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時間緊急,衛長嬴趕到上房後,華服花釵的蘇夫人摟着長孫女沈舒景,只淡淡叮囑了一句:“路上小心,往後見着,多照看些明兒、顏兒他們。”
而坐在下首第一張席位上、與蘇夫人一樣華衣美服、盛妝打扮的劉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獨子遠在西涼、丈夫又肯留下來陪伴自己母女,多年來的心結頓解,神色之間非但沒有惶恐與淒涼,隱隱竟有些歡喜,還有心情笑着朝衛長嬴點頭致意:“明兒頑皮,往後就勞煩三弟妹多上點心了。”
六少夫人霍清泠從去年年中起身體就非常不好,約是這個緣故,此刻竟沒有出現在這裡。其餘的侍妾之流,俱在默默啜泣,她們原也沒資格在這會多嘴。
蘇夫人見顧柔章等人已經等得神情焦灼、性.子最急的顧柔章甚至就要說話了,而西門的喊殺聲也非常迫近,就吩咐:“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長嬴你快點跟他們走吧!”
衛長嬴咬着脣,道:“是。”又說,“媳婦這兩個使女會得武藝與騎術……”
“那就帶上也好保護和伺候你。”蘇夫人眼皮都沒撩一下,淡淡的道,“外頭本就給你備了四匹馬好換騎,橫豎留下來也不過便宜了戎人。”
衛長嬴得了准許又看了眼上首的沈舒景——這樣年輕的侄女——但沈舒景觸及到嬸母的目光,卻只是莞爾一笑,欠身道:“侄女恭祝嬸母一路平安!侄女須留下侍奉祖母與諸位長輩,就不送嬸母了!”
見無論是蘇夫人還是劉氏都沒發話讓自己順便帶上沈舒景,顯然是不太看好他們這一行人的逃生、或者認爲加入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沈舒景之後他們逃生的可能會大大降低。
衛長嬴心下一痛,不再多話,跪下來朝蘇夫人磕了三個頭,站起後便對顧柔章等人低聲道:“勞你們久等,我們走吧!”
“衛姐姐客氣了,蘇夫人,諸位,我等這便別過!”顧柔章一行人自不會耽擱,當即全部站起,朝堂上一禮,沉聲道。
就在他們走到門口時,外頭卻忽然進來一名手捧一件黛色大氅的瘸足老僕——劉氏驚訝道:“趙無心,你如何來此?”
聽起來這老僕彷彿是大房的下人。
這時候衛長嬴他們當然不會去留意他……正要從他身旁經過,卻聽着趙無心沉聲道:“三少夫人請留步!”
衛長嬴一怔,她腳下一緩,就聽趙無心語速飛快的道:“老奴之子在這次隨大公子斷後的人中,方纔業已戰死!但他所騎的戰馬是老奴一直照料的,所以竟拖着老奴之子的屍體自行返回了後門老奴的住處!這匹戰馬雖然不及三少夫人的‘赤炎’,然也比府門外那四匹馬都神駿!而且老奴之子命不好,是一上來就被戎人射殺,未曾鏖戰,此馬幾乎沒有損耗!”
顧柔章聞言喜道:“這真是太好了,馬在何處?”她的胭脂馬可沒人搶,裴愾等人亦是自己平時的坐騎,這一回帶上衛長嬴一起突圍,最擔心的就是沈家把“赤炎”拿走,留下全是駑馬,會跟不上。
如今有這匹戰馬,即使不如“赤炎”,但也肯定比蘇夫人方纔着人從馬廄裡牽出來的要好。
結果那趙無心聽了顧柔章的話並不回答,而是盯着衛長嬴,道:“老奴有個要求。”
上首蘇夫人與劉氏臉色一變,正要呵斥他。
但趙無心接下來,一抖手中大氅,說的卻不是允許自己同行之類的話,而是:“請三少夫人帶上大孫小姐!”
“辛夷館中此刻無人看門,老奴斗膽,方纔進去尋了這件女眷穿的大氅,也不知道是否是大孫小姐的。但亦能遮掩大孫小姐身上的華服!”趙無心一字字的道,“大孫小姐不會騎馬,必須與人共騎。原本夫人只能拿出四匹駑馬,若讓孫小姐同行,必然造成少夫人與孫小姐都將無幸!但有了老奴之子的那匹戰馬,想來足以帶上大孫小姐離開帝都了!”
