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春雪未消。
春草湖畔,向陽的岸邊,遠遠望去,灰濛濛的柳枝間,有隱隱的鵝黃嫩綠色。
柳枝下,一排排甲冑齊全、佩刀帶劍的士卒,沉默的環繞住一座別院。
晌午,馬車從遠處轆轤駛來。
未到別院門前,已被攔阻:“太師有令……”
話未說完,車伕已扔出一紙公文,叱道:“我家大人正是奉太師之令前來拜訪,還不速速讓開?!”
那攔路的士卒拾起公文匆匆一覽,末尾果然蓋着霍照玉的私印,這才放行。
馬車在別院前停下,車伕跳下車,稟告一聲,片刻後,就見書童攙下一個面色微微蒼白的年輕男子。
此人似乎身體很不好,消瘦到了叫人疑心他弱不禁風的地步,但目光沉靜舉止風流,望之不似俗流——他進去後,有士卒就詫異,低聲議論:“方纔那莫不是張家公子?真是孝順,這兩年守孝下來,竟憔悴如斯!與從前見到可是判若兩人啊!”
“張家哪個公子?”
“張家如今還有幾個公子活下來?自然是早年的帝都風流才子張憑虛,大名洛寧的。不是說一直在家守孝,太師幾次邀約、聖上幾次奪情都被他推拒了?今兒怎麼會忽然來這裡?”
“許是想通了?畢竟如今太師……”
“不要多話!”方纔攔阻張洛寧的什長聽到聲音,皺着眉走過來輕斥。
這時候張洛寧已經轉過照壁,進了中庭。
別院到底規模小,過了一重庭院,就看到一個素衣婦人,戴着面紗,只露出一雙寒冰也似的眸子,領着一大羣人站在廊下,冷冷的望着他。
張洛寧一進這庭院就跟她對望一眼,微微一愣,幾乎是下意識的別過眼,隨即才轉回來,沒下到庭中,就遙遙一揖,朗聲道:“下官見過宋……夫人!”
宋在水漠然看他,道:“大人看着眼生,不知如何稱呼?”
這話讓張洛寧一怔,隨即自嘲的笑了笑,才道:“下官張洛寧,表字憑虛。”這麼說時,他手緊緊的抓住了袖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
但宋在水卻不知道,她知道了此刻也未必會在意,聞言只點一點頭,道:“哦,是張大人。請問張大人此來,是霍照玉他想要對我等下手了麼?”
“夫人誤會了。”張洛寧一皺眉,道,“霍……太師他並無爲難夫人的意思。”
“是嗎?”宋在水淡淡一笑,“那別院周圍的重兵又是怎麼回事?”
張洛寧苦笑了一聲,說着自己都覺得毫無意義的話:“如今兵荒馬亂的,太師也是擔心夫人獨居於此,恐怕有宵小覬覦。”
“我乃蘇家婦,自有青州軍拱衛。”宋在水冷冷的一拂袖,“爾等殺我護院士卒,又將我困於此處,還要來作此惺惺之態?!”
張洛寧半晌無言,良久方道:“太師想讓夫人修書一封。”
“休想!”宋在水連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霍照玉他想拿了我頭顱去只管遣人來下手,想叫我爲他做事,那絕不可能!”
因她這句話,院子裡本就僵硬的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只是僵持片刻後,張洛寧卻長長嘆了口氣,道:“那麼我再去勸勸他。”說罷朝宋在水復一禮,竟就這麼告辭了。
饒是宋在水在公公遇刺逃遁後已經做好了殉節的準備,今日聽說霍照玉派人來,只道已是大限之期,連後事都安排好了,此刻也不禁愣了一愣,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與蘇家別院隔了小半個湖,遙相對望的一處院落中,被常青綠樹掩映的小樓上。竹簾半掩,一爐幽香焚到大半,香爐旁,兩人正在對弈。
俱是落子如飛,頃刻之間,棋盤上黑白子縱橫交錯,已是殺得難分難解。
執黑者一邊下一邊道:“霍家耀派張憑虛去蘇家別院拜訪宋夫人,怎麼你一點也不驚訝?”
“就算霍家耀不派張憑虛去,他也會主動請命的。”執白者落下一子後立刻又拈了一子,輕描淡寫的道,“與其說霍家耀派他走這一遭,倒不說霍家耀借這機會把他逼了出來。”
“嘖,莫非張憑虛同那位宋夫人有什麼內情?霍家耀想請張憑虛出山可是好幾次了,然而張憑虛一來身子確實不大好,二來似乎無心仕途,一直沒有答應。”
“差了一步而已。”執白者似乎不想細說。
但執黑者倒是來了興趣,忽然伸手把棋局一拂,道:“難得見一面,光顧着下棋也沒意思。不如說說話罷……我先把竹簾放下來,如今天還冷着,凍壞了你這位衛先生,我顧夕年可不知道怎麼賠那聞伢子!”
