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藏鋒三人密謀時,奇山堡中,衛新詠也在對聞伢子面授機宜:“沈藏鋒必然不會讓兩家開戰,茲事體大,兩家數代人心血才攢下如今的家底,不可能任憑蘇秀茗爲一子而毀去。所以,沈藏鋒一定會聯絡蘇家反對兩家開戰之人,阻止蘇秀茗做出不智之舉。最可能的就是,沈藏鋒會支持其三舅、其子爲沈藏鋒髮妻、我那侄女的嫡親表弟的蘇秀葳取代蘇秀茗。一旦他們停戰,我等必無生路!”
聞伢子虛心道:“還請先生教我!”
“蘇魚梁欲殺我等,卻反害己身,蘇秀茗痛失愛子,必定悲痛萬分。雖然蘇魚梁同何子勇都死了,但當日設計逼迫我與莫賢弟投奔蘇家、不允則下手的,不可能僅僅只有這兩人。”
衛新詠喝了口參茶,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淡淡的道,“所以蘇秀茗一定會知道當日的事情經過如何的。”
聞伢子神色嚴肅起來:“既然他知道此事與沈家以及蘇秀葳無關,那麼冷靜下來必然會剋制與沈家的衝突……”
“不。”衛新詠放下茶碗,搖頭,“未必跟沈家還有蘇秀葳無關,莫賢弟劫持蘇魚梁突圍時,曾經問過他爲何膽敢不顧我乃鳳州衛氏子弟的身份、竟以性命威逼?難道不怕衛家向蘇家討個說法麼?蘇魚梁曾言,這都是其父蘇秀茗給他的幕僚何子勇一意孤行!”
“何子勇?”聞伢子反應極快,“衛先生的意思,是說這何子勇有可能是沈家或者蘇秀葳一派的人。卻設法騙取了蘇秀茗之信任,讓其前去輔佐蘇魚梁。但何子勇包藏禍心,故意假借先生與莫校尉的手,害死了蘇魚梁?”
衛新詠點頭:“當日情況緊急,不及細問。但莫賢弟是知道蘇魚梁在蘇家的地位的,之所以還會誤殺他,全是因爲當日青州軍追殺太急,讓他失手將利刃劃過了蘇魚梁的咽喉。我後來細想之下,頗覺可疑:當時蘇魚梁在莫賢弟手中,青州軍若真顧惜他的性命,不該對莫賢弟追殺太緊,以免連累了蘇魚梁!”
聞伢子聞言神色一鬆,道:“若是這樣的話,那蘇秀茗震怒之下,很有可能會向沈家與蘇秀葳報此大仇了。畢竟殺子之仇,常人都是難以容忍的。何況蘇秀茗早先已亡故過一個嫡子,更因此幾乎失去閥主之位。”
“不見得。”衛新詠卻又搖頭。
見聞伢子愕然,他又飲了幾口參茶提神,爲他細細解釋,“蘇秀茗並非昏庸之人,沈蘇開戰的下場,他豈能不知?最重要的是,即使開戰,他也根本不可能把沈家完全殲滅。不說沈家根基遠在西涼,青州軍想遠征過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說如今京畿的三十萬西涼軍,也不是他能夠吃得下的。沈藏鋒又不是傻子,帝都也不是沈家的根基所在,萬一戰敗,他還不會帶上眷屬往西涼退走嗎?青州軍還能一路追到西涼去?再說西涼軍若不敵,也能從西涼補充過來!沈家跟蘇家的家底,我估計是差不多的。兩家拼起來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玉石同焚!總之,蘇魚梁之死若是沈藏鋒或沈家要人所使,蘇秀茗是不太可能報仇的。”
“而之前蘇魚梁算計我與莫賢弟的真相,一共有五種可能:第一種是何子勇立功心切,卻弄巧成拙,此外再無隱情;第二種則是與蘇秀葳有關;第三種是與沈家有關;第四種是與蘇秀葳、沈家都有關係;第五種卻比較複雜了——何子勇同樣是受人指使的,但指使他的人,既不是蘇秀葳也不是沈家,而是另有其人,想從中得利。”
“不過這五種可能,對眼下的蘇秀茗來說,其實就是兩種:一種是他需要仇視沈家;另一種是他不需要仇視沈家。”
衛新詠淡淡的道,“但假如我是他的話,不管需要不需要仇視沈家,此刻都會作出懷疑沈家、懷疑蘇秀葳,甚至一旦這種懷疑稍有證據就會直接開戰之勢!”
