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皇城,宣明宮。
興平帝打量着不遠處的侄女清欣公主,年已十八的金枝玉葉已完全展露出來她那傳自生母的國色天香。即使此刻只着了一襲素裳,一支渾圓而毫無裝飾的玉簪綰髮,靜靜坐在那兒,仍舊美得叫人不自覺想要讚歎。
這樣的美人,無論盛世還是亂世,都有資格博一場紅顏禍水的傳奇。
只可惜……
先是沈家,後是蘇家,現在是霍照玉,不是方便接觸時恰在孝期,就是後院裡有足夠能幹的女人盯着,縱然興平帝百般設法,都尋不着機會。
而近來他兩次物色的人選,都有所不足。
衛新詠心有所騖,根本無心婚娶。
那沈舒明倒是傾倒在這副絕世姿容下,可惜他背後的長輩們爲他早有打算,未必肯由着他自己胡來。
興平帝倒是相信自己這侄女即使給人做小也不難憑藉寵愛出頭,問題是魏室再衰微,如今還沒亡呢,堂堂公主上趕着去給個閥閱子弟做小……這叫申家往後還怎麼擡得起頭來?
越沒面子的時候,最後這一點面子越要保住。
興平帝雖然希望藉助這個美貌侄女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卻也知道清欣雖然美貌,卻沒有與她美貌相稱的城府。她跟那些以色事人的姬妾相比,唯一的長處就是她是公主,真正的公主。
沒了這一重身份來擡身價,她即使能夠憑藉美貌得寵一時,可終究成不了什麼氣候。
只是魏室雖然尚存,跟沒有也沒什麼兩樣了。清欣這公主身份又還能擁有多久?
就靠這個侄女來保命,實在有點不可能。
興平帝思索再三,覺得那一個建議,不聽也不行了。
他輕撫鬍鬚,溫言向因爲被他默不作聲打量許久而顯得有點緊張惶恐的清欣道:“朕有件事要你去做。”
清欣公主早已沒了幼時的傲氣,對這個恢復了她宗室女身份的叔父,她雖然不是很親近,卻本能的知道,最好不要違抗他。興平帝雖然從上臺起就是傀儡,可她這個公主更加不值得什麼。此刻雖然不知道興平帝要她做的是何事,還是小心翼翼道:“是。”
“你尋個機會把這封信交與沈舒明。”興平帝從袖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封信,道,“再帶上一句口信,讓他看完後,用水浸泡一遍再看。”
清欣公主起身接過信,發現已經密封好了,她抿了抿嘴,試探着道:“皇叔,這信裡?”
她知道興平帝到底是畏懼霍照玉的,而霍照玉,對於西涼軍要等沈藏凝新婚滿月後,才肯考慮返回西涼,頗有微詞。
這眼節骨上,興平帝要自己交一封沒看過的信給沈舒明……她實在有點擔心。
她知道她那個姐夫是何等狠辣。
能夠對一直優待且信任他的蘇秀茗下那樣的毒手的人,對沈家子弟下手,又有什麼奇怪的?即使霍照玉唯一的親妹妹,就嫁在沈家。在帝都城破時,沈家還安排她跟沈藏凝藏入密室。
但,霍照玉會有多在乎這個妹妹?這年頭原沒有什麼不可以捨棄的。許宗文不是就把兒子侄子全送到帝都來做人質了?
清欣心裡亂七八糟的,她很擔心自己被這事卷下水。她知道當初向衛長風所進之言,霍照玉跟安吉是都知道的。霍照玉自到帝都之後沒跟她照過面,她想跟這個姐夫賠罪都沒機會……安吉倒是過來質問過她,還打了她一頓。
那次是興平帝趕過來圓的場,但清欣知道,只要再有理由,安吉不會放過她的。
安吉當年想方設法下降給霍照玉,就是爲了安穩過日子,遠離皇室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可她卻把她跟駙馬都拖了回來……
“這你就不用多管了。”興平帝淡淡的道,“你只要記好了,如果安吉問你在信裡寫了什麼,你就說如今世道不寧,你希望能夠尋個安穩的歸宿,懂了麼?”
清欣公主訥訥道:“若是這樣的信,侄女可以親手寫的。”
“你真以爲沈舒明會尚你?”興平帝深深看了眼這個美貌有餘而聰慧不足的侄女,道,“你以爲沈家會同意?”
“他說他會去求他小姑姑……侄女從前跟沈藏凝是很好的。”清欣公主有些底氣不足的道。
她說這句話時,想起來沈藏凝出閣時,她雖然也應邀前去道賀,可兩人見面之後已沒了少年時候的那份親切,甚至有點無話可說……
興平帝淡淡的道:“你忘記你四嫂是誰了麼?正是那沈藏凝的嫡姐!這種錯了輩分的事情,咱們皇室倒是沒少幹過,可他們士族自詡禮儀之出,卻是絕對不會犯的!單憑這一點,沈家不可能讓沈舒明娶你。何況沈藏凝只是一個出了閣的沈家女,你認爲沈舒明這個沈家長房長子的婚事上,她能夠有多少說話的地方?”