“趙無心,你!”劉氏愕然的站了起來!
衛長嬴深吸一口氣,抑制住激動的情緒,回頭看着堂上,沉聲道:“景兒,你快過來,披上大氅!”
“多謝三少夫人!”趙無心聞言,將大氅交給琴歌,到此時,他才爆發出兒子身死的悲哀,顫巍巍的往後靠住了門楹,緩緩坐倒,哽咽着道,“如此,老奴之子武藝不精,身死敵手,也不算全然沒有幫上大公子了!”
語未畢,已是嚎啕大哭!
堂上,蘇夫人回過去擦了把臉,用力一推因着震驚一時無語的沈舒景,悲聲喝道:“孩子,快去啊!趙無心只此一子,你萬不可辜負了他這番好意!”
沈舒景茫然下堂走到劉氏跟前:“母親……”
“快跟你三嬸走!顧夫人他們已經爲你們耽擱太久了!”劉氏卻是喜極而泣——她方纔因爲驚訝站起,此刻索性把女兒連拉帶拖到門口,接過琴歌手裡的大氅,三下兩下替女兒罩上,推給衛長嬴,深深道,“多謝三弟妹!”
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竟是朝着顧柔章等人猛然磕了個頭,“多謝諸位!”
可劉氏這個頭才磕下去,侍妾裡之前只是低聲啜泣的郭姨娘的哭聲忽然加大,悲憤的喊道:“少夫人,您既然能帶兩個使女走,也帶上月兒吧!”
“閉嘴!”未等衛長嬴回答,上首蘇夫人驀然厲喝道,“與我堵了她的嘴!”
可蘇夫人雖然態度明確,沈舒景卻是平素就讓慣了弟弟妹妹們,聞言身子一震,下意識的對拉着自己朝外走的嬸母衛長嬴道:“三嬸,月兒她比侄女小……”
“我們快走!”衛長嬴用力咬住脣,卻沒理會沈舒景的謙讓,而是緊扯着她朝府門大步而去!
沈舒景遲疑片刻,卻用力掙扎起來:“三嬸,您帶月兒走吧,她……”
衛長嬴皺起眉,卻聽顧夕年先冷哼了一聲,道:“賢侄女你不要糊塗了!趙無心將那馬讓給衛嫂子,要求就是帶上你而不是你那堂妹!所謂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再說你家二房沒有這樣的忠僕能怪誰?”
……被他們漸漸丟在後頭的上房裡,郭姨娘看着門被劉氏親自拖開趙無心後緩緩關閉,猶不死心,拼命掙扎,喊道:“二房已經那樣了——夫人您……”
“殺了她!”蘇夫人見上去的兩個婆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接下來的命運駭得有些失力,一時間居然按不住郭姨娘,目中厲色一閃,怒喝道!
這命令卻比堵住郭姨娘的嘴好執行,一名婆子從後抱住郭姨娘的雙臂,另一名婆子抽出袖中匕首,朝郭姨娘心口要害連捅幾刀——附近侍妾都被嚇得尖叫着逃開,郭姨娘渾身是血,卻還不死心的喊道:“柔兒瘋了、熠兒死了!就剩個月兒,現下兩個使女下人能走,月兒爲什麼不能走!月兒小,不像大孫小姐已經成年那麼重……大孫小姐自己也說了要讓着月兒的難道不是嗎?!”
蘇夫人冷冷的看着倒在血泊中不住掙扎喊叫、氣息卻漸漸微弱下去的郭姨娘,眼中有着憎惡與不屑:“這是厲兒在西涼時親自救下來的人忍着獨子之喪之痛,趕過來送與景兒的生路,爲的就是報厲兒的恩!憑什麼讓給二房?!實兒那混帳東西!要不是事情緊急,我真想……本來他殺了端木氏後嚇瘋了柔兒,還是能帶走月兒的……他卻也瘋瘋癲癲的、就這麼跑去前院,路上還得其他人照顧他!這樣的父親,柔兒跟月兒隨我們一同上了路,興許還好些!”