衛新詠也不計較棋局終止之事,淡淡的道:“陳年往事了。當初我那個侄女進沈家門時,宋夫人因爲不便去喝喜酒,就去迎親隊伍經過的酒樓上觀望。憑欄而立時被風吹起面紗,叫張憑虛看到,一見鍾情,打聽到是宋家的大小姐後,惟恐自己家世不如宋家,又有風流之名,宋家看不上。所以花了一年多的辰光跟那些紅顏知己斬斷關聯。清心寡慾的挽回名譽。不意他覺得這番忠心表得差不多了,跟父母說時,卻被其母堅決反對。這事就拖了下來,然後就是蘇家提親,宋家應了。所以就沒張傢什麼事了。”
顧夕年有點好笑:“那他比鄧宗麒可慘多了!”鄧宗麒是從開始就沒有指望,那衛長嬴還在襁褓裡就被許給了沈家;而張洛寧本來是有機會娶到宋在水的,卻因爲母命錯過……相比之下,任誰也會覺得張洛寧這一件更令人扼腕。
“唔,鄧宗麒?”衛新詠倒不知道鄧宗麒暗戀衛長嬴一事,主要是鄧宗麒性情沉默,很少說話,所以也很難套話。此刻聞言詫異道,“他莫非也曾與哪位閨秀失之交臂?”
顧夕年一時口快,此刻就有點後悔,道:“已經過去的事了,這話我答應過人不外傳。方纔卻是失了口。”
他不欲再說鄧宗麒,就繼續問張洛寧,“那張憑虛這些年未曾婚娶,原來是爲了這個緣故?”
“想來是罷。”衛新詠喝了口茶水,道,“否則他是張家大公子,怎麼會遲遲不成婚?不外乎是他看中的因其母反對錯過,其母看中的他又看不上,這才僵持下來。”
“那他卻是命苦,我記得其母是宋夫人嫁進蘇家前後過世的?”顧夕年大概算了下日子,就嘆息,“那麼他今日去別院裡大約也就是跑一趟腿了,沒準還得回去向霍家耀求情。那位宋夫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張憑虛又戀慕她多年,在她跟前哪裡還能完成霍家耀的差事?不反過來幫那宋夫人就奇怪了。”
頓了一頓,顧夕年好奇的問,“這種事情你如何知道的?”
張洛寧在四下留情那會,倒是個極開朗的人,有心的話,還能套出點他心儀女子的蛛絲馬跡。可從他洗心革面開始——就是衆人發現他忽然不去青樓不招.妓不畜姬妾不到處跟年輕秀美女子嬉鬧起,那可也是少言寡語得很啊!
尤其他跟衛新詠從來沒熟悉過。
“……”對於顧夕年的這個問題,衛新詠露出深思之色,好半晌後,顧夕年以爲他要拒絕了,他卻緩緩的道,“大約是因爲我很會看臉色罷。”
衛新詠的經歷,除了衛新臺那一段,不爲外人所知外,他在知本堂裡過的並不如意這一點,各家都是公認的。不然他跟衛崎的血緣不算遠,是衛崎的親侄子,何必過繼到瑞羽堂,去做衛煥死了幾十年的兄弟的嗣子呢?
但衛新詠在人前,或狡黠或奸詐,或威逼利誘或侃侃而談,一般來說,卻是絕口不提自己落魄時的日子的。
即使有例外,他說起來也帶着三分冷笑,是那種尖銳的、滿含惡意的語氣。
如此心平氣和又顯得辛酸無限的一句……
顧夕年有點發愣,不知道他是看開了,還是傷着了?
卻聽衛新詠輕描淡寫的繼續道,“臉色看多了,許多事情即使沒人告訴我,也能夠推測出來。既然曉得了大致輪廓,尋點證據來證實,那就更容易了。”
“你如今可不比從前。”顧夕年想了想,覺得還是安慰他兩句,好歹證明下自己也是個有良心的人。雖然他很懷疑衛新詠用這種語氣是故意的,像這種人,即使真的軟弱時,又怎麼可能叫人看到或看出?
所以顧夕年沒什麼誠意的道,“如今怕是聞伢子都要看你的臉色?”
“我是他最信任的謀士,但當家作主的還是他。要說他禮遇我這是真的,要說看我臉色就不可能了。不然何以爲主公?”衛新詠果然瞬間恢復了常態,速度快的就好像剛纔那個自憐少年時候處處看人眼色掙扎過活的人完全不是他一樣,淡笑着道,“你不用套我的話,我在聞伢子那裡的地位,你們若不相信,怎會對蘇家動手?有我在這兒做人質,聞伢子是絕對不會不守承諾的!”
他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道,“倒是許宗文那兒,你們可得上點心。”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顧夕年笑眯眯的道,“我大哥如今正接待着那邊的人呢!”
“令兄?”提到顧乃崢這個世家中的奇葩,連衛新詠也露出似笑非笑之色,道,“這麼說來,霍家耀派了你來接待我,卻是對我格外體貼了。”
“哪裡。”顧夕年正色道,“霍家耀派我來接待你,不是體貼你,而是認爲我大哥性情過直,還是我來看着你,讓他更放心。”
衛新詠也不尷尬,微笑着道:“我也覺得子陽你在我跟前,更加放心。”
兩人一起笑了一陣,顧夕年忽然問道:“以你的才幹,投奔這天下哪一處,無論是之前風生水起的蘇家,還是此刻尚且在西涼養精蓄銳的沈家,都不難獲重用。爲何會選擇聞伢子?在你幫他之前,他可是連臺面都上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