“……”清欣沉默。
她雖然不夠聰明,卻也知道大魏現在這樣子,她要是不趁現在年少美貌找個可靠的夫婿,一旦大魏亡了,等待她的絕對沒有什麼好下場。
可衛新詠不爲她的美貌所動,沈舒明被打動了卻未必能夠過得了沈家那一關……她要怎麼辦呢?
僵持片刻後,興平帝放緩了語氣道:“朕難道還會害了你不成?你這傻孩子,如今咱們叔侄兩個的性命雖然不能說完全連在了一起,可朕膝下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啊!”
清欣疑惑的看了眼興平帝,道:“侄女惶恐,如何能做皇叔的依靠呢?”
“古有甄宓,清欣你容貌未必比那甄氏差了去。”興平帝和藹的道,“所以你不要怕,朕往後,可還指望你呢!”
清欣咬了咬脣,她覺得興平帝話裡有話,不見得只是暗示自己學甄宓。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卻沒有明顯的頭緒,索性直問:“還請皇叔指教,這信?”方纔興平帝就說了沈舒明這事兒未必能成,難道這封信會改變什麼嗎?
說來也奇怪,沈舒明這個人選清欣自己都沒想到過,因爲她也知道這沈舒明是自己四嫂的侄子。之前還是興平帝提的……
“很多事情你知道了反而不美。”興平帝看着她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即使出了事兒也跟你關係不大。你若是知道了,反倒會招致禍患。這個道理你不應該不明白,總而言之,朕如果要害你,你覺得需要這樣麻煩麼?”
但你要利用我的話……這樣的想法在清欣公主心裡滾了一遍,到底沒能說出來。
少年時太過優裕的生活以及驟變後猝然的降低,讓她失去曾經驕傲跋扈的同時也失去了反抗的勇氣——至少現在她還衣食無缺,一旦跟興平帝翻了臉……安吉長公主又厭惡她,她不知道自己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尤其興平帝明確告訴她,正常情況下沈舒明根本就不可能尚她的。因爲兩人不是同一個輩分。
所以她只能告訴自己相信興平帝:“大魏遲早要亡,從來亡國之君有幾個能有好下場的?皇叔存着指望我美貌,到時候攀附什麼有權勢之人,能夠爲他說情的想法,定然不會害我的。”
低眉順眼的出了宣明宮,清欣公主望着葳蕤草木之間若隱若現的宮闈悵惘的回想着自己幼時的光景。
她那時還小,小小的個子走在寬大華美的迴廊間,可所到之處,大抵卻只能看到比她更低的人。那些從前俯伏在地、仰望她的人,有一些已經不在人世,有一些卻翻身作主。
皇宮還叫魏宮,但也叫不長了。
清欣公主忽然想起來這座皇宮其實也不是大魏所建,前朝大赫傾舉國之力建成了華美龐大的宮闕,卻沒傳幾年就歸了申家……
現在申家衰微了,再被旁人奪去,似乎也沒什麼冤枉的。
只是爲什麼自己偏偏生在此時呢?
想起皇姐臨川、靈仙……清欣公主不禁擡頭看了眼頭頂的橫樑。
可是躊躇片刻後,她還是捏着信蹣跚着走開了。
“興許我活在這時候也是活該吧?臨川、靈仙這些皇姐都有勇氣殉節,安吉她有能幹的駙馬,自己也極能幹。可我沒有安吉的才幹,偏偏又不敢學臨川……”清欣公主難過的想到,“即使知道往後多半是被皇叔送給什麼人,做低伏小的討好着他,就這樣過一輩子,我還是……還是想活啊!”
“用水泡一遍?是有什麼密語嗎?”沈舒明把人都打發出去,獨自在房裡拆了胡宮女送來的信,看完悽楚哀怨的訴說衷情之言,心下很是喟嘆,復想起那宮女鄭重的叮囑,心裡微微一動,“難道清欣想與我私奔?”
才十六歲的少年,之前又一直遊手好閒的。沈舒明雖然熟記禮儀道德,卻正處在喜愛嘗試觸犯這些規則的時候。
他有點興奮的把信浸入水中:“私奔也沒什麼,清欣一介女子都敢,我有什麼好怕的?”
他知道叔嬸以及姑姑對大房有愧,即使他真的帶着清欣私奔了,沈家不可能不替他善後。
而即使被抓到了,最多挨頓打。其他後果自有沈家給他承擔下來。
何況沈斂實也好沈藏鋒也罷,這兩個主要管教他的人,都不可能真把他往死裡打。他是沈藏厲唯一的兒子,把他打出個好歹,那兩個叔叔往後怎麼跟地下的父兄交代?
既然後果不嚴重,沈舒明興致勃勃的搬了個繡凳,坐在水盆邊認真觀察着原本的信的間隙間逐漸浮現的字跡……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若干時間後,他會多麼懊悔這麼做。
在那時候,假如給他一個從來沒看過這封信的機會,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魂飛魄散。
只可惜這世上,總有一些錯誤,是沒有悔改的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