劉氏則是看也不看郭姨娘一眼,上前勸說道:“母親您消一消氣兒,這次二房的事情誰也沒想到,郭姨娘也是受不住打擊,這才這樣鬧騰起來的。橫豎如今三弟妹他們已經走遠了……”
說到這裡,她又跪下來朝蘇夫人行了個大禮,又哭又笑的道,“方纔景兒走得急,沒有辰光拜別母親您,媳婦代她補上這禮。媳婦更謝母親之前允許三弟妹一人走,否則景兒不會騎馬,跟顧夫人他們也沒什麼交情,哪裡來的生機?”
“我讓長嬴和他們一起走是有緣故的。”蘇夫人擡了擡手,示意劉氏起來,又叫人端來鴆酒,輕聲道,“海內六閥門楣相齊,然而各家情況又不同。宋、衛、端木這三家雖有私兵,但不像我沈家以及蘇、劉三家這樣需要抵禦異族,是以在錢財上,這三家積蓄遠非沈、蘇、劉所能比,只看長嬴的嫁妝就曉得衛家底蘊何其之豐厚!她活着,往後沈家的輜重不怕衛家不幫手……這天下還不知道要亂多久,既然有這樣的姻親豈能輕易放棄?再者,那顧柔章話裡話外的提‘赤炎’,不讓長嬴跟他們走,一旦他們這些人活了下來,叫衛家知道了……”
蘇夫人疲憊的搖了搖頭,“我跟你們父親其實本來就沒想着讓長嬴去死,本打算讓她跟凝兒、清泠一樣在密室裡賭氣運的。但之前交出太多存糧,又沒料到戎人這麼快破城,密室裡的儲存非常有限,一旦戎人長久佔據着帝都……顧柔章這些人找上門來,興許是天意吧……”
說到此處,劉氏已經飲下了鴆酒,輕笑着道:“母親用心良苦。”數百年望族,在帝都經營也與魏祚一樣長了,太傅府裡當然有密室暗道。
可暗道無法逾越城牆通到城外,既在城內,歸根到底還是要繞到存糧這個問題上。
男嗣們仗着身手利落出逃,女眷們,生機就在這裡。
可這份生機就像突圍時可能會遇見的兇險一樣,都作不得準。
被發現了自然是無幸,但即使一直沒被發現,卻還有個問題……
“是你們父親早先備得齊全。”蘇夫人苦笑了一聲,看着堂上衆人漸次倒下,自己也將鴆酒一飲而盡,喃喃道,“如今帝都各家怕是隻有我沈家因爲先前給西涼軍準備糧草一事,密室裡有足夠數月用的存糧吧?其他人家有密室亦無用……數月,能奪回帝都麼?”
她以身作則,既然是打動也等於是迫着媳婦、下人們陪死,就爲了省下更多的存糧讓女兒沈藏凝與六媳霍清泠多活些日子,好等到魏人收復帝都——只不過在沈宣夫婦的安排裡,進入密室的應該是衛長嬴與沈藏凝,這不僅僅是考慮到衛長嬴在媳婦裡的特別身份以及沈藏凝是夫婦兩個心愛小女兒的緣故。
更考慮到黑暗而封閉的密室裡,若無同伴,明知外有強敵、明知親人離散,即使無論衛長嬴還是沈藏凝都是性情開朗的女子,也是極易崩潰的。到那時候,不過跟因爲知道母親爲了讓父親帶走自己、親手殺了庶弟,爾後又因此被父親斬殺受驚過度瘋癲的……在衛長嬴趕到上房前,由蘇夫人親自喂下鴆酒、擡去內室的沈舒柔一個下場……
但顧柔章等人找上門來,要衛長嬴一起突圍;劉氏夫婦早有同死之志;端木氏被丈夫殺了;蘇魚蔭遠在西涼;裴美娘深爲蘇夫人厭惡,這個陪伴沈藏凝進密室的名額,無可爭議的落到了霍清泠身上。
“凝兒,但望你平安!”這一生的經歷在剎那之間流水般浮現並流淌於眼前,蘇夫人眼中光芒漸黯,聲不可察的吐出最後一句話——隨着戎人喊殺聲涌向太傅府,琉璃酒盞自她手中滑落,跌成無數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映出帝都處處而起的沖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