究竟與衛長嬴的關係不很大:“紀王殿下被聖上斥責不孝不義,削去王爵,貶爲庶人!”
“怎麼會這樣?!”衛長嬴先是暗鬆一口氣,繼而詫異道,“先前紀王太后甍逝,紀王殿下與紀王后哀毀之極,純孝之名不是朝野皆知嗎?怎麼會被聖上斥責爲不孝不義?”
紀王因爲王太后的甍逝留京,內中貓膩,衛長嬴也有所知。這位主兒又不是傻的,生母爲他連命都搭上了,就算平常孝心一般,如今也該可着勁兒的表現表現……現在纔是九月初呢,衛長嬴方脫了嬸母的孝,紀王可是距離出孝還早、又不是孝期快滿心頭放鬆,怎會這樣的疏忽?
萬氏臉色驚慌的道:“婢子聽了一耳朵,彷彿是紀王殿下去年進京時,進獻給聖上的霞光霧月環上出了差錯!”
“這差錯出的也是巧了。”沈家的女婿出了事兒,做媳婦的當然要放下手頭一切之事到上房安慰婆婆,不過蘇夫人神情倒還平靜得很,將沈舒光抱在膝上,任憑孫兒好奇的抓着自己衣襟上的宮絛玩耍,淡淡的給媳婦們說明經過,“霞光霧月環是暹羅國的貢品,乃是以暹羅才產的霞石製成,此環望之猶如彩玉,在月夜之下能夠散發出淡淡的霧靄。即使在暹羅國,也是極爲罕見之物,爲王室所珍……紀王殿下派人收羅多年,統共也才湊齊了四對,去年進貢了兩對與聖上。”
劉氏就關心的問:“那,這兩對霞光霧月環怎的了?”
“聖上發現紀王殿下進貢的兩對霞光霧月環遠不如紀王殿下自己留下來的兩對好。”蘇夫人一哂,道,“這也還罷了,關鍵是聖上之所以會發現這一點,是因爲想拿這兩對霞光霧月環賞賜妙婕妤和鍾小儀。結果鍾小儀所得的那一對霞光霧月環上不起眼的地方,居然還有一道裂痕!這裂痕若在別處倒也罷了,偏偏就在螭龍之形的龍首與龍頸上……鍾小儀不敢怠慢,慌忙稟告聖上,聖上就打發人去紀王府索取另兩對霞光霧月環作爲對比……然後事情就這樣了。”
媳婦們面面相覷,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紀王自己留下來的霞光霧月環比進貢給聖上的好,這一點也許是真有的,可那都是去年進貢的了,怎麼現在才翻出來說?又或者說,衛鄭鴻要痊癒了,沈家不惜派了三個本宗子嗣去鳳州拜師,以確保季去病平安抵達——於是這時候,霞光霧月環的事情不早不晚的被發現了?
而且進貢之物,肯定是經過多人之手再三檢查無誤纔會呈上去。掌管內庫的侍者亦會反覆查驗無誤纔會記錄入庫……紀王再蠢,也不會把有分割龍首與龍頸裂痕的霞光霧月環進獻上去——還不如就獻完好的一對呢!
聖上內庫的管事也不可能連鍾小儀能夠發現的裂痕都發現不了……
這顯然是聖上覺得沈家本來就聲勢赫赫,如今親家又有振興之色,忌憚着沈、衛聯手坐大,先下手爲強來了。畢竟紀王留京的目的,聖上心裡豈能沒數?之前答應,也是有所考慮——太子妃不是姓劉?所謂感念紀王純孝那都是場面上的話,歸根到底還是帝王平衡之術。
但沈家聲勢本就不弱,如今姻親衛家也有復興之色,聖上卻又要擔心一個不留神,真叫沈家把紀王扶持上位了。
所以這才連衛鄭鴻是否真的能夠完全康復都等不得,立刻把紀王貶成庶人。既是對沈、衛的警告,也是預防萬一。
如今若是蘇夫人爲着女兒哭天喊地的,做媳婦的當然可以上前勸解,但蘇夫人冷靜自若的像是根本沒發生這件事情、或者這事情是發生在人家一樣。三個媳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靜了片刻,還是長媳劉氏道:“母親,如今二妹妹……可還好嗎?”
