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聲絡繹不絕,猶如暴雨。
只是暴雨聲中,衛長嬴一行人都驚訝的發現,預料之中的痛楚遲遲都沒能傳來。
疑惑的張開眼,讓他們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原本包圍着他們的狄人,幾乎個個都插着三五支箭羽,嚎叫着倒在草叢裡翻滾咒罵着!
之前高聲勸降的首領整個人幾乎被射成了一隻刺蝟!
衆人下意識的看向了迭翠關。
迭翠關的關門確實已經開了,一行騎士也正風馳電掣的向這邊趕來,馳援之意彰顯無疑,問題是——在眼力最好的人看來,他們還如螞蟻一般。這樣的距離……縱然箭法精妙無雙,豈能救得人下來?
“看那邊!”一名侍衛四下了一打量,大喝!
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東北一面,顯然方纔一直埋伏着、此刻身上還帶着泥土與草葉痕跡的一行人手持着弓,一點一點逼近過來。
讓衛長嬴心中一沉的是,這羣人深目高鼻,容貌與魏人迥異,卻還是狄人。
他們的人數不如包圍衛長嬴一行人的狄人多,但箭術卻必定更加勝過。否則即使是突襲,也決計不可能讓那麼一大羣狄人連一箭都沒能還出就全軍覆滅!
被他們之前射殺同族的箭術所震驚,在他們的弓弦所指下,衛長嬴一行竟是一步不敢挪動。
只是這羣人到了近前,卻見內中一人一擺手,一羣人立刻止步,甚至將弓垂下,作出不攻擊的意思。
衛長嬴定睛望去,微微一怔,這儼然這羣狄人首領的人,赫然是個不大的少年。
按照魏人的標準來看,他應該是十七八歲。但狄人生得比魏人高大,應該更小一點。
這狄人少年雙目深陷,鼻樑筆挺,緊抿着薄脣,雖然人種有別,但依魏人的眼光望去也不失俊美。他當衆丟下自己的弓、佩刀等兵刃,以示沒有敵意,獨自向衛長嬴走來。
一直走到衛長嬴身前約莫三丈處,侍衛們下意識的架起了弓,沈畋出聲喝止,這狄人少年纔沒有了繼續向前走的意思。他在三丈處站住,攤開手臂,用並不熟練、但明顯帶着帝都口音的漢話道:“奉大單于阿依塔胡之命,與魏國和好。”
見衛長嬴一行人驚愕難言,這少年又道,“方纔那些人都是烏古蒙的部族,這位夫人所騎的那匹白馬,也是烏古蒙設法通過內奸賣給迭翠關守將的。實際上,它本是烏古蒙最心愛的一匹坐騎。我們殺了烏古蒙的人,救下你,就是爲了表示阿依塔胡大單于的誠意。”
衛長嬴眼角瞄了下不遠處正飛快趕過來的隊伍,示意沈畋不必繼續擋在自己跟前。
她走出“棘籬”的護衛,向那少年道:“多謝你們,只是我聽說你們前任大單于穆休爾乃是阿依塔胡的兄弟。”
狄人少年淡淡的道:“穆休爾使用詭計搶了原本應該屬於阿依塔胡大單于的位置,假如你們不殺他,阿依塔胡大單于也不會放過他的。所以大單于對你們並無仇恨,反倒非常感謝你們。倒是烏古蒙,他本是穆休爾的長子,穆休爾也說過以後會把大單于之位傳給他的話,所以他對你們魏人仇深似海。否則也不會拿出自己最心愛的駿馬設下今日的陷阱,來害你了,不是嗎?”
衛長嬴急速的思索着:沈藏鋒說過,穆休爾死後,其長子烏古蒙與兄長阿依塔胡爲了爭位,勢如仇讎。對於穆休爾的死,早在穆休爾還活着的時候就試圖奪位過的阿依塔胡必定是非常高興的;而作爲穆休爾的長子、且是穆休爾允諾過的繼承人烏古蒙卻不然……這樣想來這狄人少年的話是真的。
不過,阿依塔胡到底是狄人,前次大魏大捷,追殺狄人上千裡,擄掠財物與首級堆積如山。這中間可沒有魏人去區分被殺被掠的部族是傾向於烏古蒙的還是阿依塔胡的。就連阿依塔胡自己,也被追殺得惶惶而逃。
阿依塔胡真的會因爲穆休爾死了,就對魏人只有感激沒有恨?