聞伢子思索片刻,再次請教道:“在下愚昧,有勞衛先生細說。”
“蘇秀茗因爲其子蘇魚梁不如其侄蘇魚舞更得其父蘇屏展歡心,一度被認爲與閥主之位無緣。”衛新詠淡淡的道,“我雖然與蘇家不算多麼的相熟,但卻可以確定:假如康樂侯還在世的話,青州軍如今執掌的人,未必會是蘇秀茗,倒可能會是被排擠的蘇秀葳父子。”
“蘇秀茗想借這次機會,剷除蘇秀葳父子?”話說到這兒,聞伢子醒悟過來。
“不錯。”衛新詠點頭,“蘇秀茗因蘇屏展身故之前未有遺囑,以嫡長子的身份執掌了青州軍。蘇秀葳父子無可奈何,只能暗中與他爭權。雖然說蘇秀茗如今佔了上風,但蘇秀葳父子亦有一席之地。並且這個一席之地,是蘇秀茗所難以剷除的。畢竟蘇氏族中不知他非是蘇屏展所望之繼任者,這才由他出頭。若是無緣無故的謀害弟弟與侄子,等於是自揭其短。而蘇秀葳父子對此中情節心知肚明,又豈能不防上一手?”
聞伢子完全明白了:“既然蘇秀葳之子勝於蘇秀茗之子,那麼即使蘇秀茗此刻佔了上風,蘇家三房縱無良策,大可以徐徐而圖之。畢竟蘇秀葳乃蘇秀茗之三弟,論年歲,也在蘇秀茗之後。所以蘇秀葳父子能夠等得蘇秀茗老去,從蘇魚梁手中奪回閥主之位。而蘇秀茗,卻等不得!這次蘇魚梁身死,沈家、蘇秀葳都被懷疑下手,蘇秀茗這是要趁這個機會,激他們動手,好抓到破綻,以完全掌控青州軍!”
他感慨道,“此中關竅,若非先生點撥,在下斷然想不到,先生真是大才也!”
“大才?”衛新詠自嘲的笑了笑,朝他一拱手,道,“若非聞壯士慷慨襄助,我等如今已爲刀下亡魂,如今壯士更是受我等牽累……”
“衛先生說這話卻是見外了,實不相瞞,早先爲了救犬子之命,我率鄉鄰強取雍縣,搶了青州蘇氏的藥鋪中鎮鋪的五百年山參也還罷了。奪山參時因憂心犬子的傷勢,偏那藥鋪掌櫃自恃靠山拖延不給。一急之下,在下提刀殺了他膝下二子……”聽他這麼說,聞伢子卻也露出了苦笑之色,“結果後來才知道,那掌櫃膝下其實只有一子。另一個少年,卻是蘇氏族中旁支的一位公子,好像是因爲蘇魚梁之行,到雍縣打前站、撈個先鋒的功勞的。這回縱然不救先生一行,我等也必受青州蘇氏的追殺!說起來有先生爲我等謀,倒是先生救了我等了!”
衛新詠一怔,他剛纔出言感謝聞伢子,其實就是在委婉的詢問聞伢子救下他們的緣故——因爲聞伢子實在沒有理由趟這趟混水,他其實也沒有足夠的力量趟這樣的混水!
這奇山堡雖然是用心經營的,但想靠它跟青州軍對峙那就是個笑話了。
就算衛新詠這時候在天下都已有了名聲——大部分還是因爲他這次跟蘇魚梁的死沾了邊——但也沒有名氣大到讓舉國都認爲他能夠領着聞伢子這樣一個小勢力對抗青州軍。
聞伢子除非瘋了,纔會拿自己全家並所有心血來賭這種可能!
因此就連衛新詠都想不明白此人爲何要救他們?
此刻聞伢子的話倒是解了他的疑惑,原來聞伢子本身亦與蘇家結了仇。被殺的那一位即使只是蘇家旁支子弟,但怎麼說也是蘇家骨血。實際上哪怕不是蘇氏族人,只那掌櫃被殺,按照蘇家、不,所有閥閱的做法,即使如今兵荒馬亂的,但有機會,或者不那麼繁忙的時候,也肯定會幹掉聞伢子來維護家族威望的。
偏偏這時候蘇秀茗想讓兒子建功立業,派蘇魚梁帶了大兵到盤州來招降或剿滅趙乾。雍縣就在盤州,這個仇,青州大軍還不是順手就報了?
