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藏鋒回到內室時天色已晚,帳中卻還點着燈。
他自己脫了外袍,躡手躡腳的進帳一看,果然妻子衛長嬴手裡拿着書,斜靠在隱囊上,蛾眉微蹙,長睫低垂,呼吸輕微若無,卻是和衣就睡着了。
沈藏鋒上去替她扯了扯被角,試着抽出隱囊,不想卻把她驚醒,眼還沒睜,揮掌就橫切向他脖頸。沈藏鋒眼疾手快的反手一抓,又好氣又好笑道:“是我。”
“嗯?”衛長嬴聽得丈夫的聲音才放鬆下來,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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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說了今兒怕是回來的晚,你先睡就是。”沈藏鋒把她手放進被子裡,又將她沐浴之後隨意綰起的發間金簪拔掉,放到榻邊的海棠式小香几上,輕聲道,“怎麼還要等我?”
衛長嬴人還有點糊塗,但本能的不依道:“我等你還錯了嗎?”
“是是,爲夫錯了。”沈藏鋒本是心疼妻子,此刻見衛長嬴有惱意,忙轉變了態度,溫言相哄,又俯身在她腮邊吻了吻,低笑道,“好啦,如今看到爲夫回來,該放心睡了罷?”
然而衛長嬴睡了這會子,此刻醒來,倒是有了精神,揉了揉眼睛,待他也登榻睡下,主動偎過去,問道:“由甲那邊?”
“我跟他說好說歹,他也算是想通了,允諾往後不會再擅做主張。”沈藏鋒聽她問到這個,微嘆一聲,道,“其他的人他會去辦……是勸是殺是逐想來他自己心裡有分寸。”又道,“上回的白馬,他……”
“我都說了,橫豎我沒事兒,就這麼算了罷。”衛長嬴不以爲然道,她知道沈藏鋒今日叫了沈由甲過來,會拿打發沈由甲去帝都頤養嚇唬他。但實際上沈藏鋒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可能讓沈由甲離開西涼軍的。
先不說沈由甲在西涼軍中多年,威望深入人心,如此老將一旦莫名其妙被打發走,軍心必定搖動。而沈藏鋒在今年下半年就要返回帝都敘職,接下來短時間內會不會再到西涼來都很難說。也就是說一旦沈由甲走了,沈藏鋒自己也不可能留下來安撫軍心,秋狄固然元氣大傷又分裂,怎麼說也做了大魏百年仇讎了,烏古蒙與阿依塔胡又不是傻子,這麼好的機會不利用纔怪。
再者沈由甲對沈藏鋒很是維護,至少場面上非常維護。打從沈藏鋒抵達西涼起,就一直站在沈藏鋒這邊。爲着沈家的名聲考慮,沈藏鋒也不可能宣佈他爲了再次出兵盡滅狄人,不惜勾結狄人設計本宗的罪名,那麼沈由甲被明升暗降,就成了沈藏鋒賞罰不公,甚至是嫉妒賢能了,這樣對於沈藏鋒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何況沈藏鋒在西涼兩年有餘,對沈由甲已經很是熟悉,兩人配合起來也極默契了。要是再忽然換個主將,若再起烽火,沈藏鋒勢必需要重新瞭解。
不管怎麼說,都是收服沈由甲比處置沈由甲來得划算。
衛長嬴也不是心胸狹窄的人,而且白馬一事也算是給她提了個醒。
此刻自然是支持丈夫選擇更有利的方式,想了想又笑着道:“我說那沈由乙怎麼之前做事那麼鹵莽,合着他們兄弟兩人其實心裡對咱們並不服呢!”