但方纔若非這些人,自己也確實死了。可見阿依塔胡縱然有什麼陰謀,至少現在是很有誠意的。
衛長嬴沉吟道:“你們確實很有誠意,但我只是一介婦道人家,這件事情做不了主。”
那狄人少年淡淡的道:“不要緊,你的丈夫如今也在迭翠關不是嗎?看,他似乎就在過來接你的人裡。”
被安置在迭翠關的驛站裡暫歇並等待沈藏鋒的答覆,由於他們之前救了衛長嬴,所以即使此刻被搜走了所有武器,且被要求不能離開驛站,但在待遇上很是優厚。
豐盛的筵席讓狄人們吃得個個滿嘴流油,包括他們的首領、那叫漠野的少年也不例外。
觥籌交錯的熱鬧裡,一名狄人見左右並無魏人在,就挨近漠野,用狄語小聲質問:“你白晝的時候爲何要救下那魏人貴婦?大單于明明讓我們等烏古蒙的人擄人成功或者殺了人後,再殺死烏古蒙的人作爲誠意,與魏人商議和談之事!讓魏人與烏古蒙之間的仇怨加深一點不好嗎?我剛纔聽說,那魏人貴婦身份不低,是沈家下任閥主沈藏鋒的妻子,她還生了一個兒子!”
漠野大口大口灌着酒,冷笑:“脫律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從前穆休爾的時候,你仗着你叔叔是穆休爾麾下的勇士,一直欺負着我。如今看我受到大單于重視,你嫉妒我,所以惟恐找不到我的把柄嗎?”
脫律爾大怒!下意識的按手向腰間,撈了個空,這纔想起來兵器早已被魏人拿走了,他轉而一把提起漠野的衣襟,怒道:“漠野你這個小雜.種!”
“砰!”
重重的一拳砸在脫律爾鼻子正中,將他打得從席上跌下去,甚至摔到了數尺外,鼻血四流!
這變故讓正大吃大喝的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住手看過來,一時間堂上靜可聞針!
“漠野,你做什麼?”有人下意識的起身,過來阻攔還想給脫律爾補上一腳的漠野,訓斥道,“這裡是魏人的地方,你要教訓脫律爾,也不用這樣丟我們狄人的臉!”
漠野冷冷看了眼這名狄人,忽然俯身抓起手邊一個喝了一半的酒罈,輕描淡寫的砸在他頭上!將這狄人砸得頭破血流、慘叫着退後摔倒在地!
“漠野你瘋了!”更多狄人站了起來,挽起袖子——卻被漠野揚手舉起的一塊鐵令所懾,不敢上來動手,只能站在原地怒道,“有大單于給的鷹令又如何?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族人!”
“大單于將與魏人和談之事交給我時,我就說過,我寧可一個人到迭翠關來,也絕不要一羣不聽話的部下!”漠野目光如電,凌厲四顧,竟讓一些狄人不敢與他對望,他手持鐵令,大聲道,“但大單于還是讓你們一起來了,並且讓你們在他面前發誓不會因爲我的身世看不起我、不聽我的話!”
他將鐵令狠狠拍到跟前的食案上,將幾盆菜餚拍得翻到一旁也不管,冷冷的道,“你們若是認爲向大單于發的誓也可以不遵行,我回去之後,會如實將一切稟告給大單于!你們若還珍惜你們的父母和你們的妻子兒女,顧念他們不忍他們成爲奴隸,最好,都給我放明白一點!大單于親自任命的和談首領是我,不是你們,懂嗎?!”
……狄人們彼此對望,慢慢坐了下去,內中一名年歲略長的狄人沉聲道:“你說的不錯,即使你的父親是魏人,但你是你母親撫養長大的,也是王帳的勇士們教導了你這一身弓馬技藝!魏人從來沒有尋找過你,是我們狄人養大了你,你就是狄人!如今大單于既然相信你,我們也不能因爲你的身世再藐視你。”
這名狄人環視左右,“從今以後,但凡再因身世辱罵漠野的,都不再是我們的同伴!你們贊成麼?”
片刻後,衆人緩緩頷首。
先前那名狄人又嘆了口氣,道:“脫律爾雖然自幼一直欺負你,但這裡是魏人的地方,我們又是來和談的,若在這裡自相殘殺,是被魏人看笑話了。所以我建議你放他這一次,假如他再有下次,你可以直接殺了他。這對你來說不難,不是嗎?”
漠野皺眉聽着衆人對這名狄人的附和,他知道這次和談的隊伍名義上以自己爲主,實際上,即使拿出大單于賞賜的鷹令,這名狄人的威望仍舊不是自己所能夠取代,所以他沉默很久,卻還是不得不點頭。
那名狄人見這情形,略鬆了口氣,低聲叫了兩個同伴把脫律爾、還有方纔爲脫律爾說話的狄人都扶下去找魏人診治:“萬幸魏人沒有派侍者留在這裡伺候,你們出去後,就說他們兩個喝多了,發起酒瘋,誤傷了對方。”
漠野冷眼看着這人一件又一件的安排事情,命人收拾殘局、對口供,儼然他纔是此行的首腦一樣,衆狄人也心甘情願的聽從此人指揮,不時有人瞥向漠野一眼,轉過頭去,暗暗嗤笑——漠野卻只是灌下一口酒,眼神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