橫豎聞伢子招惹不起青州軍,既然發現青州軍在追殺衛新詠等人,還不如把人救下來——以衛新詠三人的身份,聞伢子這些人才有指望逃出生天!不救衛新詠一行,單靠他們自己,想躲過蘇家的報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事情緣故後,衛新詠心下對聞伢子頗爲欣賞。
不僅僅是此人決定救下自己這一行人的決斷與勇氣——其實蘇魚梁一死,青州軍肯定是顧不上去找聞伢子的麻煩的,全部精力都會集中在爲蘇魚梁報仇上。聞伢子若是趁這光景,帶人往這奇山堡來一藏,屆時趁亂改換名號,未必躲不過去。
但聞伢子卻選擇了救下衛新詠一行。
從此舉就可以看出,這個勢力雖然不如趙乾、但也絕非尋常鄉間勢力可比的庶民,有着與他堂皇外表不符的勃勃野心。
他救衛新詠一行是一場豪賭,輸了自不必說,只要贏了,最差也能趁着救下鳳州衛氏子弟、西涼軍中都尉的人情,迅速壯大!這種壯大是他正常情況下無法達到的!
而且還能夠直接與國中兩大閥閱搭上線。
哪怕不是兩大閥閱中當家作主的人物,卻也能夠委婉的聯絡上了。可別小看這個委婉的聯絡,就連號稱麾下數十萬的趙乾,在閥閱眼裡——比如這次蘇秀茗是像挑青菜蘿蔔一樣,選中了,派人送信給兒子:喏,這個趙乾就是爲父給你選的功勞,招還是剿,你到了盤州看着辦吧!
像聞伢子這個級別的勢力,要沒意外的話,那是連趙都尉……哦,莫彬蔚都不會怎麼放在心上的。而宋老夫人在莫彬蔚獨然一身時,隨手就借出三千兵馬,外加糧草!聞伢子若是因這事入了閥閱的眼,好處自不必說。
讓衛新詠欣賞的還有一點,那就是聞伢子此刻坦然道出他自己也跟蘇家有仇之事。
若是換了個自作聰明的人在這裡,既然打着要利用衛新詠一行的目的,沒準就會故意把自己這邊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類的方向去說。但這種方法且不說被救助的人日後萬一知道了真相會怎麼樣,對衛新詠這種人來說,可未必有效。
大恩如仇,尤其衛新詠這種自負才學的人,最怕、最恨的就是別人用各種手段束縛他們。
恩情就是這樣的手段之一。
要是聞伢子有挾恩圖報之意,衛新詠面上會不動聲色,但私下裡肯定會做手腳,狠狠的坑他、往死裡坑——把他坑得死去活來了,再伸手“救”上一把,好還人情……
但聞伢子自曝真相,甚至明確表示他想依靠衛新詠的身份人脈與手段來求生,這樣就等於不承認衛新詠等人欠他救命之恩。
可是他否認了這份救命之恩,難道衛新詠等人就會甩下他不管麼?
當然不會!
先不說衛新詠等人此刻還要依靠他,衛新詠這些人也沒喪心病狂到別人豁出一家老小和辛苦攢起來的基業救下他們、他們養養傷就自己走路,不管別人死活的地步!
而且還會因爲聞伢子這種不居恩的行爲產生好感……
衛新詠眯起眼,心想:“不管是不是從我被那仇氏母子所救後毫無感激之意揣測出來的,但也算個人才了。此人出身鄉野、粗通文墨,卻能有這樣的氣度與魄力,若氣運不是太差的話,假以時日,必有成就。”
既然判斷聞伢子不早死的話,日後定然有成就,衛新詠便決定,精神好些後,與聞伢子打一打交情,“權當一步閒棋,日後不定能夠用上。”
當然他這時候還沒想太多,還是預備有機會回到瑞羽堂去的。因爲在衛新詠此刻看來,能夠對付閥閱的,只有閥閱。
但維護好一切現在、將來可能有用的人與事,這是他這本身沒有很大的勢力、必須依靠遊走各個勢力中謀取利益的人的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