沈藏鋒嘆了口氣,道:“本宗長年在朝中居高位,以澤被桑梓,也因此得庇護,生長錦繡平安之中。但在西涼的族人,因爲狄人時常侵襲的緣故,時常爲此送了性命。由甲在西涼土生土長,其父母叔伯幾乎都是死在狄人手中,是以他們兄弟兩個對狄人痛恨萬分,這也是人之常情。實際上先前我讓他退兵時他就很不情願,只是那會大約以爲我會在整頓軍務之後再次出兵。卻不想我沒有這樣的打算,是以他才自己動起了腦筋。當然,這也是因爲漠野引誘了他的緣故。”
“漠野……這個人,要怎麼辦?”衛長嬴就皺起了眉,提醒道,“你當真要派人去對付他麼?他到底是大哥的親生骨肉,而且大哥對他甚是愧疚。萬一叫大哥知道這件事情……”
“唉!”沈藏鋒長嘆道,“我何嘗忍心下手?但父親的人已經去了狄部了……實際上我也是今早才接到了這個消息。是以方纔這麼告訴由甲,卻也是給他提個醒!”
衛長嬴一愣——漠野從血脈上來說那可是沈宣的長孫……而且還是這麼有城府又吃了這麼多苦頭的長孫,她還以爲沈宣會選擇將漠野勸說或者強行帶回帝都管教呢,卻沒想到沈宣竟直接下了將之刺殺的命令……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衛長嬴半晌沒有說話,卻聽丈夫低聲道:“所以往後回了帝都,若是大哥對你有什麼言語,你念着我的份上忍耐些。畢竟父親這麼做,名義上是說漠野沒有認祖歸宗,算不得我沈家骨血,私心裡又一直怨着咱們沈家,連攛掇由甲的事情都做了出來,委實不能再留。但我想着,父親這麼做,其實也是爲了光兒他們考慮……亦是怕咱們往後爲難。”
漠野因爲母親身爲狄人公主卻與魏人未婚有子的緣故一直備受歧視與欺凌,身爲大單于的外孫卻在部族裡形同奴隸,還要照顧多病落魄的生母。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都爬到了大單于在時的王帳護衛、如今自居大單于的阿依塔胡女婿。甚至還娶了號稱秋狄第一美人的曼莎公主。
這樣有城府有心計能隱忍、有勇有謀的人,在沈宣膝下的孫兒裡年歲還是最長的!他父親又是嫡長子……當真認了回來,即使他不再痛恨沈家,但爭起沈家閥主之位來呢?爭到閥主之位之後他會怎麼對待沈家人?尤其是與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
沈藏鋒是不怕他的,可沈舒光呢?
沈家現在的嫡長孫沈舒明比漠野小了四五歲,但論心計跟漠野差得可不是一點兩點,更何況現在才三歲的沈舒光?
就算沈舒光天資卓絕,瑞羽堂的衛長風就是個例子——有時候,年歲增長所沉澱下來的智慧,是天賦所無法比擬的。
沈宣已經汲取了自己父母去世得早,接掌明沛堂困難重重的教訓,又豈能不注意到瑞羽堂先前的尷尬?
漠野這麼精明能幹,年紀輕輕就羽翼小成,要是能夠認回來,成一大臂助當然是好的,可他就是太能幹太精明瞭,無法讓人放心!爲了膝下看着長大的嫡孫們,沈宣選擇了不認他。但不認他,放任他在秋狄,遲早成爲沈家的心腹大患,所以還是殺了放心。
殺死親孫的命令沈宣自然不會讓沈藏鋒下達——一來沈藏鋒顧忌着兄弟之情,未必會同意;二來沒有一個父母會願意看到自己膝下出現手足相殘、哪怕是兄弟不和的一幕。
是以沈宣等刺客都快抵達狄部了才告訴沈藏鋒,沈藏鋒就算有心想救侄兒,也來不及了。這個難人,沈宣自己來做,沈藏厲再怎麼說也是沈宣之子,難道還能爲了兒子弒父不成?
在這種情況下,沈藏鋒只能暗歎一聲。
衛長嬴沉默了片刻,嘆道:“我曉得。父親爲了咱們這一房,也真是用心良苦。但望光兒聰慧些纔好,免得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夫婦兩個同榻夜話的時候,千里之外的東胡,夜深露重。
宋在水獨居一室,藉着燭火,認真的看着一份邸報,越看,兩道柳眉,禁不住漸漸蹙緊。
旁邊伺候的使女晴春察言觀色,小聲道:“少夫人,這邸報……可是有什麼不對?”
