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芯淼嘆了口氣:“對照過了,小部分類似,大部分不同……不過,到底是真的不同還是假的不同,現在都不好說。”
衛長嬴覺得一頭霧水:“這話是什麼意思?”
“原來的古方因爲需要幼童腦髓入藥,才翻出來,就被聖上下令譭棄了。”端木芯淼撇了撇嘴角,“雖然說將古方上的古篆字譯出來的人,都是各家才高八斗的俊傑,然而——據說那些古篆字很多都生僻得很,倉促之下,沒準會有什麼差錯呢?”
也不能排除有的人故意翻錯幾個,自己把正確的方子記錄下來?
衛長嬴皺眉道:“這差錯……藥方都是藥材名,名稱相似的草藥,也不是很多。即使錯上一兩個字,只要不是連着的,猜也能猜到吧?”
“反正我也沒看到原方,哪裡知道呢?”端木芯淼嘆息,“清欣變成了申寶,入了教坊,我想我也沒指望得到廢后顧氏那裡剩下來的半張方子了,如今琢磨着魏庫里弄出來的這一份,不過是覺得這道方子確實有點意思而已——也是我如今比較閒。”
衛長嬴沉吟道:“我覺得你就算對這個感興趣,最好也不好留下什麼憑據,叫人知道你現在在做的事情!畢竟這方子乃是取幼童腦髓的,你不這麼做,但叫人曉得你在琢磨這個,一旦有幼童被取了腦髓,少不得要懷疑你!”
端木芯淼笑道:“師父也這麼說的,所以我都記在腦子裡,根本不留記錄。也就跟嫂子你講一講,對其他人,我纔不提這方子……只說我在琢磨方子的話,難爲除了這個方子之外我就不能思慮其他方子了?”
“但聖上把這種方子公然拿給衆人看,倒是有意思。”衛長嬴掠了把鬢髮,若有所思,“不過若一副藥用一個幼童腦髓,以各家的底蘊,要瞞這麼點小事可不難。尤其如今兵燹才過,流離失所的人,包括孩童,多着呢!莊子上隨便藏兩個,自己不說,誰能知道?就算忽然沒有了,就說走丟了,深山老林的一埋,難爲誰還去掘地三尺的找?”
端木芯淼提醒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服藥,會輕易讓陌生方子入口?那肯定是先找人試藥!像這種返老還童的奇方,即使試藥的人當時無妨,恐怕誰也不敢馬上就用吧?必然得一直觀察下去……除非是年事已高壽數無多的。但現在各家閥主,除了你孃家外,都正當壯年,完全等得起!若是從現在開始着人試藥,等自己年老服用,那配的藥可不是一副兩副那麼簡單!”
說到這裡,她嘴角一撇,道,“而且,你以爲這方子只有藥引難弄?我告訴你,其他藥材,就沒有一件是便宜的!我是說,連我都覺得貴!”
衛長嬴詫異道:“不是吧?連你這敗家女都覺得貴——那得多貴?!”
端木芯淼笑罵她:“我幾時敗家來着?就算之前折騰翡翠,那也是有緣故的好嗎?論飲食住行,我哪有你奢侈?”
“你要不折騰翡翠,你想比我奢侈個幾倍都沒問題!”衛長嬴笑着道,“你折騰翡翠的那豪氣,老實說,我嫁妝沒在兵燹裡折損前,我都覺得心驚膽戰!現在回想起來,更覺心驚哪!”
“要說兵燹,那還虧得我之前把好東西都折騰去了。”端木芯淼道,“不然還不是便宜了戎人?”
說了幾句閒話,端木芯淼言歸正傳,道,“我算了下,整副方子,不算幼童腦髓的話,想配齊了,按現在的物價,至少也得數千金!”
見衛長嬴神色之間頗不以爲然,她提醒道,“這藥可不是吃一次就有用!”
“難道還要跟補藥一樣長年用?”衛長嬴吃驚的問。
端木芯淼道:“沒到長年的地步,但第一次得連吃三個月,每天都要換!”
這下連衛長嬴這種名門貴婦也覺得吃不消了:“這麼貴?!那幼童腦髓……之前徐妃不是就動了馮後所出的太子?”
“藥引不要多少,一個幼童也夠了。”端木芯淼嘆息,“但藥材麼……”
“……怪道聖上舍得拿出來給大家看呢。”衛長嬴嘿然道,“要真有人照這方子去求青春不老,就算不抓他屠戮幼童的把柄,單這藥資,就足夠傷筋動骨了!若有那等人爲了湊齊藥資做下什麼不法之事,那更是送給聖上拿捏的!”
一副藥要數千金——幼童腦髓不算——就算是一千金吧,每天一換,一個月算三十天,就是三萬金!三個月爲九萬金——折成白銀,那就是九十多萬兩!
衛長嬴當年出嫁時,陪嫁浩浩蕩蕩,遠超十里紅妝,但折算價格,也就跟這數目差不多,已經讓全天下都知道她在瑞羽堂中何等受重視了!
那還是因爲她壓箱底的幾件東西着實是價值連城,根本買不到,所以照高價估的緣故。
所以她算到這裡不免一皺眉,“這價格不對啊!徐妃的孃家,在前赫時雖然不像前魏跟本朝這樣衰微,都衰落出了舉國所知的世家裡了,可也沒咱們閥閱這麼顯赫!廢后顧氏出身於洪州顧氏旁支。這兩個人,哪裡來這麼大的手筆配藥?”
就算她們不找人試藥,直接配好了自己吃,按照端木芯淼所言,這藥她們也不該配得起——衛長嬴照一千金一副藥算的,端木芯淼說的可是數千金一副!