蘇夫人把沈舒光抓着想往嘴裡塞的宮絛小心翼翼的抽了出來,從旁邊果盤裡拿了個石榴給他抓着玩,這才道:“紀王被貶,王府當然是不能住了。但秀兒的陪嫁又沒動,如今也就是別院長年無人去住,一時間收拾不齊全罷了。橫豎聖上慈悲,固然是盛怒之下,也只是削了王爵……相比這一回的錯處,已經該慶幸了。”
她語氣不冷不熱的,媳婦們也吃不准她是爲女兒憤恨着故意說反話,還是真的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
次媳端木燕語試探着道:“二姐姐那兒既缺了東西,那咱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不意蘇夫人卻道:“她那邊才搬到別院,想來亂得很。你們去了反倒要她接待你們不說,如今那邊都還戴着孝,多有不便。”
“……那咱們送點東西過去?”端木燕語複道。
“這帝都市上什麼沒有?缺什麼他們不會打發人去買嗎?”蘇夫人淡淡的道,“行了,這事兒你們知道就好,叫你們來本也是告訴一聲……如今你們各去忙罷。”
出了上房,妯娌三個商議了幾句,到路口就分開各回各院了。然而衛長嬴沒走出幾步,卻有蘇夫人院子裡的小使女追上來,請她回上房去。
衛長嬴不敢怠慢,忙跟着小使女折回——就見蘇夫人仍舊在堂上,但沈舒光已經被抱下去了。連還不懂事的小孫兒都沒留下,下人就更不要說了,連陶嬤嬤都沒在,這陣勢顯然要說大事。
“你父親的身子要好了,這是件喜事。常山公這些年也不容易,你父親雖然病弱,然而素有大才,只可惜他身子不好,從前一直未能起來做事。現下季去病能妙手回春,瑞羽堂必然復興。”蘇夫人一見三媳回來了,也不多羅嗦,直截了當的道,“只是聖上久有忌憚我等閥閱之心,因着我的孃家是青州蘇,鋒兒他們兄弟又多,在帝都也薄有些聲名,聖上當初特意把紀王封得遠遠的。你大嫂、二嫂雖然也都是閥閱之女,然而一來她們在族內地位不如你在衛氏那樣得寵,二來,厲兒和實兒在咱們家被寄予的指望也不如鋒兒,這些你也清楚。”
衛長嬴點頭:“這回二姐夫被削去王爵,說來也是受了牽累。媳婦……”
“他被削了爵位也好。”蘇夫人倒沒有因爲女兒責怪媳婦的意思,輕描淡寫的道,“之前你們父親就派人勸說他回紀地去守孝,然而他就是不聽……如今成爲庶人,靠着秀兒的嫁妝安生過日子也是件好事。”
衛長嬴這才明白公公婆婆是真的沒有因爲女兒的緣故支持女婿奪位,倒是根本就不贊成紀王太后的犧牲以及紀王的野望。沉吟了片刻,就道:“聖上削了二姐夫的王爵,其實意在沈、衛二族。方纔母親不讓我們去探望二姐,媳婦揣測着是擔心聖上愈加不喜……只是聖意如斯,怕是咱們暫時不跟二姐來往,聖上還是不能放心。”
蘇夫人道:“正是這個理兒,所以我纔要私下裡把你叫過來。”就招手令她走近,低聲交代,“現下你父親身子骨兒還沒有好起來,縱然好了,想他沉痾多年,也得調養些時日纔好出仕的。如今聖上就含蓄的表了態,咱們閥閱固然在對聖上打壓上頭是一致的,可也不是每家都望着瑞羽堂振興!”
衛長嬴見婆婆說完這席話,眼睛緊緊的看着自己,抿了抿嘴,道:“媳婦省得,請母親吩咐?”
“先前鋒兒設了一計算計秋狄大單于穆休爾,結果半成半敗,因爲一些緣故,到這會才報了捷。”蘇夫人緩聲道,“當然正式的捷報還在路上,但家信昨兒個就到了。”
衛長嬴屏息凝神的聽着下文,不意蘇夫人忽然道:“鋒兒,也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