“燕州民變道是已經平息了,可咱們東胡的輜重卻仍舊遲遲不見蹤影。”宋在水放下手中戰報,揉了揉額,疲憊的道,“我就琢磨着這所謂的平息到底平息到了什麼程度?還是先說出來安撫人心的?但先看來,不管燕州這兒怎麼樣,幽州那邊卻也出了亂子,唉!但望這次輜重遲送,是因爲幽州而不是兩地都出了事纔好。”
晴春詫異道:“幽州?”她是春景那四人年長配人之後提拔上來的,當初宋在水選人時第一個要求就是能夠粗識文字,此刻見宋在水沒有反對,就把目光往那份尚未收起的邸報上一掃,果然看到內中有幽州出現鄉民認爲賦稅與勞役過於繁重,不堪承受,將前去徵收賦稅的差人捆起來丟入河中活活淹死的情況。
“這些人真是好大的膽子!”晴春忍不住憤然道。
宋在水倒不這麼認爲,她平靜的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人被逼上絕路,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這些年的賦稅委實過於沉重了,而且幽州因爲靠近東胡,輜重運送、城牆修築、堡塢建造,件件都要庶民出役,既出勞役,田地上勢必會分心,可賦稅卻不見減輕,長此下來,忍無可忍,出現如今這樣的事情實在不奇怪。”
晴春一噎,她是宋家的家生子,雖然是奴婢,可比起常人來那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雖然讀過些書,卻也沒什麼閱歷,認爲庶民繳納賦稅理所當然,是以一聽說有庶民居然膽敢抗稅殺吏,立刻覺得這些人太過暴虐。
卻沒想到宋在水居然會爲這些人說起話來。
不過宋在水跟真正的關心的其實也不是庶民,她蹙着眉默默思索着:“幽州、燕州自古多俠士,說是俠士,然而向來俠以武犯禁,只看這些人抗起稅來竟將奉命行事的差人捆住入河,眼睜睜的看着淹死的做法,就曉得他們的狠辣。比起燕州的因爲無辜稚女與老者被衛清霄欺凌、憤而起事,這幽州的事情顯然更不簡單。而且幽州是裴氏桑梓,有裴家壓着居然還出了這樣的事情……這天下,真是要亂了!”
想到此處,宋在水目光一凝,下意識的朝旁邊的屋子看了一眼——她之所以不在帝都而在此處也是有緣故的,之前她串通了衛鄭音,以端木芯淼親自調製出來的沉痾散阻止蘇魚舞上陣,只叫他在東胡養段時間的病,好平平安安的回去。
爾後蘇魚舞告別父母妻子,趕到東胡,果然在其貼身小廝的伺候下,還沒來得及上陣就“病倒”了。這時候衛鄭音夫婦又擔心真相曝露出來,不但蘇魚舞會把父母妻子都怨上,他本身的前途也要受影響。所以爲了逼真,接到蘇魚舞在東胡病倒的消息之後,衛鄭音立刻跟之前聞說蘇魚舞重傷、命在旦夕一樣,哭天喊地的要馬上趕到東胡探望兒子,而且還親自上門去求端木芯淼隨同前去。
因爲這次蘇魚舞雖然“病”得很厲害,臥榻不起,但卻沒上次受重傷那麼兇險,蘇家人當然也要勸說衛鄭音冷靜。而且蘇魚舞自覺才養好傷,還沒上陣又病了,非常沒面子,拒絕劉家送他回帝都。
所以蘇家鬧了一陣,宋在水只好站出來表示她來走一趟東胡,代替公婆照料好丈夫。
衛鄭音曉得兒子無事,本也是做樣子掩護沉痾散。見媳婦站出來,也就順勢下臺了——橫豎她不是非要媳婦天天在跟前做低伏小的伺候着才順心的人,宋在水到東胡照顧兒子,沒準還能讓她早日抱上孫兒呢。
這不,宋在水就來了。
因爲蘇魚舞“病”着,夫婦就分屋而居。
宋在水望着丈夫住的屋子,不免想到:“燕州、幽州都出事,這兩州都是東胡的後方,而且也是支撐着東胡輜重、勞役的州郡。如今一起出了事兒,夫君偏在這裡,也不知道剩下來幾個月,東胡會不會出什麼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