端木芯淼嘆道:“所以,我一開始認爲是僞方。但師父看了之後覺得這方子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即使不是前赫記載裡的夢見散,也應該另有用途。”
頓了頓道,“但廢后顧氏與那位徐妃,肯定不是服了這個。”這麼貴的藥,衛長嬴才嫁那會,手握大筆嫁妝時都吃不起,何況徐妃和廢后顧氏?
“居然弄出兩個夢見散方子來了?”衛長嬴哂道,“還是有人故意做手腳?聖上固然只是粗通文墨,不見得看得懂那些古篆……但我知道有個人肯定是看得懂,至少看得懂大半的。”
端木芯淼看了她一眼:“那天我奉召入宮去看翻好的方子,嫂子你跟三哥恰好接到鳳州的信,當時就動身去鳳州了——衛新詠他是後來走的,確實他當時是在宮裡。”
無論是喜歡還是厭惡衛新詠的人,都無法否認他的才學。就好像不喜歡鳳州衛氏的人,卻也無法否認鳳州衛氏一族在文事上的造詣一樣——那是歷代以來層出不窮的名人高士奠定的事實。
生在這樣的家族裡,耳濡目染,除非是像衛長嬴這樣不上心,或者像衛高川那樣真心不是讀書的料。如衛新詠和衛長風,天資高、又勤奮,沒有不學富五車的道理。
“那應該是這樣。”衛長嬴點頭道,“我那六叔看了方子後,做了手腳——所以給各家看一下,聖上就得毀掉,否則留下來的話,沒準就要被看出破綻。”
端木芯淼道:“問題是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咱們各家又不是傻子,那麼貴的方子,就是想返老還童想瘋了,也不見得會去嘗試吧?咱們各家雖然說富貴,可產業多是一族的,算到一個人手裡,纔多少?有哪個族裡會同意拿合族產業去換某一個人的青春?除非換回的人非常非常重要、離了他合族都沒好下場——這種情況不多見吧?”
“其實還有個問題,就是這方子真的是魏庫裡找出來的嗎?”衛長嬴嘆息道,“咱們都覺得這方子又貴,後果也難預料,除非瘋了纔會去試——可魏哀帝晚年,不是發過好些日子的瘋?”
端木芯淼道:“是,魏哀帝那會可着勁的折騰,就是沒提這個。所以這方子很有可能根本不是魏庫裡的,不過是聖上故意這麼說——問題又折回去了,無論你孃家六叔還是聖上,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我看不出來有很深的用意,要說等着士族嘗試這方子好拿把柄的話,之前霍照玉說服各家阻攔聖上進宮,那種方法不是更加直接迅速?像這取幼童腦髓的事情,聖上還能把各家人手日夜看住?沒準私下有人取了都沒人曉得?”
“如果這方子本來確實是夢見散,聖上不希望各家得到,索性不拿出來就是了;如果這方子不是夢見散,聖上爲什麼要讓我們認爲它是夢見散?難道以爲我們士族都是傻子,抓到點青春不老的可能就把其他都不管了,一門心思去琢磨,好給他收權斂勢的機會?”端木芯淼搖頭道,“我覺得都不是。”
衛長嬴思索了良久,道:“我倒有個想法,只是覺得很是荒謬:清欣公主那件事。”
端木芯淼詫異:“怎麼?”
“咱們本來都以爲清欣公主長的那麼好看,不管發生了什麼,做個妃嬪是沒有問題的。但聖上卻……”衛長嬴道,“聖上抓住這次機會,把前魏說的不亡國簡直天理難容——咱們這樣的人家固然把前前後後看得清楚,但天下黎庶可是都相信了!清欣公主被貶入教坊之後,天下都開始傳揚明君登基的話,處處讚揚聖上不慕美色、拯民於水火——不過,清欣公主出事,是意外!是連聖上也沒有料到的。”
端木芯淼沉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說聖上安排夢見散這事,原本是爲了抹黑前魏?但有了清欣公主這件事,也就算了?”
衛長嬴道:“君上使民憤恨,無非勞民傷財,任人不當還有禦敵不力這三件。黎民過不下去了自然就會反——前魏末代幾位君上,老實說除了純粹做傀儡、想害民都害不了的興平帝外,都算不上明君。而百姓若知他們苦苦掙扎、餓殍滿野時,君上竟醉心於青春不老中,還取幼童腦髓作爲藥引——幼童腦髓,難道會從貴胄裡找?肯定還是黎民子弟!豈能不起仇讎之心?!”
“前魏到底享祚近兩百年,即使末了幾代君上昏庸得緊,可總有那麼一批忠心臣民的。”端木芯淼咬了咬嘴脣,眼中有些迷惘,“用史書所記載的夢見散污衊前魏,爭取人心。又將虛無的夢見散方子毀掉,證明自己的仁慈……倒也能說通,不過,夢見散傳出來,是清欣公主受辱之後啊!”
“聖上自己肯定不認識古篆字,他身邊的人中,最可能拿這古方做手腳的只有我那六叔。就在清欣公主出事、夢見散的方子從庫裡被發現後,緊接着就是我祖父落水,六叔前後腳的隨我們之後回了鳳州——跟着季神醫診出來他時日無多。”衛長嬴嘆道,“興許清欣公主一事已經給大雍籠絡了許多人心,而六叔的離開,導致聖上一時間尋不到合適的人來繼續原本的安排,只好就這麼算了吧?”
端木芯淼思索良久,才道:“興許是這樣……唉,真是怪沒意思的!好好一個古方,被折騰得這麼面目全非!”
“你感興趣的是古方,他們感興趣的是權勢,用起來的法子,當然也不一樣。”衛長嬴伸出手腕,笑着道,“說這說那的都忘記了,你上門來,怎麼能不趁機讓你把個脈?”